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财 富(短篇小说)
王前恩
一
闹钟叮铃铃响起来,杨岐一下爬起来,伸手拽下灯的开关拉线,随着叭地一声灯亮了。杨岐瞥眼床头闹钟,五点整,赶紧穿衣下床,趿上脚地布鞋,边往出走边勾上了鞋。院里,一切都朦朦胧胧不甚清晰,但还是能看清去羊圈的路。羊圈在后院里。杨岐到了羊圈跟前,在墙头刚一露面,卧着的五只奶羊就都噌地站起来望着他。杨岐转身在草棚下的一堆寸段的草堆跟前,用草筐揽了草,给圈内的料槽一绺倒过去。五只奶羊埋头香甜地吃起来。
这草是杨岐昨天后晌学校放学后割回来的,全是嫩绿的野苜蓿等草。整个田野,除了果目树丶瓜菜和秋庄稼,地头渠边和楞坎上,全是疯长的草。杨岐将捆成一捆的草扛回家,撇到草棚下,吃了娘留在锅里的晚饭,正要去切草呀,却听到了从厢房传来的弟弟杨宝对爹娘的撒娇声。杨宝说,我不要看新闻,我要看动物世界!要看动物世界!娘说,好,看动物世界。杨宝又说,爹,我要吃糖!我要吃糖!我要吃饼干!我要吃饼干!爹说,好,爹这就去给我宝贝儿子买……杨岐听到这儿,无声地哭起来,娘,你偏心!又哭叫,爹,爹呀,我要是当初跟了你,你会这样对我吗?!
杨岐,还愣啥里?把草切了吗?是后爹。杨岐用袖筒擦去脸上泪水,低声说,我这就去,走向了后院。后院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杨岐拉亮了棚灯,蹲下来,左手捏草右手一下一下切起来。草下垫着一块木板。杨岐正切呢,又传来了后爹的声音,杨岐,切好了,喂上羊,记着把羊奶挤了!杨岐抬头看一眼后爹。后爹拿着一盒熊字饼,一包水果糖。后爹又说,听着了没有?杨岐点点头。
羊奶,早晚各挤一次。五只奶羊,每天可以挤近三十斤奶哩。除了弟弟杨宝每天喝一斤外,都被后爹卖给了订奶户。
杨岐喂上羊之后,进圈,屁股下垫上小方凳,一只羊一只羊挤起了奶。待圈墙上摆上了十多瓶羊奶,天也大亮了。这时候,后爹走过来,将十多瓶奶装进一个包。在装进包时,没忘了又拧下瓶盖。后爹在临离开时 对还挤奶的杨岐说,挤完了,把粪清理一下,啊?杨岐头也没抬,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杨岐挤完了奶,推过剐粪的车车,清理着圈粪。娘抱着弟弟杨宝走过来。娘是取墙头上的奶的,见了杨岐,娘说,岐儿,赶快去吃饭,吃了饭赶去上学。啊?杨岐看着娘,点点头。杨岐看到,娘的嘴一亲又一亲杨宝的嫩脸蛋。杨宝今年三岁了。杨岐突然想起,在爹娘还没有离婚前,娘不也这么抱着自己,这样亲自己吗!杨岐看着娘,真想说,娘,你也亲亲我吧?虽然我已经十岁半了,可是呀娘,我还是多么想让你再亲亲我呀!杨岐把这话没说出来,却听到拿了墙头三瓶奶已经走出数步的娘说,这草不够今天吃。杨岐剐粪的手没停,娘,我还要去上学哩!娘却说,这样吧,你十二点放学回家时顺路割嘛。吃了早饭去学校时,把镰和捆绳拿上。
杨岐望着离去的娘,心里说,把镰和绳带到学校去这行吗?看到娘的嘴又在杨宝的脸上亲着,想哭,狠劲摇摇头,赶紧把车车上的粪推到门外倒在粪堆上。
杨岐狼吞虎咽般吃了有些凉的饭,突然想到,把镰和绳藏到草簇中,十二点放学,再从草簇中拿出来,这不很好嘛!撂下空碗,叫,娘,我上学走呀。娘在厢房说,镰和绳拿着没?把你吃的碗洗了。杨岐背上书包都要开步跑了,听到娘这么说,说娘,镰和绳我拿着哩,去学校已经迟了!娘抱着杨宝出来,大喝,不行,把你吃的碗洗了!
