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十年来，甚至上溯两千多年，关于散文的探索层出不穷、五花八门。这些探索虽不无益处，但日光底下无新事，不管如何争奇斗艳，也逃不脱“沧桑为正道，有料最难得”这两句话。

“沧桑”是说世界是变化的，这是铁的规律，文学也处在不断变化之中。“有料”是广东人口语。烹饪要备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写散文亦然。没有肉，还能叫炒肉片儿吗？我担任《当代散文精品》和《世界华文散文精品》主编九年间，浏览散文较多，这是我的主要体会，其实，也只是常识而已。

散文的文体确定性最弱，大略上说有两类，工具类像鲁迅的杂文，审美类如鲁迅《野草》，而《朝花夕拾》介于二者之间。再往细说，有的散文靠近诗，有的靠近小说，有的靠近政论，有的靠近哲学随笔，不一而足。但无论是哪种类型，都必须有料，没料就是“没有肉的炒肉片儿”，读罢有上当受骗之感。陈雪先生作为中国新时期实力派散文家，他的散文好就好在有料。具体说就是通过那些可感可叹可听，可以触摸的人物、事物和景物，表现出散文家的“三真”：真情实感，真知灼见，真水文字。所谓真水文字，就是“真水无色”般的文字，并非水货。

陈雪先生的散文，我从前零星读过，也在主编刊物上发表过他的散文。这次比较系统读到是在《当代10名作家散文今选》里，在这些作家中，陈雪被排在第一位。他的散文每篇字数都不多，超过五六千字的没看到。不像有些人的散文挥笔就是两三万字，以为这才是大散文。我意散文篇幅该长则长，该短则短。项链和狗链，各派用场。这里的关键，还是看有没有料。无料千字不短，有料万字非长。

      《母亲的菜园》最初发表在《安徽文学》2009年第一期，是一篇既“险象环生”，又平易近人的散文。作者竟然写了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了自己母亲的场景。尽管写得合情合理，不过对奉行孝道的儒家文化人来说，简直是大逆不道。然而，读罢细思慢品，会发现其实母爱和反哺都浸润和饱含在字里行间。作者没有正面歌颂、追忆母亲，而是排除了集体经验和公共话语，抒写的是生命的独特体验和感受，既是个体的，也是真实的，是写母爱的精妙之作。

《铜锣》由铜锣这个物象，写到当年村里的一位地主，读来既让人辛酸，也感到兴趣盎然。篇幅不长，却写出了人生滋味与世事沧桑。老地主自己被“革命”群众斗得死去活来，居然去给别的夫妻劝架，并道出他的人生哲学：“吵什么吵，闹什么闹？人生就为两个口，上口为吃食，下口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两口子凑合着过日子，人生就这么回事。”在那个年代，这“人生为两口”的说法自然会被定为反动言论。但是，不知为什么，人们却谅解和默许了它。对比余华的《活着》里的地主那漫画的色彩、喜剧的效果，陈雪先生笔下的地主形象却有着细节的鲜活。

《丹柿小院—— 参观老舍纪念馆》这篇散文，让我们回到那个溽暑而狂热的酷夏。散文因紧紧围绕老舍在归国后亲自种下的两棵丹柿树展开，写来有真切的在场感和真挚的感情，让这篇散文成为一首挽歌，一曲哀乐，一篇檄文。这篇散文依然很精短，却更能体现陈雪先生散文有料的特点。我们完全能体会到，作者不仅阅读掌握了老舍大量生平事迹的资料文献，而且领悟了老舍许多作品之艺术匠心。可是，陈雪先生并没有堆砌拼凑材料，写来有条不紊，极有章法，不愧是文章高手。我称之为真正的厚积薄发，真正的有料。

《爷爷和下书房》《客家葬礼》《族叔》分别写出了爷爷、舅舅和族叔三个不同的人物形象。岭南客家人的风土民俗弥漫在他的散文中。他的散文营造出独特的艺术氛围，不是简单的蕉林椰雨，而是在淡然迷蒙的背景下直指世道人心，让人回味，让人在向往中发出深深的哲思和叹惋。他的散文大体上是我前面说的那种靠近小说的散文，或者说是小说家散文。其实文体的划分不是特别严格的，散文有越境的豁免权，因为文学毕竟与科学不同。我尝言，像散文的不一定是好散文，不像散文的倒可能是好散文。

好散文的标准不是固定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即使在同一时代，不同流派之间也有差异。这就是我前面说的“沧桑为正道”。但是，求新和变化是有条件的，如果对传统没有任何继承，对现代思潮和审美观念没有丝毫了解就来变，只能是没头的苍蝇瞎蹦跶，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陈雪先生是位诚实安静的作家，我所谓的诚实，既指对人的那种诚实，也指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的诚实。他不像有些人，连文字的基本功都没过关，就忙着创立散文的这个主义、那个流派，今天发表宣言，明天组织会议。陈雪先生默默笔耕几十年如一日，将时间花费在深入研究自己所写的生活中，花费在研读学习前人的作品上。

中国有过从近鸦片战争开始的落后挨打的屈辱，但也有过五千年历史上的灿烂辉煌。光靠吃老本不行，完全抛弃老祖宗也不行。既然立志写散文，研读——哪怕是批判性研读一下《古文观止》，总可以吧。散文的料，不单来自自己接受的教育、经历的生活工作，也来自博览和精读。博尔赫斯是主要靠读书来构思写作的世界级大文豪，长期在图书馆工作，与老子职业经历颇为相似。可是，没见过他写出《道德经》那样秤砣虽小压千斤的巨著。漆园小吏庄子你很难知道他整天在干什么，可能除了养家糊口，除了与惠施辩论，就是玄思。玄思得好，也可出料。你能说《庄子》这本书没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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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听一场报告，感到尽是空话、大话、假话、废话，也就罢了。因为你不去听，领导批评你，纪律约束你。可是，不读一篇散文，既无领导批评，也无纪律约束，读者为什么要浪费宝贵的时间，上当受骗呢？读罢你的散文，读者感到你所知道的还不如他多，你的知识阅历远不如他，你的那些所谓的技巧表演、形式创新，毫无文化和智力含量，也没有生命的投入。别人能用两句话说清楚，并说得鲜明生动的事情，你十句话也没说清楚，你根本不知道写文章贵有余意、余音，最忌余字、余句……凡此种种，他能对你印象好吗？所以，无论时代和审美潮流如何变化，有料始终是散文创作的关键。只要有料，即使在文字和见解上差一些，也差不到哪里去。这是既有继承，也有创新的散文。套用苏东坡的话：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

诗歌界有口水诗，散文界是否也有口水散文呢？有些在五花八门的旗号标榜下炮制出的所谓散文，从内容到形式全无新意，空泛平庸，读罢不知所云，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读陈雪先生这样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