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七)
章工
章工和我同年参加工作。章工比我大点,当过知青,是国家照顾煤矿工人子女才返城参加工作的。
章工中等个子,眼睛有点小,抽起烟来眼睛更小。章工不重视衣着,除了下井换衣服外,上班、周末穿得一样;尤其工厂生产涤棉盖棉运动装后,一套涤盖棉运动装从秋穿到春;从上世纪穿到本世纪。章工嘴拙,着急起来有点口吃,常把有理辩成无理。
记得当时他和时任供销科长的迭明(见工友系列之四)有矛盾,每次生产调度会上,两人发生争执都是章工“输理”。原来他们两家关系挺好的,章工老婆,素姐还称迭明为三哥,后来不知怎么闹僵了。据章工说,之所以闹僵,是他老丈人在迭明入党问题上提过意见。
章工比我早一年进大学,学的是采煤。毕业不久煤矿转产了,采煤专业知识没用了,只有转行。最初,章工在总务科负责厂内修修补补工作。(他们大学可能开有土建课程)。工厂大规模修建厂房时,工厂又分来建筑学院的学生,章工只有又转行,转到设备科当科长。那段时间章工挺得宠,老厂长信任他。其实章工对土建工程还是熟悉的。后来下海,在给一乡镇企业修建厂房时,我才发现章工的水平。我是学矿山机械的,土建,我图纸都看不懂。
章工主持设备科工作后,由于专业不对口,在针织等专业设备上的选型、应用、维修上没什么发言权。成立之初的设备科热衷于搞形式主义。设备科人才最多,有管针织机、染色机、缝纫机等专机的工程师;有管机床、锅炉、水泵的通用机械工程师;有管计量工作的工程师;有管安全的工程师。
设备科月底就让车间比照《设备完好二十条》报送设备完好指标,汇总后,代表工厂报上去哄上级主管部门。上级主管部门又报上去哄再上级的主管部门,上下相遁,我都帮他们造过假,有段时间我在车间管专用设备。章工管通用机械,章工对锅炉,水处理设备等设备还算熟悉。
章工和我是最早参与工厂《高中档涤盖棉运动装生产线》引进工作的,章工负责日本染色机安装工作,我负责针织设备安装工作。说点牢骚话,整个引进工作,我俩是颗粒无收,无论是经济还是荣誉方面的。
有年,有个叫田中的日本人来工厂调试CUT染色机,章工去机场接人。那个年代懂外文的人少,工厂更少,而我懂点英文和日文,于是叫上我和他一道去机场接人。接到田中后已到中午,我们请田中在解放碑附近吃饭,吃的是火锅。吃时我还特意点了日本人爱吃的生鱼片,鱼是草鱼。其实我那时也不懂生鱼片到底是用什么鱼做的,以为只要把鱼片成片就行,结果田中不吃。后来才知道,生鱼片日语写作刺身,读作さしみ,是由深海鱼类做成的,如三文鱼、旗鱼、鲈鱼而不是塘里生长的草鱼、白鲢等淡水鱼,这也算是一个笑话吧。还有更尴尬的事,吃完结账,一共才20元,可章工就拿不出钱来。我说,今天是你为主,没钱怎么不到财务科借点钱呢?章工说忘了。还好,我身上有十多元钱,加上司机身上的钱才把账结了, 不然真的要闹成国际玩笑了。
章工懂事,遇事会冲在前面。有次,我和他,还有一些领导一起去已经废弃多年的矿井探测水源,拟开发矿泉水项目。到了井下,遇到一段齐腰深的、冰冷的水过不去,章工毫不犹豫跳入水中探索着向前走去,我也只好跟上了,好冷!
