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民”陈景民进城
文/刘林海
在我认识的民企老板中,陈景民堪称是能“撑”的人。

说一个老板能撑,概因在血雨腥风的商场,民营企业大抵都像走马灯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虽引领风骚者众,但鲜有辉煌超过十年者。那些曾经如雷贯耳的字号及其掌门人基本上摆脱不了转瞬即逝的命运。而从蓝田进城的陈景民似乎是个例外,从九十年代初开始做餐饮起家,历经旅游、酒店、交通运输、房地产等各类行当的折腾,在西安商界留下了杂粮食府、桃花源山庄、东晋桃源等等一系列不朽的传说。迄今四十余年,却仍不输执牛耳之势。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当然,了解内情的人也知道,陈景民旗下的企业也没少了随着社会大潮的飘摇起伏,一度也曾官司缠身。但陈景民能撑,硬是靠着定力带着企业过了一个又一个险滩。
与陈景民走得近了,就会发现陈景民几个显著的特点。总结有三。第一个特点是其貌不扬却健康有加。陈景民五短身材,毫无伟岸之势,他曾自嘲自己坐不了飞机头等舱,因为宽大的座位坐上去让他脚不着地,自己不舒服也让别人看着别扭。但是他身体素质却极好,七十岁的人了,食量大得惊人。曾有幸见识他晚上十二时加餐的情形:先是一斤水晶饼下肚,意犹未尽之际,又寻到夜市,咥了二百串烤肉外加一大碗手工面,方才酣畅抹嘴。吃得多,长得自然就结实,有一次看他发的抖音,大冬天雪花漫天飞舞,他竟穿着背心短裤在院子清扫落雪。第二个特点是言谈朴实却极有趣。陈景民喜欢聊天,语言多是那种土得掉渣的方言俚语,却时时逗得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文坛大佬贾平凹是他的挚友,据说常常把与陈景民的谈话内容即时记在小本子上,这就有了其诸多小说中以陈景民所述故事为素材的传言。因为常能从陈景民处听到富于哲理的人情世理剖析,我就觉得老陈应当属于文凭不高但文化造诣很深的人。如果进入陈景民的企业驻地,那浓浓的农业生产和庄稼汉生活气息就不由得让人觉着包裹在农耕文化中。陈景民很喜欢古体诗词,唐诗宋词不用说,毛泽东的诗词没有一首不倒背如流,这些自然造就了自贬为文盲的陈景民说起话来妙语连珠。第三个特点是为人良善且人缘极好。盘点陈景民的人际圈子,多是交往了多年的老朋友。我曾参加过他组织的几次宴会,规模远不及一般大老板司空见惯的豪华阵容,十来桌席面不过百十个客人,多是容颜沧桑,介绍之后方知大多是陈景民堪称发小级别的故友旧交。以前曾听说一个故事,称陈景民把自己的房子贱卖了为朋友治病,我多少有些将信将疑。及至前几年我的老母亲患病,陈景民从朋友处知情后为老母亲采购了价值不菲的进口特效药,这让我在意外的感激中就不由得相信了所有关于陈景民善行的传言。与陈景民手下的员工闲谈时,知悉几乎所有的雇员都是跟随陈景民后从一而终,这无疑又是对陈景民人缘的诠释。细品陈景民这三个特点,恐怕就是陈景民善撑的基础因素吧。

某一日参与陈景民几个故友的闲谈,听闻陈景民早年一些趣闻轶事,方才知道陈景民的撑力实在是渊源流长,一时冲动,就忍不住写这篇文字。
解放后的第三年,陈景民诞生在红色祖国的版图上。虽说睁开眼睛满目红彤彤,但根不红苗不正的陈景民却被打入另册。因为父亲早年有过在国军中任职的经历,其后就被红色政权定性为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戴着历史反革命大帽子的父亲,不由分说地为儿子陈景民织就了一顶黑五类的小帽子。从上小学起,陈景民就习惯了仰视贫下中农子女。虽发奋学习,努力表现,却永远望红领巾而兴叹。又因为家境贫寒,陈景民从九岁时起就常常随父亲进山担柴,往来四十多里山路,难得歇一口气不说,还得时时提防出没的饿狼,且充饥的只有红苕和发糕。也许就是因了那沉重的柴担和营养的严重稀缺,陈景民的个头发育出了问题。
初中毕业那年,陈景民在三个公社的升学联考中荣膺探花。按说升高中应是顺理成章,孰料这一年的政审出奇的严格,拜其父反革命招牌,陈景民被剥夺了上高中的资格。这一年,他十五岁。