娘,杨岐的泪水一下涌出了眼眶,娘!仍固执地朝街门跑。
回来!把你吃的碗洗了!
杨岐猛地止住步,哭着回去洗自己的碗,洗得很快很草率。娘一下子挡住了他的去路,指指案角他洗的碗,说,不净,再去洗!
娘,我已经迟了!杨岐大哭,瞅准娘的侧身,嗖地蹿过去跑了。
十三点半,杨岐扛着一捆草回来了,在后院棚里切了草喂上了羊,洗了洗,走进了厨房,端起扣在锅里的一碗干面面条,看到碗的边沿留有早饭的残迹,满是汗水的脸上又添上了泪水,娘,你咋能把饭给我舀在这重茬碗里? !
娘站在了门口,怎么?这是你自己洗的碗!记住,你的衣服,我以后也不给你洗了。你自己去洗!赶吃饭,吃完饭,把这身衣服换下来洗了。啊?
杨岐点点头,狼吞虎咽起碗中饭来,汗水合着泪水,滴进碗里……
二
杨宝头上戴顶毛线织的棉帽,上身是保暖羽绒服,下身是纯棉棉裤,脚上是黑得发亮的皮暖鞋,在房檐台上伸长了双手望着娘。娘提着书包,知道儿子杨宝这是要自己背,搂过杨宝的头,叭地在脸上亲了一口,又叭地亲了一口,转过身背朝杨宝蹲下去,杨宝就一下趴在了娘背上。看着娘背着弟弟杨宝走出街门去学校了,坐在院里饭桌边的杨岐在心里说,娘,你这样背过我吗?我也是你的儿子呀!
杨岐,饭还没吃毕?快吃了去学校时,顺路把这几瓶奶给原下的订奶户捎上。爹说着,在饭桌上放上了五瓶羊奶。爹这是才从羊场回来。三年前,爹在山坡上建起了羊场,自家的后院养不成了,一是村领导闲污染环境和空气不让养了,二是不能多养。羊场可以养一百只甚至更多。
杨岐推开空碗说,爹,车在半路不停。
杨岐上初二。初中在原下,步行要将近两个小时,坐车二十分钟。车费三块钱。
爹进了厨房,端起扣在锅里的一碗米食饭,要用筷子吃了,听到杨岐这么说,端饭走出来,说,靠原上的订奶户咱这羊奶卖不完。咱得朝原下发展,朝城里的小区发展。说着到了饭桌边,弯腰用筷子夹了碟中的萝卜丝菜,放在饭上边,美美吃了一筷头米食。看到杨岐站起来,欲离开又不把这五瓶羊奶往地上的包中装,翻眼杨岐,生气地说,不坐车不行吗?
杨岐摇头,眼里是急迫和怨忿的光,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爹一口饭一口菜,美美地吃着,他并不急。饭吃到半,放饭碗到桌上,抓起馍筐中的软蒸馍,狠狠咬了一口,又夹筷菜,喂进嘴里。看爹吃饭是种享受。爹吃饭永远都这么香。搅团糊汤糁子,拌汤模糊饥劳靠……就是再瞎的饭,到了爹的嘴里,都像比吃鱿鱼海参都香。
杨岐站着,看着爹,都急出了泪水来。
爹说,往后,你就不要坐车了。啊?
杨岐不点头也不摇头,泪水流了满脸。
爹坐在了杨岐腾开的小方凳上,又夹筷菜喂进嘴里,嚼嚼咽下说,早晨去上学三块钱,后晌放学回来又是三块钱。一个月就是一百多块钱,有这钱,完全可以给你买身好衣服呀!
听到买衣服,杨岐想到了弟弟杨宝,说爹你偏心,我娘也偏心!
爹听了杨岐这么说,看眼杨岐,推开空碗,把筷子担在碗上,直直盯着杨岐,你亲爹每月给你的抚养费,这些年,给一分了没有? !
