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龚家垴不是垴,是一条浅的山谷。山谷尽头南坡上有一处光溜溜的峭壁,将军洞就睡在那里,睡了不知多少年。睡出了现在的一栋栋小洋楼,一片片菜园,一层层梯地。龚家垴的记忆里,翘檐黑瓦叠叠错错,门柱横梁雕梁画栋,大青石岩门威仪油润,天井岩板上浅浅的青苔,是切切实实地存在过。
昔日流水的溪沟长满了野草,野草黄了枯了。来春,遍山又是翠绿。将军洞依然在草黄草青的日子里打着鼻鼾。老宅子里的人,有些走出了龚家垴,有些沉入了泥土。荒山上的野草自生自灭,静寂中,将军洞的鼾声,仿佛在叹息。有一种感觉,洞口枯黄的荒草里一定掩藏着些什么,一定有叹息散不去岁月抹不去的东西存在着。
对龚家垴的记忆真的很模糊了。

龚家垴的老宅,是龚家老祖宗留下来的。龚家的老祖宗,远时,是远近闻名的显贵大户,传闻在大庸周边县域,龚家都建有自己的粮仓,富不敌国,足以敌县。俗语说,富不过三代。龚家的富有,也不知沿袭了多少代,肯定不止三代。到我母亲这一代时,龚家已经中落,留下岁月斑驳的数十间老屋。那时还是懵懂少年。每到寒暑假,过年的时候,母亲总会把我们兄弟几个拨拉到龚家垴。“嘎嘎”(土家人对外婆的称呼),几个舅舅,一大堆表兄弟、表姊妹都住在老宅院里。

记忆最深的,是慈眉善目的“嘎嘎”,老宅院里的喧闹声,峭壁上的将军洞。
“嘎嘎”,三寸金莲,是坝门溪张家的大家闺秀。皮肤雪白,手指修长,头发乌油油地梳个粑粑贴在脑后。在家或出门都很讲究,穿扮得格外整洁,白皙的脸上总是挂着慈爱的笑意。她的居室很简陋,有些昏暗,靠窗摆置着一张乌黑发光的桌子,光透过窗棂,桌上一只青花瓷瓶,一张镶着凤凰展翅边框的镜子,耀着幽幽青光。她虽是旧式妇女,不愚钝,何其睿智。织纺裁剪,挑花绣朵,上厅堂下厨房似乎都行。夜晚,时常坐在木凳上,忽闪的灯光下,扑着扇子,轻推竹制的摇壳,柔柔唱着山里人的小曲或清雅的民谣,笑容像桐油灯盏里簇拥的那一团灯光。有人说过:有三样东西可以充满整个屋子,灯光、歌声和亲情。她用她的慈爱,把她简陋的居室充填的满满的。“嘎嘎”,生养了十个儿女,八个儿子,两个女儿。母亲在十姊妹中排行第九,在“嘎嘎”和舅舅们的娇宠下,从小好强,十六七岁走出龚家垴,到街上参加城里的妇女会工作,组织撮合,嫁给了父亲。那个时候,老宅院里,老老少少,大大小小,挤住着百十来号人。“嘎嘎”是扎在垴上的老树篼根,树茎盘根错节,却也能摆弄的顺顺溜溜。

鸡啼,狗吠,水牛在山边牛栏屋里“哞哞”地叫。舅舅们都是热衷农事的人,六畜兴旺是他们的愿望。所以宅院里猪、牛、羊、鸡、鸭、鹅在前仆后继地壮大。天放亮,炊烟在屋顶弥散,宅院里飘起五谷杂粮的清香,休息了一晚的宅院开始新一天的喧闹。表姊妹们在宅院里追逐打闹,抽烟的舅舅慢条斯理的迈过门槛,轻咳两声,刁起竹烟杆,猛吸几口,烟老壳上的火星噼噼啪啪地跳跃,随意地在门框上磕掉烟灰,哐啷哐啷准备各种农具。舅妈往天井里的青石板上泼出洗漱的脏水,扯着嗓门喊娃们“逮饭”(土家人说吃饭是逮饭)。喧闹中,各种嘈杂声重合,此伏彼起。天井回音渺渺不绝,和谐欢乐的气氛在垴上四处弥漫。
将军洞,洞口不大,进洞后是一个很大的石室。不是石室,是一个巨大的空间。洞不知道有多深,趴在地上,耳朵贴紧地面,能听见洞深处的流水声。小的时候最喜欢和表兄弟们点上火把去洞口玩,只是谁也讲不清为什么叫将军洞。胡猜乱想,好多年前,一定有天将天兵住在这个洞里。天将天兵也有岁数,他们老了以后就闭着眼睛睡觉,岁月久了,所有的天将天兵就这样睡过去了,变成了洞里面站着的、坐着的、悬在洞顶的一根根柱子样的石头。现在想来,或是如此。

山川良是昔人非。只几十年的工夫,龚家垴的一切面目全非,繁盛又冷清空荡,少了灵一样。也许是“嘎嘎”的民谣,老宅子里的喧闹,每个午后都照在大岩门的那一缕夕阳……年少时在它们中间悄无声息度过的所有快乐,如尘土一样归于了沉寂。
没有灵的山谷叫空谷,龚家垴山谷不空,天将天兵的灵就在石头里,依然沉睡在将军洞里。龚家垴今后还会有许多新的好的东西出现,随着日子越来越好。
山中老猴
2023年元月1日写于张家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