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是娘去世七周年忌日，我的心情总是平静不下来。娘的音容笑貌，娘的一举一动乃至娘为抚养我们受尽的千辛万苦，时时浮现在眼前，使我不得不把这些点点滴滴回忆下来，作为对娘的追思和怀念。娘，我想您！

娘虽然不识字却深明大义。娘不会讲“百善孝为先”的大道理，但她一生遵从孝道，以尽儿媳之孝心。祖母在世时，是一个家教苛刻，处事讲究的人。她对大妈和娘的扫院、磨面、洗衣服、包括平时的穿戴、说话声音的高低，甚至走路的姿势快慢都有标椎。但凡没有达到她的要求，或对她的意志稍有违背，轻则斥责训诫，重则破口大骂。不管祖母怎样絮叨数说，娘从不顶撞犟嘴，总是笑脸相迎，顺从尊奉。祖母缠足，三寸长的小脚走路拄着拐杖也是颤巍巍的，当她抡起拐杖追打大妈或娘时，跌跌撞撞的，娘对着迎面抡来的拐杖非但不躲避，反而双手搀扶住祖母，当然祖母未必是真打，使得祖母总是改怒为笑。

我清楚的记得，六八、六九年，祖母已病得卧床不起了，但脾气更坏了，不是嫌娘喂的饭烫嘴，就是骂爹喂的水太凉，这顿饭嫌面条没煮软，那顿饭又嫌搅团然，我那时已经十四五岁，有时看不下去，就顶撞祖母几句，娘总是把我拉到门外训导我说：“你爷十八年出去逃年馑再没回来，你婆把你大伯和你爹拉扯大不容易，她受了一辈子苦，现在脾气大点没有啥。”娘就是这样以宽容的胸怀容纳了祖母的苛责和蛮横。

谁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娘就是久病床前的孝子。外祖母晚年卧病在床，是娘悉心奉养，精心照护。外祖母家距我家仅一里之遥，娘几天就背上一背篓煨萁（烧炕的柴火）送到外祖母房间，然后天天傍晚队里散工后就急匆匆去外婆家烧炕，风雨无阻。村里人为此编了顺口溜：“公喜兰（娘的小名）背背篓，大步大步往南走”。这既是戏谑，也是赞叹。外祖母晚年一直靠吃止疼药维持，娘计算着天数，买了药让我送去。家里偶尔改善生活，娘宁可自己一口不尝，都要提上罐罐给外祖母送去一些。娘的孝心受到七里村人的称赞。

娘经常教导两个妹妹：“你们出嫁后一定要服侍好公公婆婆，要学会过日子。如果我听到你们对待公公婆婆不孝敬或不好好过日子的风声，你俩就别再到这个家来了，我就不认你俩了。”娘不会讲“婆婆也是妈”，但娘知道做儿媳妇就要孝敬公公婆婆，就要会过日子。两位妹妹没有辜负娘的厚望，各自把她们的两位老人服侍到寿终正寝，受到他们村里人的赞扬和尊重。特别是小妹，村里人叫她“懂事婆”，她家在村里辈分高。邻里闹矛盾，家庭有纠纷，乐意请她去调解。因为孝敬公婆，两个妹妹在她们村威信很高。

我和弟弟在外工作，娘经常教育我们要勤谨公事，忠于职守。她的口头语是：“干好你们的事，给先人争光。”娘这样明大义，重忠孝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

娘虽没文化却识大体。她很会处理邻里关系，乐善好施，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她经常叮咛我，人活在世上不要怕吃亏，在单位要和同事处理好关系，回到村里见人要有礼貌，待人要热情。她这么要求我，她也是这么做的。每当邻里有需求，即使没有求到她，她知道了肯定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帮助，从不希图回报。家里有两口铁锅，村里人借去过事，在村里转了三年才还回来。娘只说“东西有人用才好”。我给家里买了几十个碗和碟子，远房弟弟订婚时借去待客，两年后他的孩子过了满月才送回来。娘既不记借了多少，更不数还了多少。娘说置买碗碟就是用的，放在咱家不用，还不如让需要的人拿去用。

娘和大妈相处了六十多年，妯娌之间从未闹过矛盾，甚至连脸都未红过。她届临八十岁依然很尊敬大妈，大妈和娘的感情也很深，娘患病卧床期间，九十多岁的大妈多次拄着拐杖，拖着蹒跚的步履到娘病床前探望，两人握手而泣，互相安慰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感人至深。