杨岐低下了头,泪水滴在了胸前互抠的双手上。
去年进初一后,杨岐向爹要钱交学校的校服钱,可爹说,哪有钱呀?望望新盖起的二层楼房。杨岐又去给娘要,娘说,岐儿,你这身衣服还好好的呀!杨岐知道,为盖这房,还塌着好几万元的外债,可这校服钱不能不交呀!班主任老师每天要催好几遍。每次在全班同学面前,说还有谁谁没有交。每当这个时候,杨岐都把头低得低低的,恨不能桌下有条缝钻进去。后来,杨岐在向爹娘实在要不下时,就想到了亲爹,在这天放学后他去了自己的亲爹家。
亲爹见了杨岐,很是惊愕,他看着面前默哭的杨岐,问,后爹欺负你了?杨岐摇头。亲爹又问,你娘打你了?杨岐又摇头。
亲爹说,哪你是咋了?他们不给你上学的钱?
一听钱,杨岐哇地大哭起来,说了原委,又说他们偏心,给杨宝买这买那。我要钱,他们就说没有。
亲爹说,校服钱多少?
杨岐满脸泪水,望着亲爹,说,一百五十块。
亲爹从兜中掏,兜中仅有八十块,全给了杨岐,并将衣兜翻了个底朝天,亮给杨岐看。亲爹说,爹再没有了,不够的,还得你自己想办法!
怎么想呀爹?杨岐手上捏着一沓钱问亲爹,可是,亲爹已转过身去了。走出了数步,亲爹又止步,回过身来对杨岐说,这钱,还是我攒下看病的。
咋办呀?杨岐大吼,咋办呀?!
突然,杨岐的目光中出现了一个人,是一老头,老头背着山一样的破烂,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废品收购站走着。老头能拾破烂,我就拾不了吗?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回应,能!能的杨岐!他听同学说过,别小看拾破烂,一天能挣不少钱呢!
杨岐在这一刹那,长大了,他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在又回到学校后,他向班主任老师交上了那八十块钱。并说,老师,还差七十块钱,您先替我垫上,我保证十天最多十五天还您!老师问,怎么还?借,还是向爸妈要?杨岐说,靠我自己!举起双手摇了摇。第七天,杨岐就将七十块钱还给了班主任老师。他是在酒店门外拾饮料瓶时,被后厨经理叫去,洗碗碟挣的。
杨岐想到这儿,抓起地上的包,一瓶一瓶将五瓶羊奶装进去,说,爹我走了,提起包就朝街门外跑。后爹喊,按包里纸条上写的送!杨岐说,知道了爹。
杨岐到学校时,第二节课已经下了。这是他自上初中以来,第一次迟到。明天早晨,一定要早起!四点?四点半?又想起了那闹钟来。
三
杨岐说,娘,我离上市一中的录取分数线差二分。
娘说,差二分就上不成一中了,是吧?
杨岐点点头。
娘说,上不成市一中了,那就上市二中。
杨岐摇头,娘,市一中是省重点中学,每年考上大学的,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
娘说,你一心想上市一中?
杨岐点点头,可是呀娘,得交钱。
娘说,交多少?
杨岐说,一分一万八。
娘说,你是说,咱交上三万六,你就能上市一中了?
杨岐点下头,定静地望着娘,娘却摇起了头。娘说,岐儿,娘没有这么多钱。娘说过这话,望向了杨宝,杨宝这阵儿坐沙发上在看电视。娘在心里说,要是杨宝差二分,他爹肯定会交三万六。可是……娘躲开儿子杨岐的目光,朝厢房门外走去。
杨岐哭叫,娘,你对我爹说说,给我交三万六,让我上市一中吧。啊娘?
娘在厢房门外仅停了那么一秒,就又朝前走去了。但是,却被撵上的杨岐一下抱住了双腿。
杨岐哭,娘,儿子求你了!对我爹说说,啊?我上了市一中,三年后,就能考上好大学。我大学毕了业,就能挣大钱,我会把你和我爹接到城里生活。
你把爹娘接到城里生活,不要我吗?杨宝站在了跟前,你为什么不多考二分?
