

搏击腾格里(散文)
作者/刘光斌
腾格里还记得我,常在夜半悄悄潜入我的梦乡,尽管我曾经咬牙切齿地憎恨和诅咒过它;我也还记得腾格里,常把它死寂般的苍凉与翠绿的南方、繁华的都市和生动的大海作为对比参照,尽管我生命的历程再也不可能闪回到那遥远的沙海。
这就是缘,穿越时空的遇合之缘。爱也罢,恨也罢,过去也罢,现在也罢,在西南蜀地也罢,在东南鹭岛也罢,难以割舍的情愫,唤起我的激奋去追寻早已被漫漫黄沙淹没了的足跡……
(一)
那年我23岁,青春勃发,激情四射。听说连队要挺进腾格里沙漠边执行军工生产任务,兴奋得感觉像是要去相亲似的。兴奋缘于好奇,好奇缘于那大漠的神秘从小就深扎在心里了。小时候就听大人说这地球上还有沙漠的存在,而且大得无边无际。还知道沙漠中有骆驼,说那骆驼张口能喝一挑(两桶)水,沙暴来了人就躲藏在牠的肚皮下。再后来才明白沙漠并不遥远,就在我国的北方,还无情地吞噬着村庄和农田。再再后来,当兵到甘肃,知道本省也有沙漠,但远隔千里,想是今生与它无缘了。意外惊喜,能不激动?

小红山不高,逶迤于内蒙古阿拉善左旗与甘肃中部的结合部,像在广袤的腾格里沙漠边沿天设的一道防风墙,也很像大海隆起的长条形状的岛屿,只不过岛屿大都有葱茏绿色装扮的身姿,而光秃得溜光的小红山的肚子里,却深藏着比较稀有的石膏矿。
战友们最不缺的是豪情和力量,初次站在露天矿场的工地上两眼放光,狠不得用双手把那石膏从岩石的夹缝中硬生生地撕扯出来。
豪气归豪气,那石膏可不是豆腐,但它可以做豆腐,小时候老家家家必备,都是从街上买来的,很贵很沉,一次只买一小块,水磨之后将卤水倒入豆浆之中轻轻搅拌,那水由混沌变清澈,由豆花变块状,我们称为点豆腐。
矿藏的稀缺性决定了它的关注度,就像酒好不怕巷子深一样。在我们到来之前,已经有多批次如我们一样的人来这执行生产任务。我们接手时,已形成了上下两层4个工作面,恰好我们每个排一个。我们排在下面,工地像巷道似的,两边是呲牙列嘴的岩石。
石膏与石共生,被岩石紧紧地夹裹着,没有虎口拔牙之功是奈何不得它的。爆破开山成为最佳选择,抡锤打眼放炮,排渣选矿推车,战友个个精神抖擞。在零下二十来度沙漠风似刀割的寒冷冬季、在地表高温如火炽烤的炎炎夏日,大家在石场搏命,豪赌青春!

