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田彬简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诗人,原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发表长篇小说十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六部,诗词集两部,尚有言论集,文学评论集两部。约七百万字。

田彬老师近日风彩

连载•泉沟村的故事(十一)
文/田彬
恰好碰见了我,不由分说,我被旺小打了个人仰马翻。我哭着去告三姥爷,三姥爷眼睛睁得像鸡蛋:“哎呀,现在还顾下你们这些事?”
我就把泪水咽进了肚,我躲在了三姥爷的东房,大气不敢出。我只怕天河和旺小再进来打我。我恨他们,他们为什么平白无故打我?这时,我觉得我没有妈,没有妈的娃子都是这样受气的。
我听见了院子里有噼里啪啦的声响。几个大后生不知从哪儿抬进两根圆滚滚的木材,开始用斧子、锯子、锛子加工棺材。
这几个小伙子十分高兴。他们干着活,拉着话,一个说:“这下,又能给家里节省几顿饭啦。”
另个说:“不知啥时发丧,那顿糕,我一次总能吃它五十片!”他们俩说着,高兴得哈哈笑。
村子里的哭声吵闹声隐隐约约传进了三姥爷的东屋。一会儿,一个接一个的哭声从村口传来,这是给四姥姥奔丧的亲戚。
按村里规矩,奔丧者一进村就必须大哭,大嚎,哭声就是那种爬山歌调子。男奔丧者必须进村后每十米叩三头,泉水沟除了打棺材、掏墓子、办丧事的人,女人们全出来迎接搀扶奔丧的亲戚,都说些不要伤心的话。
一阵,娃子又齐声诵着新的顺口溜:“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能吃油炸糕!”“浑蛋!有教无养!”大人们怒喝着娃子。娃子们吓得跑了,一会儿,他们又喊着回来:“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能吃油炸糕。”
泉沟村办丧事和我们那儿不一样。我们村谁家死人,谁家要挂出一串用白麻纸剪的白条子,然后各家抢着撕那纸条,谁撕得多谁长命。人们还把那纸絮在衣里,垫在鞋底,只要把这些纸条置在什么衣服里,那件衣服就又暖和又耐穿。
泉沟村死了人,家家都要挂出一串白纸条,意思是家家都为死者哀悼,而且没人去撕条。我从窗户望见姥姥的院门口也挂上了白纸条子……
宝拴和枝女回来了。每人背着一袋子樱桃,他们在街上看见了奔丧人,已知道死了谁。他们跑回我躲的屋,不知是为这么多樱桃可以换许多饼干高兴,还是为他们的冤家死了高兴,未进门就先传进屋几串欢快的笑声。
他们把樱桃倒在炕上,用双手捧起来让我看,他们夸耀,连上次摘回的樱桃,一共可以换回五包饼干。
我和宝拴叙述了自己挨打事,宝拴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小手攥成了两个小锤子。枝女赶快给我挤眼,不许我说,她怕宝拴找天河和旺小去打架。
我不再说了。我有宝拴、枝女做伴,一齐去了姥姥那屋。姥姥不知是累了,
还是病了.躺在炕上“哼哼哼”。见我们进来,一骨碌坐起,抱头就哭,而后拉起我们出门,出院,向村南面埋姥爷的那个大山顶爬过去。
姥姥爬不动了。姥姥在天擦黑时才爬到姥爷的墓碑前。姥爷那墓碑上长满了苔藓。但碑前放着个碗,碗里放着许多野果子。那野果子很新鲜,看起来姥姥是常到这里来和姥爷谈话或者报告苦衷的。她一坐在墓前,就用刚才村里那种爬山调哭起来,姥姥的歌词很清楚,也很押韵,虽然无心编词,但出口就成章。姥姥的歌词大意是:
