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家众多的亲戚中，有一方是说起来颇感自豪的，那就是姑妈家。
爷爷和奶奶总共生养了三个孩子：姑妈、爸爸和叔叔。奶奶身体不好，月子里着了凉，脊背严重地驼下来，成了没有劳动能力的残疾人。小时候，娘常常跟我们讲起奶奶的一些事，说别看她身体不好，嘴巴可是蛮俏的。有一次做中午饭，跟她商量吃什么？奶奶没直说，而是随口念出一道谜语来：
小猫耳朵一拧拧，一扣扣；这么看像饺子，那么看像片儿汤。
这下可把娘难住了，“小猫耳朵”是什么饭啊？最后还是叔叔脑子快，帮娘解了围，猜出奶奶想吃馄饨。
奶奶去世得早，我和哥哥都没见过。姐姐虽然见过，但当时年龄太小，也就刚刚会走的样子，没有什么印象。
姑妈是头大的，从小就知道照看下面两个弟弟。拾柴打草，下地劳动，所有的农活都干过；缝缝补补、做衣做鞋，哪样针线活也拿得起来。长大了，该找婆家了，被同村好心的焕娣姑介绍到沧州市，嫁给了汽车修理厂的一名工人。那时的工人可吃香啦，别看姑父比姑妈大着好几岁，每月都有一定数目的工资领到家，怎么也比乡下干活的农民强得多。
后来，姑妈断断续续地生了三个孩子：大表姐玉珍、二表姐玉丽和表哥玉龙。
姑妈家住在城市，在我们看来是相当荣光的。别人家的孩子，姑呀、姨呀的也不少，但有几个是沧州市的？听爸爸说那地方阔得很，有楼房，有公园，还有长长的哞哞叫的火车……，比起我们乡下来，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这样的话听在心里，便自然地生出一些憧憬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能到漂亮的沧州市去看一看，该是何等的欣喜啊！可憧憬常常与遗憾为伴：那地方离我们这里太远了，足足有八十多里地，可不是说去就去的了的。
那时爸爸四十来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每到冬天，都要骑上一辆铁驴车，后面绑两摞高高的笼帽，到遥远的沧州市去卖。城里人不比咱乡下人，是习惯用小锅小灶做饭的。可巧，这笼帽正是为它们量身定做而来，且大、中、小号齐全，就像在集市上出摊的布鞋一样，总有一款适合你。再者一说，串乡卖笼帽也是常有的，百里迢迢地送货上门，总该是服务周到吧！
回报也是有的。爸爸每趟出去，都能换回一把不少的钱票来。不管怎么说，城里人上班领工资，每月三十、五十地进着，手里总比挣工分的农民宽绰得多。花个三毛、五毛的买个笼帽，想也不至太小气。另外说来，这些笼帽确实都得来得不容易，剥秫秸，捋莛子，刮篾子，哪一样也不是轻松活儿。单是昏暗的煤油灯底下，娘坐在矮凳上连抻带拽地一针针编织，就足以称得上辛苦了。最后，还要劳累爸爸大老远地去卖，沿着长长的沧保公路一直向东，顺风顶风全得算着，光车子带就不知道磨破了多少条。要知道，一家子的日常花销还指望着它呢！人八劳二的决算款还指望着它呢！
爸爸出去一趟，通常就是两三天，我们兄弟姐妹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爸爸回来。有时等得心焦了，出门朝南方远处的大道上望望——还是不见踪影，心里便愈加浓重了一份牵挂。直到不知什么时候，或者我们从外面玩够了回家来，忽然发现院子里的墙根下，凭空多出一辆爸爸的铁驴车，便陡然喜上心头，径直朝屋里冲去。
爸爸通常穿一身黑色的夹裤夹袄，斜坐在炕沿上休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一根自卷旱烟，冒出缕缕淡灰的烟雾。他时而抬起手臂，将纸烟凑到嘴边慢悠悠地吸着，时而从胸腔里涌出几声快意的咳嗽来。爸爸虽然面庞消瘦、颧骨高高的，皮肤也因太过松弛而显出很多皱褶，但精神状态很好，脸色红润，两眼闪着炯炯的光芒，看不出一点疲惫的样子。
爸爸身强力壮特别能干，在我们心中就是当之无愧的顶梁柱，都为有这样一个好爸爸而自豪。于是围着他问这问那，希望从他那里获得丰富多彩的欣奇。
外间屋的大锅里，娘早已准备好晚饭。及至一样样端上桌来，倒也显得很丰富。中间是一盆蒸白菜，拌过了食盐和腥油，再点上一两滴香油，便窜出诱人的味道来；旁边的罗锅箅子上，摞起宽阔瓷实的饼子和肥软甘甜的红薯；四周列出的几只粗瓷大碗里，则满盛着粘稠好喝的玉米粥。