谁能相信,我们仅用一根钢钎打出的炮眼,就能装进几百斤的炸药,就能炸出数百吨的岩石和石膏,就能完成十天半月的生产任务。这开山大炮我称它为“葫芦炮”,创造这种爆破方法至少需要3人合作数天,将10米长的特制钢钎水滴石穿般地捅进岩层,再经炸药雷管逐步加量爆炸扩充,使其底部形成一个状似葫芦的巨大空洞,以便能更多地装填黄色的硝铵炸药。
放炮是个危险的技术活,这活儿是被我同年兵老乡胡纯礼“抢”去的。当时他是副班长,我则是另一个班的班长。他与我聊天说:“今年第3年兵了,兔子尾巴长不了了,还得好好表现,争取入个党,回家好交待,说不一定还弄个大队干部干干。”于是,他从排长吴会峰那里争取到排里最危险的放炮手,成天和炸药雷管打交道,常常将一圈导火线斜挎在肩上,什么明炮暗炮、大中小型炮、钢钎打眼炮、洋镐挖洞炮、手塞石缝炮、危岩排渣炮、平地碎石炮、直立冲天炮、随势斜眼炮等,根据生产和地形需要,都被他一一搞定。只是有次排哑炮差点失手,不是机智躲避早就见阎王爷了。老兵退伍前,我离开了连队,胡纯礼最终是否入党,我不得而知。
我再次见到胡纯礼时,已经是32年后,他在我们镇上最大的一个地下商场上班,在最里面隔楼的一间办公室里,他斜靠在椅子上,把一只脚跷到写字台的边缘在悠闲地看什么东西。见到我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接着握手拥抱,接着边示意我坐下边从窗户探出身子叫服务员送香烟和饮料。我猜得出他应该是能拿点事的小头目。坐定后,我说:“胡胖,你不是要当村官吗?咋来干这行当?”“逑呢!咱这脾性就像当年打石膏爱放炮一样,当个小队长他们还叽叽歪歪的,老子还不干呢!你看,我一个月挣两个大洋不是很好吗?”
聊了很长时间,难舍分开。后来电话经常,连酒喝高了、老婆养的鸡被黄鼠狼背走了、母猪下了多少头仔都成了话题的由头。这就是患难战友,真还没辙!
(二)
扯得远了,回到沙窝。阳光照耀下的沙海身披着黄金甲,在斑驳的光影下阴阳交错,给人以安静迷人的外表。但它又像一个喜怒无常的变脸大师,发怒了便露出野性大漠的狰狞面孔。

有天,特大沙暴形成的风沙墙耸立在天地之间,排山倒海由远及近地翻卷冲腾而来,整个工地昏天黑地。慌乱中,我的右脚踝被装有上千斤重的架子车轮碾压了。疼痛的程度让我确信骨头碎了,右脚完了。拉回连部后,可卫生员包扎时把双脚踝对比着摸了又摸,他说两边骨头长得一样还没骨折,用碘酒和纱布伺候就行。当时,排长上团教导队,我代理排长,责任重大,只休息两天,又拄着洋锹把上山了。
在那里,炽热的阳光把雨水吓得躲藏起来了,天上偶尔堆积起看似要下雨的黑云,被不请自来的大风一吹便烟消云散了。从驻地到宁夏中卫的黄河绿洲,要经过干塘、一碗水两个车站和铁路就建在沙海上的沙坡头,这些地名听起就会让人干渴难忍。

身怀六甲的胡玉璋嫂子,同样怀着对大漠戈壁的好奇和对郝广谦指导员的思念,从东边的山东嘉祥一路向西两天两夜来到这里探亲,她也是我们在小红山一年中见到的唯一女性。当看到弟兄们住的是用泥沙糊的、足有一尺厚的简易房顶,还有一个个从工地干活回来灰头土脸的模样,加上恶劣的生存环境,远比她想象的要艰苦得多。指导员带队上山干活后,嫂子有多半时间在炊事班帮厨,这让时任炊事班长的我感动不巳。有天她很惊奇地告诉我说,我们的水窖被严重污染了,再也不能吃了,并叫我到现场去看。原来是火车拉来淡水后正在放水,在流经五、六十米长的水渠边上,爬着许多只有在旱厕所和猪圈才有的又黑又亮、状如指头大的绿头苍蝇。干渴难忍的苍蝇,在水花溅起打湿了的水沟两侧贪婪地吸吮着,有的甚至从空中飞来直接一头扎进流水中,并被水冲进了水窖里。这简直是一大奇观,那干旱地方的这些令人作呕的小生灵,竟对突如其来的流水如此敏感并迅速集聚,实在令人惊讶和不解。不吃不行,那是我们的唯一水源,只能是“苍蝇也是肉”,权当打牙祭了。
炊事班战士心疼嫂子有孕在身,伙食差、连新鲜蔬菜也很难吃上,担心营养不良,商量着给嫂子炖了一只大母鸡。炖鸡用水,当然是那水窖里的。几十年来,我与郝指导员一家在济南、西安、成都、贵州、厦门等地相约见面,胡嫂子总是念念不忘提及那只用小生灵浸润过的水,炖出来的香得不得了的大母鸡。
那生命之水是从150公里外的白银市拉来的,日常生活当然要计划用水;我们没法种植新鲜蔬菜,只好每周乘一次火车到宁夏中卫县城购买;天天挥汗如雨的我们,必须忍受运气好时一个月洗上一次澡,而且要到几十里外的干塘火车站去洗。

