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人小传】
曾瀑,本名曾正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62年12月生,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人,曾在铁道兵10师、中国铁路文联就职。获第六届中国铁路文学奖。出版有诗集《最高的那座山》《怀头他拉的麦田》《三人行》(三人合集)及报告文学集《雄性热土》《零高度飞行》等。诗作散见于《诗刊》《十月》《星星》《飞天》《青海湖》《边疆文学》《山东文学》《延河》《中国诗歌》《诗潮》《诗歌月刊》《星河》《绿风》《中国诗人》《草堂》《长安》《海燕》报等数十家报刊及网络。诗歌《胸脯》入选“2016首届华语诗歌春晚朗诵作品特辑” ,《西北风味》入围第五届中国诗歌节。《旧军装》(组诗)获“军旅情•强军梦”全国诗歌征文二等奖,诗作多次入选《中国年度优秀诗歌》及其他多种诗歌选本。2022年12月6日病逝。

【铁道兵诗库】
曾瀑的诗

‖ 井冈山
冥冥之中,一定会有
这样一座山,在一个十字路口
等着风雨如磐的中国
一定会有一些庄稼
在秋收中暴动,夺下收割的镰刀
奔向这座山
一定会有一些火星
抱着干柴而来,怀揣东风而去
燃起燎原大火
一定会有一些石头
伤痕累累,呼啸着滚下山去
砸向几千年的堡垒
一定会有一些热血
爬上陡峭的悬崖,舍身而下
染红多难的土地
一定会有一些骨头
化作花岗岩,垒成巍峨的山顶
支撑起塌陷的天空
‖ 柴达木
那个年代,祖国还在乡下
满头霜雪,佝偻着腰,将柴达木端在胸前
望着这一盆千古苍凉,两眼欲哭无泪
我们穿上宽大的军装,此起彼伏
一遍遍唱着雄壮的歌,为自己的海拔而陶醉
双手接过八百里瀚海,誓言要还她一个锦绣江南
游猎的风冷笑着,将我们的帐篷和梦幻一次次捏碎
自打在草原边一脚踩空,我们就在沙漠中不停地转辗、迁徙
男人,是遥远的荒原上唯一活着的生物
对异性高度敏感,连石头都能看出公母
偶尔瞅见女人的照片,便会一齐发出歇斯底里的怪叫
找不到地址的牛皮纸信封,揣着绝望的爱情在天空乱飞
新修的简易公路,被风沙一条条吞噬
只有将它撑个半死,慢慢反刍的时候,钢轨才能乘机长出来
我们风餐露宿,将那些流浪的湖泊,大风吹跑的绿洲
黄沙活埋的矿山,逃离蓝图的集镇,一个个寻找回来
好言相抚,难民一样安置在茁壮的铁路两旁
复员的时候,我们全都掉光了叶子
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找不到一丝儿绿色
一道出来的弟兄,有一些人再也回不到故乡了
临死的时候,要我们将他们像土豆一样种在荒野里
最大的愿望,就是祖国将来有个好收成
‖ 旧军装
许多年以前,我就是穿着这一身军装,去了青海
谈起理想,我们三个人都不想当官,只想做一个诗人
挂在嘴边的,除了酒、猪头肉、女人,就是诗
总是搜肠刮肚,翻箱倒柜,寻找一些形容军装的词语
成忠义用星星比喻帽徽,我和李骞泼了他一头冷水
我说领章就像少女两片性感的红嘴唇,他俩忍俊不禁
喷了我一脸。如此呕心沥血,脑壳里渐渐有了积蓄
词汇就像嘴上疯长的胡须,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远处的天葬台上,每天都能看到成群的乌鸦飞过
我们的眼晴,逐渐学会识别穿着各种制服的黑夜
开始将身上的军装,比喻作一小片再生的西部
这种感觉地形复杂,雄浑、苍凉、辽阔,起伏不定
一排纽扣,总是摇摇欲坠,无法整合心中的爱与恨
衣袋似乎深不见底,有着掏不尽的灾难、痛苦和悲伤
有时候,我们会迎着凛冽的北风,挥舞着衣服疯狂奔跑
仿佛要把那皱褶里隐藏的黑暗,一古脑儿抖落干净
怀孕的大头鞋,会在死寂的沙漠中分娩出脆弱的前途
裤腿卷起茫茫的沼泽,膝盖露出流血的岩石
一屁股坐下去,地球上就会多出一个迷人的盆地
