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协启动了一个“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广东作协文学轻骑兵来到惠州,并为此专门举办了多场文学讲座。六十多年前周立波的《山乡巨变》影响了几代人,时至今天,我们仍能感受到中国农民在历史进程中的精神风貌。在后来出版的文学作品中《创业史》《香飘四季》《金光大道》《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农民帝国》《新乡村巨变》等等,都无疑是农村乡土题材的优秀作品。但在这次创作讲座和列举的书单中,鲜有提到《农民帝国》一书,这既让我纳闷也令我遗憾。在我看来,《农民帝国》是一部非常成功的农民创业史,它跨越并衔接了前后三十年,是一部改革开放之后,反映乡村巨变的代表作品之一。
《农民帝国》是蒋子龙先生耗时十年写就的长篇巨著,洋洋洒洒六十万字,书中讲的就是郭家店和郭存先的故事,郭家店不是百年老店,而是一个有两千户人家的村庄。作者从郭家店的门口两株大树讲起,一株杜梨和一株榆树,长着长着就长到一块了,人们称之为“龙凤合株。”这棵古树的历史很久远,或许是清代或许是明代,作者未去追溯,只说到了郭存先的父亲在民国年间死在这棵树下,这个情节的设置,给这树上罩上了一种神秘的色彩,它的叶叶脉脉,枝枝蔓蔓,盘根错节便衍生出许多郭家店的故事。在短短的几十年间,它曾数次更名,从“龙凤合株”到“造反树”再到“欢喜树”,每一次更名都有不同时期的特殊印记,预示或见证着郭家店的兴衰荣辱和郭存先的跌宕起伏。
大炼钢铁的年代,村里人要砍这两棵树,郭敬时不依,但他势单力薄,阻不住人多势众,当村人拉着大锯冲到树下,刚一开锯只听得“嗷儿”一声,接着“哐啷”一声,大锯摔到了地上,拉锯人的左腿被锯得血肉模糊。领头的火了,他就不信这个邪,拿起斧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液,推开靠在树下的傻子郭敬时,抡着斧子狠狠地从榆树上砍下去,又是“嗷儿”一声,左食指被齐刷刷地剁了下来。这就见鬼了,明明是锯在树根上却锯在腿上,明明是砍在树枝上却砍下了手指。狂热的积极分子被彻底地激怒了,他们喊着口号,举起拳头,拿着菜刀、斧头非要爬上树丫,先把树上的枝枝叶叶砍下了,谁料到刚到树下的人就被淋了一头一脸的脏物,仰头才看见树上爬满了蛇,五颜六色倒吊着,不是垂涎就是拉尿,粘粘湿湿地喷射,带着一股难闻的膻腥味。他们被吓得有的随即跪地,有的撒腿就跑,远远的注视着大树,只有郭敬时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树下,倚着树身好像睡着了。从此这树皮上又长出了一种湿漆漆,黏糊糊的汁液,沾到手上会溃烂流脓,村人开始敬畏古树,并称它为“二爷”,村人伤风感冒,无名肿毒,只要摘一把树叶熬汤或外敷,不几天就好了。“龙凤合株”成了郭家店的一道风景,也成了远近闻名的一棵神树。作者对龙凤合株的描写,渲染出一种气氛,蛰伏着一个悬念,这与贾平凹《山本》小说中涡镇十字街口的那棵皂角树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是作者的匠心独运。
郭存先是谁的儿子?是“龙凤会株”的儿子。他的身上流淌着神树的某种基因,延续着郭家店的传奇。他聪明能干,诚实厚道,学来的一手木匠绝活,拯救了自己,也养活了家人。作者是如此描述郭存先的精湛手艺:“用二十斧把它砍成正方的,一面五斧子不用刨子,但四面要跟刨过的一样光溜。”