听到杨宝这么说自己,杨岐放开抱娘腿的双手,站起来,指着杨宝,吼,有你说的啥哩,啊?我从十岁到现在,哪天不给羊割草?哪天不挤羊奶?哪天不给订奶户送奶?你哩,啥活也不做,穿得比我好;你向爹要十块钱,爹给你二十三十;放学回来就知道看电视;就知道玩耍,就知道上网吧……我呢,去学校回屋里,坐不了车,衣服还是我自个儿挣钱买的便宜货……杨岐越说越伤心难过,哭得涕泪长流。
杨宝说,你是活该,爹是我的亲爹,你的亲爹不要你,是我爹收留了你……
啪地一巴掌,杨宝的嘴流血了,杨宝像不认识的看着打自己的娘,娘,你打我?娘说,宝儿,娘打你了?杨宝说,你打我了!你敢打我!抓起栽在墙根的铁锨,朝娘打来。杨岐嗖地一脚踢上去,铁锨眼看就要打在娘身上呀,却连杨宝一起倒在了地上。杨宝起来又要打娘呀,被杨岐夺去了铁锨。杨宝扑向了杨岐,杨岐一闪,扑了个空倒在了地上,又起来,看到杨岐双手握着铁锨站在娘面前护着娘,哇地一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娘不忍了,推开杨岐,拉起了杨宝。杨宝一起来,猛地一拳一脚,将娘打倒在地上。杨岐抡起铁锨朝杨宝拍去,铁锨拍到半,听到娘一声岐儿——昏死了过去!杨岐听到娘这一声凄叫,心里一剧痛,顺势撇下铁锨,过去叫娘呀!娘呀——!
爹第二天晌午从羊场回来,一进街门就骂,杨岐,睡死屋里了吗?啊? !到现在不去取奶送奶!发觉屋里静悄悄的,没一丝半点儿动静,觉得甚是奇怪,又叫老婆,也不见老婆回应之声,也没见老婆身影,愈加惊疑,走进一楼堂屋,一把铁锨在脚地倒着。他栽起来。这铁锨把儿短且细,是当扫垃圾的抄箕用的。他推开右厢房门,炕上没有老婆,转过身来叫,宝儿!宝儿!过去
推开左厢房门,看到杨宝在床上睡着,问,宝儿,你娘哩?
杨宝坐起来,已是泪流满面,爹,杨岐打我哩。
杨岐打你哩?爹过去用手抹去杨宝脸上泪水,又抚摸起了杨宝的头,打哪了?又抚摸起了杨宝的整个身子。没有伤呀。
爹,是内伤,杨宝指指心口处,泪水又流了满脸。
爹掀起杨宝衣服,摸进去,杨宝却躲开了,爹的手像粗砂纸,一触及杨宝肚皮,杨宝感到钢磋般疼痛。
爹问,你娘哩?杨岐哩?
杨宝说,滚回他们老家去了。
实际上,杨岐连夜晚把娘送到了医院。娘先是死活不去,说十四五的娃娃,能把我打成啥呀!可是,杨岐坚持要送娘去医院。因为从娘痛苦着的脸上,和娘时不时伸手去摸臀部和肋部,杨岐断定娘是被杨宝打伤了。通过上机子检查,娘的臀部是内伤,而肋骨都是骨折。
四
杨岐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就是睡不着。索性不睡了,伸手摁下灯的开关按键,随着叭地一声,整个屋子都亮了。其实,这不是屋子,是主人楼梯下低矮的一狭小的空间,仅能支张单人床,供一人睡觉。先前,这里是主人堆放杂物的地方。三年前,杨岐找到这个离市二中最近的人家,求主人租间房给自己。男主人说没有空房了,都租出去了。男主人说着指指二楼,又指指一楼。杨岐失望了,但他还是在主人的楼上楼下用目光寻找着,就发现了楼梯下上着锁的这扇门。门非常简陋,他指着门,对男主人说,叔,这里边可以租给我呀!男主人摇头说,这里边没法住人。杨岐说,叔,你把门开开我看看。男主人仍摇头。杨岐说,叔,求您了!把门开开我看看。男主人说,里边是杂物,撇了可惜,放着又没用的杂物。不知钥匙放哪了。仍没动。杨岐说,叔,您怕我不出租金吗?
