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捆绑在电线杆上的小偷
孙虎林
那是一个下着冷雨的上午。正月早过完了,二月中旬,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加雪铺关盖地,袭击了关中平原西部的一个小村落。雪花先是很大,如鹅毛一样翩翩飞舞,很快成了雪糁儿,簌簌落下。大地仍未苏醒,这密密麻麻的冻雨星儿落在地上,瞬间便冻结。地上湿漉漉,亮闪闪的,走路时竟然有点打滑。村人们猫腰走在村街,放下了棉帽耳朵,围上了头巾,抄着手小心翼翼行走,一边咒骂着这喜怒无常的倒春寒天气。
这座村落靠近沟边,一条大沟从北山根拖过来,就像大地身上一条巨大的伤疤。此时,漫生的杂树还未萌芽,枯树偃伏在沟边半崖,黑乎乎的,一点儿也不好看。沟里流着一汪活水,它从北边鲁班桥下的砚瓦沟一路欢歌,潺潺流淌,生生不息。住在沟边的人不想让这条活水白白流过。于是,准备在这儿筑起水坝,蓄水成库,灌溉庄稼。要知道,渭北旱塬历来缺水,修水库可是一件造福后代的好事。水坝将筑起在这个名唤千北村的村子东边。
因为这件大事,小小的千北村一下子热闹起来,四乡八村的农民络绎不绝,赶来会战。千北村紧挨沟边的那条村街堆满了筑坝器械。人们热火朝天,拉着架子车奔跑在在修水库的工地上。离家远的农民工就借住在村里人家的窑洞里。
那天上午,我去沟里饲养室叫父亲回家吃早饭。刚下坡口,一眼看见坡边围了一簇人。跑过去一看,只见人簇中的电线杆上绑着一个人。那人低垂着头,身子倚着潮湿的电杆一动不动。围观的人窃窃私语,猜测着他被绑在这儿的原因。这时,他抬起头来,无助地瞅了众人一眼,旋即又低下头。从相貌看,他已经不年轻了,约模四五十岁,瘦削的脸颊上胡茬密布。眼晴不大,看人时躲躲闪闪,一副胆怯至极的样子。这么冷的天气,他竟然没戴棉帽子。被冻雨打湿的头发一绺一绺,紧贴在黧黑多皱的额头上。头顶的几撮头发,显然已冻硬,在寒风中支棱着,显得有点怪异。他身上的棉袄脏污不堪,右肩那儿已破了几个大洞,露出灰色的棉絮。棉袄前襟几乎湿透了,紧贴在凹进去的胸脯上。这时,猛然间刮来一股凛冽的寒风,他一阵哆嗦,身子缩成一团。要不是电线杆撑着,他可能已瘫在湿地上。
那时,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心里想些什么。我不清楚,他是哪个村子的,家里有几口人,他有老娘吗,他有儿子女儿吗,他能吃饱饭吗,他靠什么养活一家人?这么多问题,一时涌上心头,我实在理不出头绪。我小小的心里,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肯定遇到了难处。他看起来那么孤立无助,那么可怜兮兮。怎么没有人帮帮他,解开他身上的绳子。把他扶到暖烘烘的窑洞里歇一歇,烤干他身上的湿衣服,给他喝口热水,吃口热饭。如果不能做到这些,至少也应该让他站在人家门洞避避雨。即使把他捆绑在电线杆上,至少也该给他头上扣一顶草帽遮风挡雨。他是谁,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该受这样的惩罚。在这极端恶劣的天气里,他沉默不语,被绑在电线杆上示众,让人嘲笑、羞辱。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呵斥。“散开,都不要看了,该干啥干啥去,小偷有啥好看的。”随声走来一位高大汉子,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左胸口袋插着一支钢笔,气宇轩昂。他鄙夷地瞥了那人一眼,义正词严地说道:“这个小偷不干好事,夜来趁着没人,偷了一捆电线。问他为啥做贼,他说家里缺钱没吃的,想把电线卖了给娃儿买些吃的。哼,再穷也不能偷公家东西。这是偷窃,这是破坏生产,破坏修水库。”言罢,一个箭步跨到那人面前,目光如炬,咄咄逼人,刺得绑在电杆上的人缩小了一半。
啊,小偷,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是小偷,这个其貌不扬、老实巴交的人竟然是小偷。我实在搞不明白,他竟然是小偷。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后来,修水库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大面积塌方,掩埋了大营村三个农民。掏出来时,人已没救了。公社给他们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他们的子女招工进厂当工人,吃上了商品粮。
不知为什么,多年以后,我一直记着那个被捆绑在电线杆上的小偷。他是那么卑贱、可怜,那么无奈、无助。
2022年12月5日

孙虎林 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青春祭》《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