满仓满仓你死得早哇,
打日本救穷人,
没落个好哇。
亲亲的弟兄成仇人呀,
你争我斗哪时了哇!….…
满仓满仓你好狠心呀,
留下忠小没人问呀,
挨打受气全为公呀,
迟早一天也送命呀……
姥姥的哭声很凄楚嘹亮,那歌声钻过黑黝黝的夜幕,在四面山凹回荡乱窜这时村里也起了哭声,哭丧队伍渐大,哭势渐渐洪亮,那声音也从这个山坳转到那个山坳,和姥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整个山谷都被这裒伤的苦调充满了。严酷的山风也用凄厉的调子配合着这曲充实、富有立体感的悲壮大合唱。
这是第二天。依然是个好天气。
四姥姥平常为人宽厚善良,所以,人们一见日头红艳艳的,纷纷说:“老天有眼,好人是有好报的。”
天气的确好,天上有稀稀拉拉的千万条白线般的云丝,或似给四姥姥设置的一层漂亮的轻薄洁白的葬纱。太阳在葬纱后,时隐时现,或似用薄纱不断揩着脸上的泪,又不断撒开白纱,对世人表示出了温柔和沉重的脸颜。
泉沟村十大几户人家,家家门口用白色纸条做的长命穗在山风吹动下,一律扬起凄凉的头额,向着天空哗啦啦地碎响,或似向上苍汇报四姥姥在人间时的善
良和仁慈。
三姥爷始终指挥全村一切。割棺材的,掏墓的,磨面的,哭丧的,守尸的,全村几乎每个人都有差事。他最主要的任务是指挥哭丧队伍。梅花和杏花哭得声音嘶哑,死去活来,他就大骂:“孝子们也死了?不能轮替着哭一哭?”
村人死了,很像开追悼会,有没有亲情一律低头默哀,表示沉重。村人死了,一律得哭,哭累了别人接替轮班哭。总不能让死人安静了。有些人哭不出来,三姥爷教导说:“你们尿上一泡,把尿泼在脸上,揉一揉,五眉三道的,总得像个哭样。要不有人要说咱们李家没有孝道。"
姥姥也坐在死人旁哭,哭累了就有人来接班。姥姥哭得伤心,除了和四姥姥妯娌感情,还哭大舅是否平安?
大妗子哭得更凶,从心里说,是哭大舅挨打受气,老实窝囊。
五姥爷一直到十姥爷,也有哭的任务,十姥爷岁数最小,哭不出,让三姥爷发现.屁股上被踢了两脚。十姥爷就冲手心吐口唾沫,用劲在脸上抹了,显得黑眉黑道的,真像是泪迹斑斑,他用手捂着双脸,干嚎着,自己也感到嚎的七声二气不像哭丧,“扑嗤”一下笑得跌倒在地。人们以为伤心至极,晕倒在地,一起抢救,把他抬进屋,用棉袄蒙上头,让他休息,他才逃脱这个差事……
我和宝拴、枝女都是晚辈,一人给了一身白布做的白袄白裤,白帽白鞋,腰间还拴着白麻。三姥爷叫我们三个人排好队,低下头,弯下腰,像四类分子挨斗一样走进四姥姥的家院,再走到那块停尸的门扇旁,然后跪在尸体旁哭,必须哭到太阳升到中天才许休息。为了鼓励我们认真哭,三姥爷特意说:“明天吃糕多给你们几片。”我们三个就你一声他一声地嚎起来。
枝女是真哭了。是害怕死人哭了,别人哭也受了感染,总之是真真实实地淌出了泪。
宝拴嚎的声音最大,但两只手始终捂着双眼,手指问露着缝子,不时用肘子撞撞我的肩,让我从手缝里看他那眼睛里充出的顽皮的喜悦。
我是想哭无情,想笑不敢,我就把头埋在宝拴的腰之间,可宝拴顽皮过甚,憋着肚子一声大嚎,“滋”一股尿就正好浇在了我的脸上,他就再也忍不住了,“咯咯咯”地发出了一串又一串笑珠。我抱头伏在地上,想笑不敢,不笑憋着,十几分钟透不过气,接着就是头昏眼花,以致天河和宝拴撕打在了一起,我还不知道。
天河跪在我们前排,因为他岁数小,辈数大。其实他也是胡哭,他听见宝拴大笑,翻过头给了宝拴一巴掌。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