让他看看怕啥吗?女主人走上来,手上捏着一枚生锈的钥匙,又说,不知道是不是这上边的,都好几年了没开过,不知道能不能开开。走过去,钥匙插进锁孔,一拧,又一拧,梆地一声,锁子开了。
杂物弃掉了。杨岐便租到了这低矮狭小的空间,租金一个月三十块钱。别的同学租的房间一个月是二百多元。主人装了灯,提供了单人床板。
整个屋子亮了之后,杨岐瓷愣愣望着离自己的脸仅一尺之遥丶龇牙咧嘴凸出凹进的楼梯水泥踏步板,在心里说,朋友,咱们相处三年了,我马上要离了你了!
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班主任刘老师下午通知他去取的。当时,杨岐在送外卖。他骑着摩托车要进某小区门,被保安拦住了,只好把摩托车支在门外一侧,提着客户的饭朝门里跑,这时手机响了。他边跑边摁下了接听键,刘老师的声音立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刘老师说,杨岐,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这么大的喜事,你咋不接电话?听到这消息,杨岐陡然定在了地上,不相信地问,刘老师,你再说一遍!刘老师又说了一遍,你的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你来学校取一下。
杨岐左手是客户的饭,右手是手机,望着头顶的天,头顶的天蓝蓝的,有白云在飘,有鸟儿在飞翔。杨岐说,天道酬勤!天道酬勤!又朝客户的楼跑起来。
送完最后一单外卖,杨岐骑着摩托车到了市二中。这摩托车是他花二百元买的二手货,又在课余学习操作拿到了驾照。这辆二手货,都骑了三年了。三年的寒暑假,他就用这车跑外卖挣钱。
杨岐把快递包裹袋从枕边拿过来,从中抽出录取通知书,看看,看着看着就哭起来。
三年前,自己咋那么傻呀,咋能向后爹要三万六千元去上市一中呢?可是,三年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就是去赚钱养活自己。为了挣钱,利用寒暑假,在酒店洗过碗碟,给售楼部发过广告,还去砖厂出过窑,在水泥厂当过装卸工,更多的是骑着这辆摩托车去送外卖……即便上着学,还要利用午饭后和睡前去打零工挣钱。
三年来,杨岐每次看到别的同学的爹娘,送钱到学校,怕耽搁他们儿子或女儿的学习,很是羡慕,甚至嫉妒得流下眼泪,就恨自己的命咋这么苦呀!
娘是爱自己的,可娘哪有余钱呀!后爹给娘的钱,是娘买药的,非常有限。三年来,娘来学校,看了他无数次,少则三十二十,多则五十地给儿钱。杨岐死活不要。杨岐不要娘就哭。杨岐只好收下了。
娘被杨宝那回打得肋骨骨折了,医生让做手术,可当时自己哪有钱呀!杨宝说是杨岐打的,爹也就信了。信了就把杨岐狠狠打了一顿。当时,杨岐哭着问娘,娘呀,到底是谁打你来,你说呀!娘摇头。娘对后爹说,是她自己不小心跌倒了,是小方凳垫伤的。杨岐哭说,娘,咱不在这屋待了,咱走。娘哭着摸着儿子的头,说,岐儿,往哪儿走呀?回你亲爹那儿?娘又摇头。杨岐说,不回,不回,娘,咱娘俩租房住。这学我也不上了。我能挣钱养活您,挣钱给咱在城里买房。娘还是摇头,岐儿,宝儿也是娘的儿呀!娘不能撇下小宝儿呀!杨岐哭说,娘,他把你打成了这样,你还这么爱他。娘说,娘是不小心跌倒凳子垫的。宝儿也才十四五,还不懂事,大了就好了。娘又说,岐儿,学你一定要上,你去上市二中吧。只要用心,一样的,市二中每年不也有不少考上大学的吗!