怀里揣着脱缰的野马、牦牛、羊群,古边塞诗的意境
左肩祁连,右肩昆仑。背上一片雪山净土
每当此时,我们都会有一种心血来潮的感觉
洗得发白的衣襟后面,涌动着源远流长的江河水
‖ 转场
那时,难产的青藏铁路,在草原露出端倪
部队的行踪,总是随着它的前途漂泊不定
才将一片冻土捂热,我们又要开拔
自打离开故乡来到青海,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转场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张刚刚晒好的蓝色图纸
一个陌生的名词。这样两个名词之间的缝隙
是先遣连数天的行程,隔着三座以上的雪山
浩翰的沙漠。眉毛和胡茬之间,是辽阔的冬季
出发不久,就听到冰碴在血管里吱吱作响
一个个冰棍似地跳下汽车,呐喊着在地上拼命跺脚
每个人都在发生雪崩。整座高原都在颤抖
戈壁滩上,一些走投无路的石头已经定居下来
和我们打成一片的,是狂放不羁的长毛风
大酒鬼。打着尖利的唿哨,狼一样追赶着我们
突然一声怪叫,打马从我们的头顶野蛮踩过
踉跄着,在前方为我们开路。倒拖着那杆破旗
看上去二极了。弟兄们远远地跟在它的身后
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它突然回过头来跟我们玩命
暮色中,它终于乘机将我们连人带车一起灌醉
放倒在茫茫无边的荒原上,然后扬长而去
梦里醒来,眼前是一片向着无限展开的蔚蓝
被浪花推搡到岸边的星星,一小撮一小撮地贼亮着
吓跑的影子,又悄悄跟了上来,发出轻声的叹息
忍着眼泪向后看,古老的大地,月光如水
漫漫长路上,到处都是洒落的故乡
‖ 我的西部
许多年以后,我忽然发现
我身体的一隅,隐藏着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
我背阴的那一面,太阳落下去的地方
沿逆时针方向扫描。地形辽阔,气候严寒,矿藏丰饶
勘探到军营、草原、神山、圣湖、汗血马、雄鹰和雪豹
储存了足够我使用一生的盐、铁、风、月光、闪电和泪水
轻轻闭上眼睛,就可以开采出沉积在岁月深处的青春
一群高喊着女人名字的男人,前仆后继,扛着带血的铁路
向西,向西,像梯子一样搭在离天堂最近的高原上
风吹草低。吉祥的羊群、云朵,向我的后半生缓缓飘动
我的生命,业已演变成东西两个悖谬的板块
郊外散步,一只脚刚刚踏上大平原上的田野
另一只脚,却深深地陷进了浩瀚无边的沙漠
我的肉体,踌躇满志,一路高歌奔向东部的喧嚣和繁华
我的灵魂,筚路蓝缕,义无反顾回归西部的孤寂与清高
向阳的一半,在肮脏的雾霾中塌陷、变质、溃烂
背阴的另一半,在凛冽的寒风中隐忍,沉默成一座冰山
我雄伟的左半身,一条条江河浩浩荡荡,奔流而下
无情地荡涤着堕落的右半身,深入骨髓的污浊和悲哀
‖ 老五连
我们老五连,是一个湖泊
一个不断变换名字的湖泊
刚上青藏线的时候,我们连是青海湖
身上穿着中国最美的草原
胸中装着中国最蓝的天
血液里游着中国最年轻的鱼
随着铁路不断向西延伸
我们连变成了各种各样的湖泊
有时叫尕海湖,有时叫托素湖、克鲁克湖
夏天,我们是芦苇疯长的湖,碧波荡漾的湖
冬季,我们是玉洁冰清的湖,内敛、隐忍的湖
有时,我们是被大风吹皱的湖
有时,我们是被流沙填塞的湖
有时,我们是单纯的淡水湖
有时,我们又变成了苦涩的咸水湖
经年的损耗、蒸发、结晶,把我们连
变成了白如骨,坚如铁的盐湖
三十多年后,这支散落阴阳两界
残缺不全的队伍,又在微信上重新集结
汇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湖泊
‖ 给老班长王玉生
让时光倒流,回到青海湖畔的老五连
回到刚刚从草原上长出来的新兵一班
十二个人相加,等于五湖四海
一顶军用帐篷,就是一个小小的祖国
让我们一起再待上四个月
围绕一堵说山东话的火墙
让我再随你站一次岗
将那钩晓月,重新安放在雪山上