郭存先不但手艺好,他的心地也好,他出门来到的第一个村庄,接到的第一宗“生意”是帮寡妇刘嫂家做门页。郭存先在村口遇到疯狗追咬刘嫂的儿子,救下福根而与之邂逅相识,为感谢郭存先的救命之恩,刘嫂为郭存先做了一顿杂粮饭,此时的郭存先才看到刘嫂没门没户的家。原来刘嫂的家公是保管员,他领回一包毒耗子砒霜,放在家中的柜子上,家婆以为是一小包面粉,饿的眼冒金星的她便偷偷地掺上点杂粮面蒸了几个白菜团子。那天刚好刘嫂带着儿子福根去了娘家,要不一家五口就全部被毒死了。家中一下死了三口人,哪来的木头做棺材,于是就把大门、房门、床板都用上了,草草的埋葬了亲人之后,只剩下一座四门敞开的破房子和两个孤儿寡母。至此,郭存先才明白这家子活得是多么艰难。“年轻的郭存先还完好地保留着天生的热心肠,在这样一个几乎陷于绝境的寡妇面前,男人的自尊使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甩手就走出这间屋子。”作者接着就描述了郭存先帮忙找木材做门,还给福根做了一把木头刀玩具,这个过程写得很细也很是暖心。作者塑造出一个鲜活而饱满的艺术形象。
蓝守坤是作者刻画的又一个典型人物,这种特定年代的风云人物,整人自有一套办法。一个叫刘玉朴的小伙子由于出身不好,全村去参加运载红薯秧的人都偷吃了队里的红薯秧子,唯一他不敢吃。他也饿但他怕,尽管这样还是让蓝守坤整得死去活来。看看蓝守坤是如何审问他的?“他们几个都承认了,明明是你们十一个人分吃的,你怎么说自己没吃?”“他们吃是他们的事,我没吃。”刘玉朴的声音很轻口气肯定地回答。“就你这个小地主最有觉悟,最先进?”“不错就因为我出身不好,所以不敢吃,并不是我不想吃。”“可人家都说你吃了!”无论刘玉朴如何申辩,蓝守坤就是不相信,刘玉朴要他摸摸自己的肚皮是不是前心贴后背空空的,却招来了蓝守坤的一拳重揍,刘玉朴要蓝宗坤拿刀划开肚皮,如果肚子里有薯苗算是他活该,如果没有,向全村人说清楚刘玉朴的确没有偷吃红薯苗便可以了,蓝守坤仍不罢休。他吩咐民兵把他捆绑起来吊在龙凤合株的大树下,看到被吊着的大哥,弟妹刘玉成、刘玉梅哭求道:“哥你就承认吧,何必遭这份罪?”刘玉朴就是倔,他用微弱的口气说:“我真没吃啊,就连一片红薯叶也没往嘴里放。”有些乡亲看不过也去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啊,服个软又算个嘛呀!”但刘玉朴就是不服软,事后刘玉朴在郭家店的西洼地的一株老松树上吊死了,他以死来洗刷自己的清白,看后令人泪奔。
在辛庄干了几天活的郭存先,挣到了几斤粮食,也挣到了几份自信,这是他出门揽活的第一个地方,也是他闯荡江湖的第一个驿站。孙老强有意要成全郭存先,与刘嫂结成患难夫妻,哪怕是一夜夫妻,郭存先没敢,他从刘嫂的家中逃了出来,回到牲口棚,把孙老强支了回去,他知道孙老强与刘嫂是相好,他既不能夺人所爱更不能乘人之危,这是做人的品德而在这个牲口棚里,他结识了一个偷吃牲口料的王顺,这个行乞的穷兄弟成为郭存先下来的砍棺材副业的好搭档。作者这里写道:“在这几个月里,郭存先带着王顺或者说是他跟着王顺,走了足有三四百里地,做了近百口棺材,风俗是强大的,活着受穷挨饿,死了还忍心叫他们黄土盖脸,连个房子也住不上吗?所以出了丧事的人家但凡有可能,哪怕是卸门拆炕、砸锅卖铁也要给死者做副棺材……也正因为有了他砍棺材挣的粮食和钱,全家人平平安安熬过了冬天。”作者是谙熟乡间习俗的,他的故事讲得在情在理,方言土语用得熨贴生动,比如说死人缘活人脸,这年头死了的和活着的都不容易等等。
郭存先出门的第二个地方叫下阳坡,在下阳坡最后一个来请他打棺材的人就是朱雪珍,朱雪珍的父亲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要郭存生给他打一口薄棺材,然后把他的独生女儿带走,这一生便没有了记挂了。朱雪珍并非“卖身葬父”,在此之前朱雪珍的父亲已在暗地里托人去打听了解过郭存先,他认定郭存生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才做出这个近似荒诞却又郑重的决定。
郭存先靠砍棺材非但拯救了自己一家子,还带回了一个水灵的外村女人做媳妇,这个叫朱雪珍的女人在郭家店一露脸,如同扔下了一颗炸弹,在被饥饿穷困煎熬得死气沉沉的村庄里引发了巨大的响动。在全村人都饿得奄奄一息的当儿,郭存先非但没有挨饿,还讨回了老婆,这不得不让村人刮目相看。村支书陈宝槐和大队长郭敬亭,此时才发现郭存先是个有心计有主见的人,便想到把他留在村子里做第四队的生产队长。弟妹郭存志,郭存珠还有些窃喜,觉得家里从无出个“当官”的,一个生产队长也算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官了。当地有歌谣唱:“儿呀儿,快点长,长大以后当队长,当了队长吃饱饭,再也不吃三大两。”