我时常调侃章工,你的党员身份是倒拖倒出来的,章工笑。煤矿时,有个工种叫倒拖,倒拖就是利用矿车出来时的惯性,由人顺势把矿车掀翻从而达到卸煤,卸矸石的目的。倒在江边的矸石,就在现东水门大桥南桥头形成了一处巨大的凸出部。但矸石从秋到冬,再从冬到春,倾倒几十年却不见那个凸出部增长,原因是一到夏天,洪水就把凸出的矸石冲走了,“……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章工公开倒拖,赢得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一些老同志好评,并把他作为入党对象培养,那时我父亲在当井长。我笑章工,在井下你干吗不帮助工友转内(巷道运输工作)?章工笑,井下谁能看到?!章工入党很早,比后来提拔为厂长、书记的工友党龄还长。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20世纪80年代末,工厂发生了一件搅动工厂“大好形势”的大事——章工等实名举报时任主要领导违反财经纪律等问题。要知道那个年代举报党政一肩挑,企业人均效益稳居系统前茅的企业领导人是要有点勇气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工厂内部很快形成两派,有力挺企业法人,骂章工等的;有质疑主要领导,挺章工等的,势不两立。起初,我也认为章工是在泄私愤,但随着信息披露和观察,我也觉得章工他们有些道理,否则事件不会以财务科长下课,厂主要领导调离收场。
为了平衡工厂两派关系,上面别出心裁从系统内部,一濒临破产的企业调来一帅哥担任厂长,以为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组阁时,章工设备科长位置自然是保不住了,谁会相信有反骨的人?!但他又没犯错误又不能撸去章工的中干职务。于是,帅哥特地为章工定制了一个机修车间编制,让章工任车间主任,享受中干待遇。
其实那时我厂中干也没什么待遇。工厂领导或许受了古人治国思想的影响“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见《敬姜论劳逸》)即使工厂效益最好的时候,工厂中层干部除了有个科长、主任称谓外,没有职务津贴。想当年,1990年,我下海时每月才164元工资,还是有工程师职称,如果只是科长的话,则每月只有144元的工资。上面有文件规定有中级职称的可每月增加20元工资。
机修车间一共才十多个人,只是一个班组的架子。各车间设备也多由本车间机修工修理,所谓机修车间实际已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班组。何况机修车间所有设备都还是煤矿时代的陈旧机床。一次,我让机修车间张师傅加工一根轴,加工好后,除了公差太大外,加工下来的轴,断面竟是椭圆。我问张师傅怎么回事?张师傅说,这台车床早已到了报废的年代,全身都是毛病。但章工还是在那个岗位上,津津有味干了一年。
1991年前后,巴县,就是现在的巴南区某乡为发展乡镇企业,向我等伸出了橄榄枝。我等拟辞去职务,停薪留职前往巴县创业,筹建一家乡镇针织厂。
筹建期间,章工做过一件让我和另一位同事已经释怀的事。下海时我们三人约定,同时辞去职务,可当我们递上辞职书后,章工舍不得那个主任职务了。
那帅哥厂长在厂里挂单一年,面对厂内复杂局面,也辞职云游四方去了。
不久章工的死对头迭民上台,章工彻底绝望了,一心和我们去筹建乡镇企业了。在筹建乡镇企业期间,我联系过的,两台位于新疆的针织大圆机,是我同意章工和时任乡镇企业厂长去新疆拉回来的。两人回来时坐的是软卧,并分别给自己老婆用公款买了套衣。那时我也有点左,还对他们坐软卧,买衣服的事情提出过批评。其实他们也老实,随便找点饭发票来报账,谁有意见!
后来,有人从中作梗,我们离开了那家乡镇企业,章工,我彻底下海了。章工有经济头脑。章工利用前些年与当地村民打交道时积累的人脉,租用农民土地开发起房地产来。章工建了一栋四层高的楼房用来出租。章工约过我一起开发,我不懂也就没参与。楼房建好后,我还去看过他的房子准备用来开厂,但终因各种原因没有租用。
向家坡一带那些年有许多私营针织厂,由于这些厂产品质量差、品种单一、恶性竞争,不久相继关闭或转移,章工开发的厂房也无人问津了。
如今那儿已开发为小区楼盘,不知拆迁中,章工搞到着没有,因他开发的厂房土地使用权只有十二年。如果土地使用年限超过,农民以土地使用权过期为由不分章工钱,章工岂不是猫翻甑子替狗干了!拆迁赔偿肯定要考虑地面建筑的。
章工、素姐后来到浙江、成都等地打过工。如今两人已退休,含饴养孙,颐养天年了!
不是一家人不上一家门。章工惧内,素姐护夫。如果章工、素姐能看到这篇文章,有两件事我得解释一下。一件是有年重庆人民广播电台来厂采访,记者采访了我。第二天采访内容在电台播出后,素姐发牢骚道,干嘛不采访她老公?其实对我的采访并不是领导事先安排的,是当时我正在厂长办公室,顺便采访的;第二件事是我们在乡镇企业工作的最后那个时期,我们并没得到工资。听说素姐一直猜测我们得了工资,有意瞒着她老公的。其实我们真的没有得到工资,至少我没得到!
章工和我还差点成了亲戚!(笑)
2022-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