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能去虚荣——《无名之町》读后

原创 | 李有根

翻开于2021年7月翻译出版的东野圭吾的新著《无名之町》，首先让我吃惊的是，新冠疫情爆发后仅年把功夫，以疫情时期为事件背景的一部厚厚的长篇就写出来了，这家伙真牛。

爱读东野圭吾的作品，一方面是因为他以巧妙构思和明快语言所搭建的推理回廊引人入胜，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叙述的事件中所反映的人情世态颇耐寻味。这部《无名之町》也不例外。捧书阅读时，吸引我的是凶杀案被害人的弟弟和女儿这叔侄俩调查事件真相的招数和过程；而掩卷回味时，纠缠我的却是导致凶杀案发生的那匪夷所思令人唏嘘的因果关系和偶然因素。

这桩按道理完全不会也不该发生的凶杀案，与一次克服疫情影响热心策划的同学聚会相关联。聚会，凶杀，这二者怎么会撞到一起？让我们从头说起吧。

津久见和钉宫克树是一个班的中学同学。津久见性格开朗，人见人爱，在班里威信高，有号召力；钉宫克树性格内向，不善交往，在班里不起眼，有点自卑。这二人由于一个共同爱好成为好朋友，那就是喜欢漫画。同是喜欢漫画，二人又各有强弱项。钉宫克树强在动手能力，漫画技巧掌握得很娴熟，但创意较弱；津久见强在创意能力，弱在漫画技巧，满脑子创意画不出来。二人在交流中结下了友谊。津久见利用自己在同学中的影响力，以赞赏钉宫克树的漫画天赋为切入点，帮助钉宫克树找回了自信，钉宫克树对此心怀感激。不幸的是，还未等到中学毕业，津久见就因病夭亡。临终前，津久见把自己的一份漫画创意笔记送给了钉宫克树。后来钉宫克树在漫画界崭露头角，一度才思枯竭，正是从这份笔记中获取的创意，使他又创作出了连载漫画的鸿篇巨制，并被拍成热播动画片，登上了成功的巅峰。可当面对媒体洋洋洒洒地聊构思谈创作时，他对津久见的笔记却始终只字未提，俨然所有才思非凡的创意皆出于己。心安理得的钉宫克树以为津久见的创意笔记只此一份，他占取创意的秘密世上无人知晓。可其实呢，这秘密还有一个人知晓，那就是他中学的班主任老师。原来老师手上保存着一篇津久见的作文，那作文里写的内容正与给钉宫克树的创意笔记里的内容相同，所以钉宫克树的漫画巨作来自津久见的创意，老师是知道的。不过老师并没有把这当作一件不好的事，而是一厢情愿地将其解读为两位同学之间友好自愿的私下默契。因而在同学们策划聚会邀请老师参加时，老师就想届时念一下这篇作文以示对津久见的怀念，并就此想法找钉宫克树前来商量。钉宫克树立时就慌乱了起来。他知道，这篇作文一旦公之于众，社会舆论可不会像老师那样善意解读他占取津久见创意的事情，而必会指斥为一桩剽窃智力成果侵犯知识产权的恶劣事件，等待他的将是身败名裂。于是他态度坚决地找各种理由劝老师放弃原来的想法，老师对他的态度虽然有点不解，却也最终接受了他的意见。老师虽然不准备在同学聚会时念了，但那篇作文还在老师手上，这终归是钉宫克树的一块心病。如何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呢？钉宫克树想，趁老师晚上外出赴约的机会，把老师放在书架上的津久见的作文偷偷拿走，他占取亡友漫画创意的铁证不就永远消失了么？他这么想了，就当真这么干了。可事出意外的是，在他到达现场尚未得手之时，老师已赴完约赶回家来。黑灯瞎火见有人入室行盗，老师当然想到报警。一个要报警，一个阻止报警，在情急之下的无声撕扯扭打中，凶杀案发生了……

钉宫克树是蓄意要杀死老师吗？绝不是。老师受到全班同学的尊敬和爱戴。尤其是钉宫克树，在学校老师为帮他树立自信，融入班级，没少费心，他对老师是有感激之情的。即使在急于遮掩私丑的关口，他也仅仅是如同孩子对家长耍小聪明那样，想把那威胁自己声名的几页纸悄悄偷走了事，一丝一毫都没有动过伤害乃至杀死老师的念头。可事情最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自己也感到震惊不已，愧悔莫及，难以置信。

钉宫克树骨子里是个坏人吗？同样绝不是。在学校，一开始同学们嘲笑过他，那只是因为他讷于表达，不合群而已，并非是他身上有多大的缺点。后来虽然功成名就，也没有人一阔脸就变，为人处世，和同学们来往，都还过得去，大节大德上并无让人诟病的地方。况且他自来生性畏怯，要说班上有个同学杀人了，大家把全班人猜遍，恐怕也猜不到他身上。

然而铁证如山，罪责难逃，钉宫克树的的确确成了杀人凶犯。同学错愕，世人惊诧。而我读完全书，除了错愕和惊诧之外，还有深深的遗憾。钉宫克树是个本质并不坏且相当有才华的年轻人。津久见把自己珍视的创意笔记给了他，其实就是一种信任，一种托付，说明津久见的遗愿正是希望钉宫克树把这些创意用起来，画出来，使创意变成一本本读者喜欢的漫画图书。钉宫克树如果把这一脉缘契坦诚地诉之于世，不仅丝毫无损于他杰出漫画家的声誉，而且还会平添一段倾心完成亡友遗愿的动人佳话，多好的事啊。可惜他没有这样做。有道是私心常似饕餮兽，贪欲从来不餍足。美滋滋的虚荣，光粲粲的虚荣，飘飘然的虚荣，向他直抛媚眼，他抵挡不住这迫近的诱惑。人们对他那漫画巨作的天才创意赞誉愈隆盛，他将这创意据为己有的欲念便愈强烈。为什么要把这天赐的荣耀分出去一半呢？为什么要主动公开那神鬼不晓的秘密呢？一念膨胀，百善退位。虚荣本就是一辆刹车失灵难以把控之车，偏偏又让它驶入谎言和侥幸铺就的单行道，坐在那颠来簸去的驾驶位上，怎么能不被随时都可能出现的险情弄得担惊受怕？哪里还有神经的松弛和心灵的坦荡？哪里还生得出折返回头的意愿和勇气？人生的得失账哪里还有功夫去仔细统筹权衡？只能蒙头蒙脑听天由命地一路狂奔，只能手忙脚乱孤注一掷地玩命硬撑；而稍遇阴差阳错的意外阻障因素，又哪里能不坠入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赫赫艺术才俊，终竟沦为凶犯，可叹啊！可悲啊！

一段书中事，警策世间人。作为读者，我们该从这出悲剧中汲取一些什么样的人生教训呢？想想吧，朋友们。

槛外人 2022-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