四队是个老大难,八十多户人家,五百多口人,要带领大家种好庄稼不饿肚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郭存先初始的确不想做这个“官”,但一旦做了起来,也就上了瘾般地一发而不可收。
为了解决四队五百口人的吃饭问题,他借地、抢洼、闹单干(分自留地)四队慢慢有了起色。蛤蟆窝的一场大火,烧红了郭家店的半边天,也引来了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经历过土改、公社化、大跃进、大饥荒的郭家店,开始了新一轮的折腾。首先是“龙凤合株”被红卫兵改名为“革命造反树。”接着是走资派当权派被打倒,生产队长郭存先,冒雨把洼地上的粮食抢收回来,明明是一件大好事,却也遭到了批判,疯子二爷也被逼得神秘地失踪了。疯子二爷是龙凤合株孕育出的精灵。他是作者将特别设置的一个人物,看似不大相干,可有可无,但他兆示着郭家店的风风雨雨,他疯得仁义,傻得精细,郭家店的大小事情都瞒不住他那浑浊的目光,再接着是郭家店出现了大规模的讨饭队伍。我们把讨饭的称作乞丐,当地人却叫“擀毡”,这个名字好听多了,沦为乞丐在我们看来是万般无奈的事,而且完完全全是蒙羞和下贱的事,而在郭家店却是一种堂而皇之的“副业,”就像手艺人外出揽活儿找饭吃一样理直气壮。他们带着证明,成群结队,拖家带口,走村串户沿路托钵,有的辗转几千里,足迹遍及无数城镇和乡村,当地有一首民谣唱:“郭家店,盐城滩,旱了喝苦水,涝了去讨饭。”为了活命外出讨饭似乎也是一条唯一的活路。作者在这里还说到讨饭会上瘾,这就令人匪夷所思,讨饭还能上瘾?作者言之凿凿地说道:“只要离开郭家店,一般都能把这一年糊弄过去,不至于被饿死,当然受罪是免不了的,但受罪总比饿死了强啊,何况讨饭并不像没有讨过饭的人想象得那么难,你会碰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还会看到一些活得不如你的人,如同看一台人间的连本大戏,有时候还会参与其中,年年如此就难免会上瘾了……”郭存先毕竟是郭存先,他没有加盟乞讨。但为外出寻找疯子爷,自开证明时就多动了脑筋:“为不给当地的群众增加负担,允许他自己的木匠手艺为贫下中农服务,好养活自己以便找到失走多时的叔父。”他想重操旧业,不擀毡,不乞讨,靠那把闪光的斧子来养活全家。
郭存先的“官运”转机与封厚有关,这个县革委领导小组组长,发现这是郭家店的“领头羊”的最佳人选,并非凭着自己的主观印象。一是全村的田地荒芜,其它村民都把种子吃进了肚子里,唯有郭家兄弟却在自留地里种出了“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这是整片洼地上唯一的一抹绿色;二是封厚找郭存先闲聊,问及现任村干部的基本情况时,郭存先口直心快,将才帅才、庸才懒才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三是村民大会上搞民主选举,郭存先高票当选大队长。封厚是个好官,也是当时郭存先见过的最大的官,他为了鼓励郭存先更好地“抓革命,促生产”,把“革命造反树”更名为“欢喜树。”言下之意就是:只要解决了村民的吃饭问题就可皆大欢喜。郭存先也许天生就是个只会“促生产”的人,对“抓革命”不怎么热心,在大队长的位置上,他一直在想着法子为村里找钱找米,“抓革命”的事全托给村支书。郭存先果然不负众望,他新官上任烧起了三把火。第一把火,成立工程队,组织民工队挣河工补贴和承揽大化钢铁厂的工程;第二把火,找来患难与共的好兄弟王顺,成立食品副业队,宰羊宰牛赚皮子换钱;第三把火,将会种庄稼的人组成农业队干农活。总之,土地一分不能丢荒,有钱挣的活儿一桩也绝不落下。王顺的食品厂就为郭家店打下了宽河县的半边天,赚来不少银子。这三把火烈焰熊熊,烧红了宽河县的半边天。