沙漠戈壁里的人生存不易,沙漠的主人骆驼活得更加艰难。秋日某天,发生一峰骆驼因偷水喝而命丧铁道线的事。连队不远处有几个地窝子,地窝子里住了十来个在工地上拣石膏的老乡,还有几峰骆驼几辆车,骆驼就是拉车的。人畜的水源自然是与我们连队共用一口蓄水井。一天早上,在我们工地捡碎石膏的小李子发现一峰来历不明的流浪骆驼,正在偷喝自家骆驼圈里的存水时,于是拔腿便追,当追赶到铁道线上时,那骆驼与呼啸而来的火车相遇……这就是大自然的残酷!
小李拥有骆驼肉这份菜单似乎理直气壮,他说这不止一次发生,一旦发现大家一起分享是沙漠人的规矩。而他私下请我们尝鲜是因为除了天天见面外,我们还在他那里买过不少驼毛,而手工弹出驼绒是制作被子和棉衣棉裤的上等好料。吃完比拳头还大块的骆驼肉,几个战友乘兴爬上地窝子后面的沙坡斜面上,领略夏日之夜的习习晚风,头枕余温尚存的松软沙粒,仰望璀璨的满天星空,各自找着家乡的方位,接着便是无限伤感地思念远方的亲人……
(三)
小红山车站只有三条股道,按分类应该属车站中级别最低的。铁道那边是唐代岑参诗中写的“平沙万里无人烟,”但也有一片片、一团团的戈壁滩;我们住的铁道这边是以戈壁难为主,但也有一片片、一团团的小沙丘。我们打下的石膏被翻斗车拉到车站居高临下地堆码在股道一侧的斜坡上。

只要拉石膏的若干火车皮一到,连队的紧急集合声就会骤然响起,为的是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装载完毕,尽快腾出股道来。11班战士雷远军就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身受重伤的。当他从装车的木质跳板上滑动一块大石膏时,不慎与那块大石一起掉入站台下,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大叫声……
雷远军就是那种树叶掉下就会砸伤后脑勺的倒霉疙瘩。当新兵时搞投弹训练,他竟将自己右边大胳膊的肱骨生生拉断,别人说他是动作要领不对是撇弹,但常见的撇弹至多造成关节错位和肌肉拉伤。这次造成的粉碎性骨拆又恰好是在同一部位,你说巧不?当了三年兵,负了两次伤,真够倒霉的。他从军区总院出院不久就退伍了,退伍时没觉得什么,回乡干重体力活才发现那条胳膊不是很管用。后来他打听到我在军部当干事,便给我来信说当地民政部门同意原部队出具相关证明,可以享受带病回乡生活困难补贴。我托人给他办了,似乎是值得欣慰的好事,但心里却有一丝丝隐隐作痛的无言伤感。
冬去又冬来,1978年11月,团里推荐我和殷新民、乔永吉三位优秀班长,参加师教导队预提干部培训班,我先于战友们离开了那个难熬甚至难受但同时又是难忘甚至难舍的地方。
小红山孤傲地俯视着大漠戈壁,石膏矿早已遵命易主,战友们用青春韶华搏击的豪迈旷达,也已淹没在时光的微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