爸爸已经端坐在炕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该上炕的上炕，该端饭的端饭，也都围拢过来。大家吃得正香，天色却渐渐暗了，于是点上一盏煤油灯放在桌子中央。
吃过晚饭，娘和姐收拾起碗筷和剩余的食物，重又将炕桌擦拭了一遍。橘红的灯火照在桌面上，反射出迷蒙的亮色来。我们一家七言八语地说着话，洋溢在欢乐的氛围里。
我最喜欢数爸爸带回的钱票。爸爸也深知我的乐趣，干脆把衣兜里的钱票一股脑掏出来放到炕桌上。我于是认真地“礼遇”起这些钱票来：一张一张地打开，小心地舒展着，不能有一点皱褶的；接着，按照面额种类由大到小排列好。在这里面，最赏心悦目的当属十块钱一张的“大团结”了。虽然最多也不过一两张，但那厚挺的纸张，碰起来咔咔地响，传到指间和耳鼓，都是颇为受用的。还有那宽阔明晰的币面上，聚集了很多端庄正派的人：有头戴前进帽的工人，有身穿中山装的干部，有戎装威武的解放军战士，有手持书本的知识分子……这幅团结和谐的劳动者群像，一度成为我们幼小心灵中暗暗萌动的理想。
其他面值的纸币也是很美的，摞在一起像个缤纷多彩的画册。大大小小的币额累加出一个总数来，便是全部的收获了。最后向爸爸汇报，他听数得准确，便朗朗地一笑，随后把几枚零散的硬币交给我们，随便买些什么去。
钱票的最终归处是娘裤兜里的小手绢。她见钱票完成了清点和欣赏的使命，便笑吟吟地欠一下身，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手绢的包裹来。随后一折折打开，小心地将这些新来的“客人”整齐地请进去，再复原包好，放到裤兜里。
这是我们一家最为幸福的时候，爱说爱笑的爸爸早已忍不住兴致，口若悬河地讲起来。
“这回运气不错。在捷地赶了个独集儿，卖得甭提那个顺溜了，没到晌午就包圆儿了。还有没买到的，说：‘下集还来啊！’我说：‘行！行！’哈哈哈……”
爸爸最是擅长讲故事。每次出去都能把几天来的所见所闻，给我们详详细细地描述一番。像沧州市有什么新变化，哪里修了桥，哪里建了公园；百货大楼多么气派，里面的商品如何丰富。在我的脑海里早早地播下了“琳琅满目”和“应有尽有”的概念。
说来百货大楼，我们村还有这样一则笑话流行。某位同族大哥闲来无事，顺便到百货大楼里转一遭。临了什么也没买，看样子颇有些遗憾。售货员见状问道：“同志，咱们这百货大楼可称得上沧州最大的商场了，难道就没有您需要的东西吗？”那人见问，更加摇头叹息起来，“不瞒你说，售货员同志，我上上下下转了半天，还真没发现我想买的。”售货员愈加纳闷了，“那您想要什么，我们帮您找吧。”只见那人慢条斯理地答道：“这东西其实也不怎么金贵，俺就是想要个棉裤衩……”
爸爸说到卖笼帽，就要提赶哪里的集，集市上如何如何热闹；在集上出摊，怎么找个尚风尚水的地方；遇到顾客询问，怎么给人家介绍、解释等。
“我说大姐，你就放心吧！你是没用过，用上一回就馋啦。不是我夸咱这笼帽好，你看这针脚儿，你再看这绺儿，又均匀又密实，就等着蒸好干的吧。保准比铝锅盖好用！你想啊，它是用莛子做的，既透气，又保温，还吸水，蒸出馒头来能不好吃吗？那才是雪白大胖，一点也不沏水的……”
说来说去总要说到姑妈家。从爸爸的言语里，我所想象的姑妈家是梦幻般的美好：院子不算太大，墙根处种着一棵茁壮的瓜蒌，碧叶浓阴地一直往上爬。听说那瓜蒌可是好东西，每年都结不少果子的，卖到药材公司，能给十多块钱呢！
姑妈家的房子是结实的砖房，屋内四白落地，那才叫刮风不透、下雨不漏。顶棚中央有电灯，一拉灯绳就亮，且永远不用担心停电的。做饭有自来水，一拧龙头就哗啦啦地流出来，不用每天到半里外的水井旁去挑，也不用准备大缸的……
作者简介
韩爱华，1969年生，毕业于河北大学，现为河间市行政审批局职工。热爱文学和写作，发表过多篇散文和小说。近几年来，对《诗经》产生浓厚兴趣，乐此不疲。愿以我们平白的解读，带您走进至善至美的《诗经》殿堂，感受传统文化的魅力。中华诗经阁诗经部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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