看到郭家店的巨大变化,有人高兴,有人嫉妒,有人支持,有人反对,郭存先成了只促生产不抓革命的典型。市委调查组进村了,调查组要整人无非从两个问题下手,一是经济,二是作风,郭存先的经济问题没有,但有传言说他与女知青林美棠有男女关系,调查组便轮番出击,对林美棠展开了攻势,他们认为,一旦攻下这座桥头堡,郭存先的防线将随之崩毁,但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守口如瓶,没有让他们得到任何想要的材料,调查来调查去,最终也找不出把郭存先撸下来的正当理由。经过这次风浪之后,郭存先似乎胆更大,心更野,他准备甩开膀子带领郭家店的人大干一场,彻底改变郭家店的落后面貌。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好风凭借力,一夜之间郭家店冒出了许多实体企业。什么牛奶厂、养鸡场、养猪场、电器厂、面粉厂、化工厂、钢铁厂等等,一个以乞讨而远近闻名的贫穷村,在郭存先的带领下,短短的几年时间,到了90年代初成为富甲一方的中国“第一村”,年产值高达60亿,人口(含暂居)4万余人,这是不是神话奇迹?是不是新乡村巨变?郭家店富得流油,村民非但过上了好日子,连光棍堂近百名的老光棍也先后结婚成家,谁不服膺村支书郭存先?谁不说他有能力?有胆魄?有经济头脑?随着一顶顶闪亮的光环和赞口不绝的美誉兜头而来,他陶醉了,膨胀了,他巳不像是个村支书,反而像是一个江湖老大或山寨大王,他新建了村门牌楼、文化广场、学校医院、宾馆酒家和豪华的村委办公大楼、购置了大小汽车近百台;他成立了卫生队、治安队、巡逻队、消防队、派出所,配置了警械警服警车。县上镇上有的郭家店都有了,县上镇上没有的郭家店也有,他缔造了一个农民王国。树大招风,树大也挡风,郭家店的“欢喜树”挡不住时,便会喜极而悲。郭存先栽倒了,彻底的栽倒了,当初仅存的一丝侥幸,随着那副锃亮的手铐搭在了他的手腕上,他的王国开始土崩瓦解,他的全部梦想如同泡沫破灭。他是一个农民,曾因受饿挨穷想着法子如何才能吃饱肚子,当他的愿望实现之后,他又想着如何让一村的穷兄弟富有起来,这些都是善良的初衷,人性的光辉,他是一个成功人士,他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缔造了一个农民帝国,当上了“国君”,但最后又沦为了阶下囚。
读完《农民帝国》,该如何来评价郭存先?他是一个朴实厚道,吃苦耐劳的农民;他是一个敢爱敢恨,敢想敢干的血性男儿;他是一个拼博创业,共同致富的村支书,他又是一个我行我素,罔顾法纪的土皇帝!走进新时代,书写新山村,中国的农业、农村、农民,在经济、生态、生活、文化等方面都发生了巨大变化,面对新的课题,我们写什么?怎么写?蒋子龙先生的这部小说,无疑给我们带来诸多的启迪和思考。
《农民帝国》作者蒋子龙,河北沧县人。曾任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拜年》;中篇小说《开拓者》《赤橙黄绿青蓝紫》《阴差阳错》;长篇小说《蛇神》《子午流注》《人气》《空洞》《农民帝国》(2008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等。
本文作者简介:陈雪,男、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作品散见《人民文学》、《人民日报》、《中国作家》等报刊;出版《东征!东征!》《时光印格》《东坡寓惠诗文选注》《穿越封锁线》等13部,先后获“冰心散文奖”、 “人民文学征文奖”、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图书奖、电影编剧奖、广东红色曰记最佳纪实奖等。有作品收入《当代散文精品》、《高中语文阅读训练》、《高考模拟试题》、《中国散文排行榜》。现任惠州市作协主席,《东江文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