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缠绵缱绻兮,一字一句泪
乌以强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贾宝玉怕世俗的热闹,而不怕闺闱之热闹。贾宝玉独钟情女儿,天下无两。可见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有道理的)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宝钗可谓博学矣)。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 ——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枝《寄生草》,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慢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芒鞋破钵随缘化”:可谓环境塑造人,贾宝玉接触到的一言一行皆是空、缘、化以及恶、浑、淫,怎奈最后不出家?贾宝玉是一个悲剧人物,他的命运,说明了什么?白璧无瑕,岂能掺假!你看那落红随流而去,不知葬于何处,岂不悲哉!如果落红有灵,岂不飞上天吗?)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已见疯癫。薛宝钗与贾宝玉,一冷一热,对比着写,是一大艺术特色),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今古利口莫过于优伶。此诙谐,优怜亦不得 ,如此急速得理,可谓才人百技也。一股醋意可知。)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是贾母眼中所见。写人物,一笔也不要离开人物,就像素描眼睛一样,一笔也不能多,一笔越不能少。) 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她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风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明明不叫人说出。文学就是糊窗户纸,不要说破,恰恰隔着一层窗户纸,如果看着的话,隐隐约约,就像烛影中看花,流水中看月。给人留下美好遐想。这就是文学),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钗含而不露)。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贾宝玉在儿女小事上鬼精明)。史湘云接着笑道:“到像林妹妹的模样儿。(事无不可对人言,心直口快,大说大笑的史湘云,可惜丈夫早夭,守青年寡。一朵烂漫芍药,独对无数个绵绵秋夜。令人产生落花溅泥之痛!)” 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 什么意思!”(不可不恼)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她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她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她岂不悔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贾宝玉急了),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千古未闻之誓,可见贾宝玉性格之独特。) 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重情重义史湘云)。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囫囵语。此人为谁?)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地躺着去了。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意外之文,就是故事,一波三折)。宝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妙语:形象)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地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袭人有心计,此时的贾宝玉一劝就会崩了)。那宝玉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穿竹度柳,回风舞雪,清水旋涡,一波三折,就是好文字)。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女儿心理不要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就像变幻的云彩,像五彩的流水)?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亲者更痛)!”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此书如此等文章多多不能枚举,机括神思仿佛天外来笔。其写人口气传神摄魄处,怎不令人拍案称奇叫绝)。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顽,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她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林黛玉已听到史湘云之语,林黛玉长着一颗七窍玲珑之心矣)。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问的极是,量子纠缠,情急则乱)?”宝玉见说,方才与湘云私谈,她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她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山木自寇,源泉自盗”:山上的树木,因长成有用之材,而被人砍伐。源泉味道甜,然后人争相去取来喝,这是自找的寻求干涸<HE:积水无存>呀。庄子)”等语。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宝玉之追求、格局:视闱中俱珍珠,世道则如虎狼)?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辨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 林黛玉:“与你气干”,贾宝玉:“与我何干”可也。口虽未出,心已悟矣,但恐不常耳,若常存此念,无此一部书头。小说者,拧、绕、慢、迎、断、插、回等写法,水溅浪花,燕穿彩云矣)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只此一句,又勾起波浪) , 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最动人的深情反话。小女子善为之。)宝玉不理(极伤心处),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形容得好)。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一说必只得以他事来解释,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大奇大神之文。殊不知一切皆源于薛宝钗啊。林黛玉醋妒之海也。既然生了林黛玉,为何又生了花魁似的薛宝钗呢?正可谓既生瑜,何生亮也!小说之技法也:对比着、拧着写,就如绳索,拧着才会有劲。所以三角恋才是最又看头的,就像拔丝苹果,拽不断,理还乱,又香又甜) 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行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 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贾宝玉心中只在乎下一个林黛玉。)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贾宝玉自幼就有佛缘慧根)谈及此句,不觉泪下( 佛芽初现,温柔难舍)。袭人见此光景,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此是忘机大悟,人所谓故癫是也。曹翁为什么要塑造贾宝玉这个人物呢?)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已悟已觉,是好偈矣。 宝玉悟禅亦由情,读书 亦由情,读《庄》亦由情,可笑。)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自悟则自了,又何用人亦解哉?此正是犹未正觉大悟也)。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 ”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玩意,无甚关系。” 前世是冤家。
甘露灌绛珠,
报恩既抱怨。
就像并蒂莲,
伤一伤一双。
谁能说得清,
爱极就是恨。
故花要半开,
酒饮要未熏。
缠绵缱绻兮,
一字一句泪。

作家简介:乌以强,山东省聊城市茌平区人。是第十八届“叶圣陶杯”全国中学生新作文大赛评委。曾获山东省泰山文学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特别大奖等。主要作品有《车站》《怀念母亲》《乡党委书记》《三棵树》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