杨岐说,娘,你不走,我走。娘,您多保重!
杨岐说,娘,儿子考上了清华大学,在市二中历史上是第一个考上清华的。娘,您说得对,只要用心学,市二中跟市一中是一样的!
第二天,杨岐向外卖领导请了半天假,骑着摩托车去看娘,他要给娘一个惊喜。
还是那铁街门,还是那四间二层楼房。杨岐把摩托车支在门外,推开门叫,娘!娘!走进去。没有娘的回应声,却传出来了武打片的厮杀声。这是电视发出来的。杨岐又大了声叫,娘!娘!这时,杨宝搭腔了,谁呀?杨岐说,我,杨岐,娘呢?
杨宝出现在了堂屋门口。杨岐抬头看到,杨宝的背头油光水亮,上身是蓝色的汗衫,下身是半截裂着扣子的牛仔裤,更令杨岐诧异恶心的是,赤臂上纹者黑色的龙凤图案。
找娘要钱?杨宝居高临下地问。
杨岐摇头,说,不是。你今年的中考成绩怎么样?
杨宝不无傲慢和得意地说,我能上市一中,你想成绩能差吗?
杨岐嘿嘿笑,好!好!他知道娘不在家,肯定在羊场,转过身朝街门外走去。听到身后的杨宝说,爹最爱我疼我了,往市一中交了十二万,哈哈……杨岐听到后,慢慢转过身来,他真想骂,但是没有,面朝南边的山坡,爹,摇了摇头……
五
杨岐走到售饭窗口,对卖饭的灶师傅说,扯面。灶傅点点头,在卡屏上扫了一眼,上边显示九块钱。这是杨岐用饭卡刷的。一碗扯面递出了窗口,杨岐端起来,转身从消毒柜中取双筷子,在熙熙攘攘的饭厅里,端到一空桌前,坐条凳上吃起来。
就吃一碗扯面?一老者左手是不锈钢菜盘,菜盘中六个分隔上,分别是六道菜,右手是碗米饭,放桌上,望着杨岐。
杨岐笑,说,我爱吃扯面。
老者呵呵笑,你来这工作有大半年了吧?
杨岐点点头,把口中饭咽下,望着老者仍笑。
老者说,早晨是两个馒头一份小菜,晚上是两个馒头一份小菜,你一天的生活费不会超过十五块钱。我说得没错吧?
杨岐点点头。
老者说,你知道我这一份饭多少钱吗?
杨岐摇头,看眼老者,将一根扯面喂进嘴里。
老者说,你咋不吃些别的呢?
杨岐说,别的我吃不惯。
老者说,别的吃不惯?水饺,红烧肉,也吃不惯?
杨岐笑,摇头,吃不惯。
老者坐下也吃起来,吃了几口又问,你一个月拿多少工资?
杨岐举起了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奓着,其它三指握着。
老者说,这也不低呀!你为什么不吃好点儿?你这身衣服也超不过三百元!指指杨岐放在桌上的手机,你这手机超不过一千元。对吧?
杨岐笑,师傅,您慢慢吃。端起空碗走了。
老者站起来,哎,小伙子,晚上我请你吃饭。
杨岐止步转过身来,师傅,谢谢您!我晚上忙。
老者走近来,晚上还忙?下棋打牌?还是约了女友?
杨岐说,师傅,我要学习。
老者说,学习?你大学毕业都进了这么好的企业上班了,还学习?
杨岐笑,学习不好吗?
老者也笑,好!好!