让我再一次感冒、发高烧
你亲手为我做病号饭。还放那么多么罐头肉
还让我睡上铺,做恶梦,从天而降
躺在地上,像一块说着胡话的陨石
让我再为清晨抢不到扫帚发一次脾气
让我为大家把洗脸水兑好,牙膏挤好
让我们抬着柳条筐,到草原上拾取干牛粪
让天空下一场小雨,让草原上长满白蘑菇
这个群永不解散。谁走了,就安葬在群里
如果都走了,就让它成为一座小小的公墓
‖ 山盟
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我们三人
一同投笔从戎,与青藏高原上的雪山
歃血为盟,义结金兰
多么难忘的岁月。我们与山为伍
风餐露宿,枕山而眠
邀山共饮,对酒当歌
两年后,我和成忠义带着几座烂醉的山
与李骞挥泪泣别,其中一座怎么也拦不住
随他一道登上了冰冷的闷罐车
我到长沙上军校的那一年
一位战友来信对我说,成忠义退伍之后
一座山突然不知去向
这对我来说已不是什么秘密
自从离开青海后,我的身边也有一座山
如影相随,寸步不离
八百里无人区,让我们的青春
过早地凋谢了,但却各自收获了一座
圣洁的雪山
‖ 白杨林
一片白杨林。记不清在何处
似乎在德令哈,又好像在怀头他拉
似乎在沙漠,又好像在草原
也可能在月亮上
我只记得,在一个颓圮的
小城外。一本杂志的东南面
一双解放鞋鞋带尽头。像一枚邮票
盖着模糊的邮戳
它们好像是一支部队
好像是一个营,又好像是一个团
不知道从何处开来
不言语,只打手势
不知道谁是营长或者团长
谁是士兵
好像在执行一项最特殊
最神秘的任务
我只记得,当我一个趔趄
栽倒在泥泞中,许多白杨树纷纷跑过来
轻轻将我扶起
像扶起一个掉队的新兵
‖ 戈壁滩上的小站
仿佛是为站前
这些一眼望不到边的石头
专门修建的
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像一群囚徒、役卒,摩肩接踵
一直排列到天边
多少年又多少代,它们
就这样滞留在荒野,流干了
汗水、眼泪和鲜血
偶尔有一块石头
长出羽毛,扑楞着翅膀
飞向远处的雪山
偶尔有一块石头
披上袈裟,行色匆匆
走进空空荡荡的车站
而更多的石头已睡死
漫长的风化中,一列火车
正将木鱼敲响
‖ 故乡三吟
★ 故乡的樱桃花
那些说着场坝方言的樱桃花
都是我的妹妹。她们是世上最
洁白的花
那种白,是发自骨子里的
她们是大山的面子,更是里子
房前屋后,田边地头,山坡上
随处都能看见她们窈窕的身影
她们眼含泪水站在高处
目送着男人们走向远方
含辛茹苦,守护着白发苍苍的故乡
她们咽下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雪
憋在心里的那支山歌刚一出口
满山遍野都白了
那些唱着乌蒙山歌的樱桃花
都是我的妹妹。她们会生下
一山坡红孩儿
在压弯的枝头叫我舅舅
★ 故乡的雪
故乡,你发给我的这场雪
我收到了
好熟悉、好温馨的雪
这是一场真正的家乡风味的雪
这就是故乡
它可以专门为你下一场雪
只要那一缕炊烟还在,一场雪
就可以点对点,穿越千山万水
多洁白的雪呀,只有故乡
才有如此纯净、纯粹的雪
雪花飞舞的地方
是雾霾飘不进去的故乡
这世界越来越脏
只有雪花栖息的那一根
树枝是干净的
敞开心扉,一任晶莹的
雪花飘落
堆满空虚、荒芜的身体
我要将这场雪,转发给
我的朋友
转发给那些在雾霾中
死去的人
★ 一箩筐故乡
没想到,今年过年
我又回了一次故乡
与以往不同的是
这次没坐飞机,也没
坐火车、汽车
盖布轻轻一揭,故乡就到了
满满一箩筐故乡
都是原汁原味的田园山水
炊烟坐起来,说了声腰疼
腊肉,蜂蜜,天麻……
故乡最好最好的东西
都装在这个箩筐里了
为了能够在遥远的北方
找到我,有一趟列车,一直
开到我的舌尖

曾瀑正装照▲
曾正贤与夫人卢砚青
风华正茂
芦花如雪

曾瀑作品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