父亲在世时，性格耿直，脾气不好，一有不顺心便对娘大发脾气。娘很理解父亲，常劝说我们姊妹：“你爹那是因为日子过得苦心里急，他总想把日子过得好些，”所以每逢父亲发脾气，我们姊妹都吓得不敢说话，娘也一声不吭，任凭父亲大声吡骂。等父亲脾气过去了，娘劝说父亲：“你发脾气把孩子们吓的不敢出声，图啥呢？发脾气就能把日子过好吗”？

娘很明事理，村里人都说娘是明亮人。我和妻子是十四五岁时定的“娃娃亲”。六七十年代，我们当地有一种风俗，给男娃“占媳妇”，给女娃“寻主儿”。就是通过媒人牵线，两家父母同意，至小就给儿女安排了婚姻对象，真正的“父母之名，媒妁之言”。到了八十年代，我们当地又盛行退婚，当年定亲的双方有一方或招工，或考学走出了农村，就解除了原先包办的婚姻。七七年我考上大学，父母怕我退婚，经常为我担心。七九年四月安埋了父亲后，娘和我长谈了一次，她说：“你爸在世，最担心的就是你上了大学退婚，经常整夜睡不着，边抽烟边对自己说话。现在你爸不在了，你千万不要做昧良心的事。”娘又说：“人家那姑娘，个子大，身体好，劳动好，年年在公社得奖，全大队都有名?你一定要退婚，娘就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一个农村妇女，给我讲了人应该讲信用，不能做对不起良心的事。语言朴素，道理实在。

父亲去世后，面对家庭的现状，我萌生了退学的想法，回学校前对娘说我下学期就不上学去了。谁知道一向待人和善，满面笑容的娘发了脾气，她拿起扫炕的小笤帚迎我面打来，哭着说；“你好好念你的书，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咱家祖祖辈辈没人识字，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一个读书人，你怎么能想着退学呢？”等娘情绪平静下来后，又苦口婆心地劝说我：“你爹你娘不识字，就一辈子窝在农村，你还想着窝在农村吗？让你的后辈儿孙也窝在农村吗？”那天晚上，我和娘一直说话到凌晨两点。娘虽目不识丁，终生和土地打交道，她不会讲“知识改变命运”，但句句讲的都是朴素通俗的道理。

娘虽失怙但不失志。人生三不幸，幼年失父，中年失夫，老年失子。三不幸我的娘就摊上了两不幸。娘从小就失去了父爱，用娘的话说，她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她和外婆，小舅相依为命。家里虽有几亩地，她和小舅年龄小，外婆又是小脚，娘经常给我讲她和小舅帮着外婆推独轮小推车给地里送粪的情景，日子过得实在艰难。可艰苦的家庭环境和艰难困苦的生活赋予了娘善良、孝顺、刚强不屈、能吃苦的性格。

1979年4月，我的父亲患心肌梗死去世，那时娘才42岁。我上大学，弟弟上中专，大妹小妹面临出嫁，残破的家庭和高筑的债台如千斤重担压在娘的肩膀上，娘却表现得异常镇定和坚强。我得到父亲去世的电话赶回家，一进家门，看到父亲的遗体，哭晕在灵前。娘叫来门份中一个叔父，叮咛他看着我，不准我再哭。晚上我躺在床上流泪，娘坐在床前拉着我的手说：“你爸撇下咱娘母几个走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让娘怎么活呀!”从父亲去世到安葬完毕，我没见娘流一滴眼泪，后来我多次发现娘背过我们姊妹小声哭泣。我知道娘不愿在儿女当面哭泣流泪，是怕引起我们姊妹们失望，其实她心里很苦很累。我要回学校，娘给了我一百多元钱，让我把同学们凑给我安葬父亲的钱还上。娘说，你们都是学生，不容易。父亲走的很突然，又才50多岁，盛殓时穿的老衣是借远房大伯的，棺材是借姑姑的，还有安葬时的其它花销，这给娘带来多么大的经济压力。我不知道娘给我的一百多元是怎么来的。娘从未在我们姊妹面前讲过困难，更没说过一句丧气话，只是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只要队里有活，她不管晴天雨天都抢着干，为的是多挣工分。我现在还能清清楚楚的记得娘领着我和两个妹妹月光下割麦子的情景。割麦是包工，割的多挣的工分多。那几年娘是拼死拼活的挣工分。娘凭着坚强的意志和顽强的毅力，供我们兄弟俩完成了学业，又为我们完婚娶妻，相继把两个妹妹出阁嫁人。现在我们姊妹四人个个家庭美满，生活幸福。