晚上八点多点,杨岐租住屋的门被敲响了。杨岐问谁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小伙子,跟你同桌吃午饭的老人。杨岐心下一难,问,师傅,请我吃饭就免了。谢谢您!但还是走过去,开了门。老者进门,看到不到十平方米的简陋房间里,除了供一人睡觉的单人床外,还有一张电脑桌,桌上放着电脑屏,桌下是电脑主机,桌前是把椅子。令老者惊诧的是,靠墙壁的书架上,全是书,从书脊看,大都是科技书。床上的枕边也是书,且有一本翻开着。
师傅,我给您倒杯水吧!杨岐从书架的一侧,提出了一个新的保温瓶,却怎么也找不下供客人喝水的杯子,他端起自己喝水的罐头瓶,又放下。这罐头瓶还是从垃圾桶捡回来,反复洗净后,用开水烫了消毒后拿回来的。老者看出来了,这屋子不会有供客人喝水的第二只杯子了,他说,不喝!不喝!我真的不喝!接过保温瓶放回原位。按着杨岐坐回椅子上,说,小伙子,我只占用你五分钟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钟,还剩两分钟,这两分钟我绝不会超过的。
杨岐说,师傅,什么事,您直说。
老者说,明天起,你不用住在这里了,咱们公司成立了一个尖端科学技术研发院,这你知道吧,你去哪儿。
杨岐惊喜地问,师傅,我有这个资格吗?您是……
老者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去那儿,可以尽力施展你的才华!
手机响起来,杨岐从电脑桌上抓起来,摁下接听键,里边立即传出了娘的声音,岐儿,我娃你身体和工作都好吧?杨岐说,都好着哩!娘,你呢?娘说,娘就这样了。杨岐说,娘,肋骨肯定还疼,你一定要照顾好自个。娘说,娘知道。娘又说,岐儿,你弟杨宝复读了一年,今年又没考上好一点的大学,离三本的录取分数线差了二十八分,你爹掏钱让上三本哩,他不上三本,他要上一本哩,一本就是掏多少钱也进不去……
老者轻轻拍下杨岐的肩膀,出了门。杨岐跟出来招招手,算是跟老者告别。
杨岐说,娘,你说了半天,到底是啥意思呀?
娘说,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宝儿上一本呀!他整天在家什么也不做,就是个哭闹。
杨岐说,娘,我又不是教育部长,我没有这个能耐。我就是教育部长,也不能更不敢呀!娘,杨宝都二十多岁了,他的路要他自己走。
六
杨岐拿着拍的片子,走到坐在铁连椅上的娘跟前,说,娘,咱走,扶起娘朝二楼的骨科门诊走去。娘说,还是不去了吧?杨岐说,娘,别可惜钱,只要把您这肋骨疼病治好,花多少钱都成!娘说,你对象会同意吗?杨岐说,小梅会同意的。乘电梯到了二楼骨科门诊室,扶娘坐在靠背椅子上,将片子递给医生。医生接过片子,举起来看了看,看眼杨岐,说,没法手术。当时伤了就该来做的,怎么没做?咋才来?杨岐说,当时条件不允许。医生又看眼娘,说,这样吧,我给开些药,回去吃着。拿过处方笺在上边写起来,写好,递给杨岐,说到一楼去取吧。
杨岐扶娘下到一楼,让娘坐在大厅的铁连椅上,他去收费窗口排队。用诊疗卡交了钱,又到取药窗口排队。取了药,走到娘跟前,对娘说,娘,我去问问医生,指指二楼。娘说,去吧去吧。杨岐乘电梯到二楼骨科门诊室,把药袋递给医生。医生一一取出来看了,说,照这上边写的去吃就是了。注意,让老母亲不要干重体力活,增加营养,保证充足的睡眠!杨岐说好的,感谢大夫!
回到一楼娘跟前,手机响了,掏出来摁下接听键,里边传出了小梅的声音,岐,老母亲来了是吗?杨岐说是。小梅说,这么大的事,你咋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呢?杨岐说,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你是怎么知道的?小梅说,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打算怎么办?杨岐说,你说,你说怎么办?小梅说,岐,你别上气呀!我是说,咱这套房是三居室,咱们婚后生了小宝宝,小宝宝睡一间,万一家里来了客人,客人睡一间,咱俩睡一间。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杨岐说,明白。你是说,没有我娘睡的地方对吧?!小梅说,看看,你上气了不是?杨岐说,我没上气,我就问你一句,你欢迎不欢迎我娘吧?但是,那边已经挂断了。
娘说,岐儿,你还是送娘去车站,娘回家呀。娘的家在宝鸡的咀头。杨岐说,我爹殁了,你还指望杨宝给你养老送终呀?杨宝是什么货色你还不清楚吗?娘哭起来,说,你爹是宝儿害死的!
