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画“阳芋”
刘万成
眼下端阳就要到了,山里阳芋遍地开,再次想起“阳芋”这个正宗的汉语名称,除了我不习惯叫她土豆、洋芋、马铃薯之类,主要还是因为“阳芋”落脚于华夏大地六七百年以来确实救过无数人的性命,而我则是靠大人用阳芋喂养大的沧海一粟,所以对阳芋充满敬意念念不忘。
汪曾祺是国人中最后一位士大夫作家。他的朴拙、幽默、恬淡及高远来自他过硬的文字功底和丰富的人生阅历,一般学不来,学了一点用不好,用了也很难被盲目喜爱“风月纤巧,杨柳飘絮”者所认可。因而,对于汪先生的超凡脱俗的独特风格,我只有敬仰和欣赏的份儿。
1960年,已被下放劳动了两年的汪先生的“帽子”终于被摘了,可他却没处可去,于是只好留在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里打杂。所里知道他绘画很靠谱,便让他为所里研究马铃薯提供帮助,专门画一套马铃薯图谱。他“一早起来,到马铃薯地里(露水很重,得穿了浅革幼的胶靴),掐了一把花,几枝叶子,回到屋里,插在玻璃杯里,对着它画”,各色伞花“都画得很像的”。并写了一首长诗代替书信寄给了老同学,就连汪先生自己也只记得两句:
坐对一丛花,眸子炯如虎。
那时,汪老最爱画的好像也是阳芋的块茎:“到了马铃薯逐渐成熟——马铃薯的花一落,薯块就成熟了,我就开始画薯块。那就更好画了想画得不像都不大容易。画完一种薯块,我就把它放进牛粪火里烤烤,然后吃掉。”他说有一种紫阳芋(她在我的家乡叫乌阳芋,与其类似的还有蓝花纹身段的)品质很好值得推广,却没有引起所里重视。
然而,汪先生画阳芋却顺便填饱了肚子,望着太阳落山,想必肚子不是太饿。到了晚上,汪先生的主要活动是读书。他在画阳芋期间,利用夜里时间读了《梦溪笔谈》《癸巳类稿》《十驾摘(斋)养新录》和《四史》。据他自己在《马铃薯》里说,那是他读书读得最专心的时候。可惜汪先生存入沙岭子农科所的《中国马铃薯图谱》——他自称为“一生中的一部很奇怪的作品”,在他离开农科所后因故被毁,最终未能留存于世。关于阳芋,汪先生在《马铃薯》一文的开头这样写道:
马铃薯的名字很多。河北、东北叫土豆,内蒙、张家口叫山药,山西叫山药蛋,云南、四川、陕西叫洋芋,上海叫洋山芋。除了搞农业科学的人,大概很少人叫得惯马铃薯。我倒是叫得习惯了。……可惜!
您若不信,大可亲验,一个个卵形有眼的阳芋像企鹅,朝起一竖,憨态可掬。汪曾祺先生的文章跟他所画沽源的阳芋一样可爱,尽管《马铃薯》里阳芋的吃法不多,关于马铃薯的名称也似乎是不动声色的罗列,但要细嚼起来,弦外有音,意趣盎然:同一个好东西嘛,名称却怎么搞得麻子混豆子含混不清了呢?从文字表面根本看不出来的某种意蕴,兴许才是作者所要表达的。
(原载2020年5月24日《松原日报•读书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