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老井
文丨王金龙(山东阳谷)

南朝古书《玉篇》云:穿地取水,伯益造之,因井为市也。《易经》有井卦,学而思之,想起了那口老井。
我小时候住的大院子,有四十多户人家,在院子的东北角,有着一口水井,全院的人都以此井水为生。
在我的印象里,这确实是一口老井。井台高出周围的地面,远看像鼓出的一个大土包,周围还长着一些杂草灌木。现在想,应该是让井台高一些,防止下大雨时周围的脏水倒灌到井里。上井台有三四层石阶,井口周围也是铺设的几块大条石,已被几代人的脚印打磨的光滑可鉴。逢到下雨下雪天,不铺上草甸子没人敢走到井上来,因为石阶和井口太滑了。
井口的条石被打水的绳子磨出累累痕迹,也证实着老井的年代久远。对这口老井,我那时心里充满了敬畏,好像从这里就能看到地下未知的世界一样。小心翼翼的跟在父亲身后,抓紧他的衣袖伸头往井下望望,先是看到闪亮的一处圆圆的天,不断晃动的水面映出父亲和我小小的脑袋。再大着胆子伸一下头,看到湿漉漉的井壁,用灰色的砖一圈圈砌上来,井口小而下面很大。砖缝里布满青苔,一股阴阴的凉气升上来,让人不禁打个寒颤。我那时做梦不止一次梦到我走到井边,人就要掉下去而从梦中失声吓醒,身上也吓出了冷汗。
父亲不在家时,母亲带着我去打水。她的小脚站在井台上更让人感到战战兢兢。为了让漂浮在水面的小铁桶装进水,事先在水桶的提手一侧绑上一块重物,待到水桶到了井底,自己就翻过来把水盛满了。母亲顺着井沿拉绳子,我就在后面拽着,算是给母亲壮壮胆。一桶水打上来,用木棍穿起,我抬小头母亲抬大头,家里就不缺水吃。
我也见到那些青壮年来井边打水的潇洒姿态。他们叉开双脚站在井台上,手中粗壮的井绳想玩皮鞭一样的溜,铁桶到了井底,甩开手臂左右两下,水桶“噗嗤”一声扣到水里,然后顺势一提,三下五除二,满桶水就到了井上。这动作看似简单,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很有技巧,掌握不好,水桶扣下去了,提绳子不及时,钩子与桶脱开,水桶就掉到井里了。
几年后我已长大,不需要母亲陪伴自己也能来井边打水了,但甩水桶进水的功夫还不行,每次都要把钩子和水桶提手系在一起,防止水桶与钩子脱落,掉到井里可就麻烦了。
即便如此,大院里打水的人把水桶掉到井里的事还是经常发生,于是就有了捞水桶的行当。水桶掉到井里,没有人心里不沮丧的。开始都想自己把掉进井里的水桶捞上来,于是就找来绳子、三齿钩等,下到井水里找水桶。无奈井水一般都有一米多深,要想把软软的绳子挂到沉在水底的水桶提手上,何谈容易。几个小时过去,没有结果,人坐在井沿上,眼晕手麻,心里越急越掛不住,那滋味可真是不好受,水桶扔了又心痛。
没有办法,只好让人家有专业打捞水桶工具的人家来帮忙。他们一般用几节竹竿代替绳子,把竹竿的一头上绑上三齿钩下到井水里。由于竹竿可以探到井底,所以,捞水桶的成功率就大大提高。但是,既然请人家来了,就要给人家意思一下。
老井虽然有些年头了,可井水清澈,“井冽寒泉”,饮用口感也很好。特别是在夏季,那时谁家也没有冰箱。买来的黄瓜、西瓜,放在刚打上来的井水里浸泡一下,黄瓜又鲜又脆,西瓜甜美咂凉,吃起来那才叫个痛快。
我记得有一年遇到了大旱,进入夏季后连续几个月没有下一场透雨,老井里的水越来越少,最后都见到井底了。为了能打到水,有的人家天不亮就起来到井里打水。通过一夜的积蓄,井底的水是多了些,但是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很是浑浊,需要沉淀一段时间才能用,而且还带有渍泥味。
古人都知道:“井泥不食”,可怎么解决全院人的吃水问题啊。于是就有人出主意,大家集资,请人来给老井修复一下,俗称“淘井”,这个方案得到了全体人员的支持,毕竟一天人们也不能缺水啊。淘井期间,只能雇人从外面拉水来解决吃水问题了。
淘井的工人们来了,他们先把井口扒开,看到老化了的井壁已经不能再用了。于是就在井口的上方,先用青砖和竹篾扎起一座旱井架子来,看起来像个圆滚滚的大烟囱,然后从井口慢慢拆除旧的井壁,旱井架子就一点点往井下沉。
我和小伙伴们都感到很新鲜,每天跑到井边去观看,一边观看一边议论,都想知道这老井怎么翻新的。刚走到井边往下伸伸头,就遭到工人的呵斥:快滚到一边去,掉下去你小命就没了!