娘晚年罹患重疾却至为坚强。娘1937年农历4月初6出生，2015年农历11月23日去逝，享年七十有九。娘一生身体健康，性格开朗。我在宝鸡工作，弟弟一家在西安，两个妹妹也各自成家，娘一人在家，还种了二亩土地，农忙时在家耕种，农闲时住在儿女家，享受着天伦之乐。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无情的病魔夺去了娘的安逸生活，也夺取了娘的行动自由。娘不幸患了脑梗死，开始病情较轻时，她坚持住在老家，坚持作务她的二亩土地，她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慢慢的娘病情加重，又添了帕金森症不得不离开她深爱的家和土地，一半时间住在我家，一半时间住在小妹家。不管在哪里，娘天天拄着拐杖，坚持走路锻炼，有时脚下不稳，跌倒了又吃力地爬起来再走。再后来娘已不能行走了，只能整天躺在床上。娘虽然有时难受得呻吟，但却从不说丧气话，反倒是安慰我们：“好好上你们的班，娘就成这样了。”每次住院都是经过我们耐心地劝说才同意的，娘知道，她一旦住院，我们就得请假陪侍她，就得影响工作。我退休后，带娘住院，她爽快答应，知道不会影响我工作了。娘患病7年，是和病魔顽强抗争的7年，是娘表现得至为坚强的7年。

娘的病情虽经多方治疗，终见效甚微。豁达大度、和善开朗、刚强坚毅的娘离开了她苦心经营了60年的家，离开了她辛苦养大的儿女，离开了她非常疼爱和非常疼爱她的孙子孙女们，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去了天堂，去找我苦命的父亲了。娘，天堂没有辛苦、天堂没有病痛。娘，您在天堂一切安好。

娘虽知足常乐却终留遗憾。娘在世时经常对我说：“你婆活着时老说我没心没肺，我这人一辈子忘性大，不记事”。其实娘的性格豁达大度，开朗乐观，经常是连说带笑，好像从不知道什么是愁，父亲去世，那么重的担子压在娘的肩上，她没发过愁，也没叹过气。娘看到她的子女们个个成家，生活幸福，很满足，说她没有什么牵挂的。其实我知道娘心中留有一个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抱上重孙子。娘患病期间，还用那颤抖的双手给没出生的重孙子做了小鞋子，小衣服。她经常对大孙子说：“我还能给你哄儿子，我想给你哄儿子。”让人悲痛的是，娘的生命再能延续半年，就能看到她日思夜想的重孙子了。娘，您现在有两个重孙子，一个重孙女，他们各个机灵可爱，讨人欢喜，您见了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我的娘，对世人来说，她平凡得如同硕硕沙滩上一粒毫不起眼的沙粒，如同茫茫大海里一个微乎甚微的水滴，可她对于我，对于她的子女，是恩比天高，德比地厚的慈母，是让我们永怀感念之心的伟大女性。母亲的逝世。相对于这个世界微不足道，无异于一粒细沙埋没于沙滩之中，就像大海中一滴水蒸发了，而对于她疼爱的儿女，堪比心中的擎天大柱轰塌了，儿女们的主心骨没有了。这怎能不让爱她的儿女们悲痛万分。从此儿女们的精神少了支柱，儿女们的生活少了乐趣。这也让我真正的体验到了娘在家就在，娘不在，家就没了。

娘没有给她的子女留下一星半点的家产，娘一生也没有什么积蓄，但娘却给她的儿女们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这就是讲忠孝，重礼义、刚强坚毅、乐观开朗，不怕艰难困苦，勇于同命运抗争。这些无价之宝将永远激励她的儿孙们热爱生活，创造幸福。

娘，我想您！您的儿女想您！

作者简介

任宗儒，扶风法门人，在扶风、宝鸡从教四十余年，高级教师，宝鸡文理学院兼职副教授，有多篇教育论文发表，鲜有文学作品见报见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