当年,杨宝要上一本大学,爹把羊场的事扔给了娘一个人忙,他去跑门子,往出撇了二十多万元,也没能让杨宝上了一本大学。杨宝呢,上不了一本大学,在家什么也不干,吃了睡,睡醒了就用手机上网。爹劝了无数次,没用。骂过无数次,也没用。还打过,仍一点作用也没有。
一天,杨宝突然对爹说,要媳妇,爹心里一激灵,心想,有了媳妇,有媳妇管着,儿子肯定会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于是,到处求人给儿子说媳妇。说了有二三十个了,人家姑娘还没有表态呢,杨宝就摇头。问为啥?杨宝说,太丑,她们家也太穷。
好不容易看上了一个模样俊的,家里也富裕的,可姑娘家一打听,摇头,坚决不同意。
爹每每回家吃饭,看到儿子杨宝睡床上看手机,心里像刀扎一样疼,泪水长流。
这天,都九点多了,爹忙完了羊场事,开上电动三轮车回到家吃早饭,吃了早饭送羊奶去呀,一进街门,听到杨宝的卧房传来了怪异的声音。这声音是手机里发出来的,浑身的血一下涌上了爹的头,爹大吼,杨宝,去送奶!杨宝,去送奶!那怪异的声音并没有减弱,反而音量更大了,淹没了爹的吼声。爹冲进了杨宝的卧房,杨宝倚靠在沙发上,手上托着手机,满是坏笑地盯着手机。爹一把夺过手机,啪地摔在了地上,仍吼,去送奶!车在街门外,去送奶!
杨宝猛地站在了地上,脚踢拳打起了爹……
爹被杨宝打伤了后,一口饭也没吃,开上电动车去送奶了。车开到半路,冲下了路边的深沟里。当时,娘给羊割草去了,是交警电话告知娘的……
杨岐驾车拉娘到小区,把车停放在地下车库自己的车位上,扶娘乘电梯到十楼自己的家,让娘坐在沙发上,在饮水机上接杯水,蹲在娘跟前,说娘您先把药吃了。娘说,好,我吃。娘吃了药,又说,岐儿,你还是送娘回咱咀头村吧!啊?杨岐听了,就哭起来,娘呀,这里就是您的家呀!娘摇头,说这里太好了!娘住不惯。轻轻用手抹着儿子脸上的泪水。杨岐一把抓住娘枯瘦如柴的手,娘,您一定要回的话,我辞了这里的工作,跟娘一块回宝鸡的咀头村!泪汪汪望着娘。娘说,岐儿,娘怕,娘怕小梅……,杨岐说,娘,因您她不愿意嫁我,我可以另找。可是呀娘,我只有您一个呀!娘说,宝儿咋办?杨岐说,你的肋骨疼了这么多年,是他打的呀。你忘了吗?娘摇头,弱声说,那时他还小……
门被拍响了。杨岐站起来,抽片茶几上纸巾盒中的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来了来了。门,开了。门外站着杨宝。杨宝的身后,还站着……爹?自己的亲生父亲!杨岐看到是自己的生父……
2022年10月3日18点.
作者简介:
王前恩,1958年3月出生,是宝鸡市渭滨区八鱼镇土生土长的农民,他从小就热爱读书写作,做过多种工作,30多年,他潜心创作,迄今在《陕西日报》 《羊城晚报》 《小说月刊》《一颗星星都是爱》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已出版小说集《王前恩短小说选集》 《东北方的太阳》《尊严》 《遍地是狼》《我的权我做主》《心碑》《王农民在城里的幸福生活》《欲望树》《我是咱俩的脚 你是咱俩的手》,散文集《回望六十年》共十部,计220余万字。他的作品流露出对社会底层的热切关注和对人生的哲理思考,这也使他的作品受到读者欢迎,并被陕西省图书馆、宝鸡市图书馆、金台区图书馆、宝鸡文理学院、渭滨区图书馆、岐山图书馆、凤翔图书馆、眉县图书馆及咸阳图书馆、安康图书馆、汉中图书馆等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