于是只好远远的看,几天过去,新扎好的井壁完全沉到了井里,井口又搭起来高高的木架子,上面装上了滑车。淘井的工人站在井口,指挥着拉滑车的人,在他悠长的喊号声中,水斗子从井底拉出一筐筐黑褐色的淤泥,很快就堆满了井口四周。我们闻着这阵阵恶臭的淤泥味,真不敢相信我们竟喝着从这里面打出来的水。
淘井又进行了两天,说是井已淘好了,但要洗几天井水才能够喝。于是就不断的从井里打水,井台的四周成了一片汪洋。《易》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用汲”。井淘过了两天,还没等我心恻,人们就已经到井里打水,吃上清冽干净的水了。
老井焕发了青春,第二年再次的干旱也没有耽误全院人的吃水问题。正当大家高兴之余,更大的不幸降临,这次彻底要了老井的命。
我隔壁的邻居是秋枝家,她有兄妹五个。秋枝比我大一岁,可比我懂事多了。我们一起在这个院子里长大,她经常开导教育我,像个小姐姐。我有了好吃的有时带给秋枝吃,她有了好吃的也带给我。
这天上午,秋枝过来很神兮兮让我闭上眼,然后背过手张开嘴,她往我嘴里放上几棵东西让我猜猜是什么。我咬的“咯嘣咯嘣”响,满嘴香气,我当然知道这是香炒豆了。
睁开眼睛,我问她哪里来的?她说是她姥娘给的,让节省着吃。
秋枝旳姥娘有六十多岁了,是个农村的小脚老太太,因为秋枝旳妈妈是独女,所以她姥娘一直跟着他们住。老太太眼神不好,看人总觉得有些斜视。我去了她们家,她总是拉住我的手,说要给我看相,并说我耳垂大,将来一定有福气。
我感到秋枝旳姥娘有些神道,特别是她那双浑浊的眼珠,让人看得不舒服。于是每次都尽快挣脱老太太拉紧的手,不听她的唠叨。
秋枝旳父亲在单位好像还是个领导,经常有人到她家串门。三代人在一起,本来应该是个和睦的家庭。但无奈家里孩子多,又筹划不好,经常因为供应不够吃家里断顿,逢到月底那几天是她家最难熬的日子。秋枝旳父亲下班回来,一看大锅里是青菜汤,馏的篦子上是地瓜干,气就不打一处来。好几次都给秋枝旳妈妈摔盆子打碗。
秋枝哭着跑到我家来,母亲赶紧给她盛上半个豆腐渣窝窝头,吃完了在给她碗里盛上半个,让她带回去给姥娘吃。我有时跟她回去,看到一家人饭也没吃成,秋枝旳姥娘搬个马扎坐在门旁,拿脏兮兮的袖子擦眼泪。
临近秋冬的这个月末,秋枝家好像又吵起来了,这次听起来比往日吵得更凶,还有“哐当哐当”砸东西的声音。母亲过去使劲敲门也敲不开,只听见秋枝妈妈的哭声。
午饭过后,秋枝哭的两眼红红的跑过来,说家里闹翻了天,父亲砸了东西,还揪了妈妈的头发,姥娘跪在地下给父亲磕头,秋枝真的吓坏了。
临近傍晚,秋枝在我家喝了一碗糊糊汤才回家。没过多久,秋枝妈就过来了,问我母亲看到她家老太太没有,我妈说没有,她就又急急忙忙的赶到别的人家去问了。
很快,秋枝就过来告诉我们消息,说她姥娘下午出去到现在天黑还没回来,她的哥哥姐姐和妈妈都到四处去找了。父亲听到此事,也拿起家里的手电筒,跟着秋枝出去,邻里街坊也出去了不少人,大家分头到附近四周的村庄去找。
我和母亲在家里熬到半夜,我正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又听到父亲从外面回来,他对母亲说,院里出动了十几个人,附近都找遍了也没有人影。天太晚了,大家只好回来,商量明天一大早再去找,她一个小脚老太太能走多远,不信找不到她。同时,让秋枝旳妈妈给公安局报个案,让他们协助一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父亲急忙穿上衣服出门,看发生了什么事。我和母亲也起来穿衣服,还没等到出门,父亲风风火火的从外面回来,紧张的说:不好了,秋枝旳姥娘八成是跳井了,早上有人去井上打水,就发现井里浮着个黑影,把打水的人吓得半死。现在正找人打捞呢。
我和母亲听了,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穿上衣服走出房门,就看到院子东北角的井台上,已经站了不少人。打捞的人大声吆喝着,让人们站的远一点,以免碍事。
天大亮了,尸体从井里打捞上来,确实就是秋枝旳姥娘。秋枝旳妈妈哭的撕心裂肝,她凄惨的嚎啕声几天以后才慢慢平息下来。我和母亲吓得好几天都没有出门。
秋枝姥娘跳井而死,让大院的人都感到震惊,有人还指责这是秋枝父亲的过错,应该报单位追他的责任。更多人对秋枝旳姥娘选择跳井自杀感到不可理解,说能有多大的坎过不去啊,非要选择自杀。母亲对秋枝老娘的死感到很悲痛和理解,她说这也是逼得老人没法过了,感到活着对孩子大人都是个负担,还不如一死了之。
但是,母亲也和院里的大部分人一样,心里埋怨秋枝旳姥娘选择了跳井自杀,没了这口老井,全院的人上哪里去找水吃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光想自己而把这口老井给毁了。
老井没办法用了,谁还敢到井里打水吃啊?慢慢的,井口周围荒凉起来,蒿草和灌木把井台覆盖起来,远远望去更像一个坟茔。再过几年,人们真的把老井填平,老井就永远的消失了。
但是,我每次从废弃的老井这里经过,都感到毛骨悚然,仿佛秋枝姥娘的魂灵要从老井里冒出来一样,她那浑浊的眼神盯着我看,让我脊背一阵阵发凉。即使是白天,我也加快脚步尽快从老井旁走过,晚上更不敢一个人从这里经过。
古人云:改邑不改井。但我们四十几户人家是没办法迁走的啊,还要想办法解决吃水的大事。没有办法,大家只好求助于各单位,齐心协力,在离院子更远的地方,又开掘了一口新井,算是解决了大家的吃水难题。
私下里大家比较,都说新井的水质口感没有老井的好。嗐,人算不如天算,老井难逃这一劫,也是它的寿数已尽,难以为续了。
只是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走近井边,那种对井的恐惧一直延续到现在。
2022.12

作者简介:王金龙男1955年出生,山东阳谷县人,中石化退休干部。虽然是理科生,但对文学由衷的喜好,从中读出人生的另一番感受。没有文字功底,更没有系统的文学知识,只凭兴趣广泛阅读。有感悟时也写点文字,诗歌、散文、小说等都有涉及。但才浅学疏,平平淡淡,只是记录生活、愉悦身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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