陈景民的父亲已经习惯了命运的安排,他为陈景民收拾好劳动工具,心平气和地教导儿子做个合格的小社员。因为年龄小,加之带有改造色彩,生产队给陈景民按四分劳计酬。当时的劳动日值二毛钱。陈景民出全勤时,每天可以给家里挣回八分钱的财富。看着原来学习远不如他的同龄人背着书包去上学,陈景民窝着火,赌着气专挑苦活累活干给队长和社员看,他不在乎工分低,只是想证明他行!
同工不同酬倒也罢了,眼看着耍奸溜滑的人轻松逍遥,自己吃苦受累却还常遭队长呵斥,陈景民愤懑过。父亲看在眼里,却只是一句话:娃,你得撑着。
一九六九年,国家在秦岭清峪兴修大型水库。政府在西安、渭南、商洛三地广招民伕,陈景民所在村子也承担了出工任务。修水库背井离乡,劳动强度也大过田间耕作,如此出大力流大汗的事,当然不能便宜了黑五类人员。十六岁的陈景民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出征的蓝田民工。离开了熟悉的环境,那政治上的污点似乎也不太被看重了。陈景民精细伶俐,又写得一手好字,公社的革委会主任就让陈景民担起了管灶的大任。一朝被重用,陈景民如何不感激得恨不得肝脑涂地,遂想方设法地把那灶房管得井井有条。却说当时民工中还来了一个商洛的山里娃,与陈景民同庚,也同样属于黑五类子女,又恰好与陈景民干了同样的工务,在另一个大灶上管伙,后来这个人成了陈景民大半生的挚友,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贾平凹。清峪水库的经历后来就成了陈景民和贾平凹后半生聊天最多的话题之一。陈景民一直认为清峪水库是他人生走向成熟的起点。因为他在那里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尤其是他的工分水准一下子提高到十分劳,成了名副其实的精壮劳力。
可惜好景不长,一年后,随着水库修成,陈景民又黯然返乡。工分标准虽不再按四分计,却仍是低于妇女的六分劳。日子还得过,怨气还得受。忽一天,玉山公社的革委会主任来村上找大队革委会主任不遇,在村口巧遇陈景民。因为在水库工地上对陈景民印象颇深,且多少有些好感,公社革委会主任问陈景民一向可好。陈景民顺杆上爬,不由分说接过主任的自行车把,把主任连拉带托地请进了自己的家。那个时候公社革委会主任宛若一方皇帝,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驾临陈景民的家。
公社主任视察辖下农户,免不了要对院舍富足程度点评一番。陈家没有可圈可点的家当,但院子里一株郁郁葱葱的葡萄树还是让主任赏心悦目。主任就随口问了一句:“这葡萄几时能熟?”其时葡萄离成熟大约还有半个月时间,陈景民明白,纵使葡萄成熟时再好,主任是不会二次光顾他家的。遂即找来剪刀,提了篮子,挑那大串的葡萄,满满当当地剪下一篮子恭送到主任面前。主任一尝,却是酸得掉牙,又责怪陈景民可惜了一树快熟的果子。陈景民腼腆地挠头,说忘了尝生熟,又忙不迭说别处本家院里还有葡萄,等熟了后再摘些送到公社去。看着陈景民虔诚的脸,公社主任突发善心,问陈景民愿不愿到公社去干临时工?陈景民后来形容他当时的状态,像是突然被别人灌了一大杯烧酒,晕了、蒙了!

那一篮彰显赤诚的酸葡萄,赢来了公社主任的垂青。主任金口一开,陈景民就成了玉山公社机关的临时工。公社原来的电话员年老退休,陈景民就补了这个缺。好在那时的电话员并不要求有太高的技术水准,只不过接个电话、跑个腿、喊个人而已。陈景民恪尽职守,把那电话经管得像佛像一般。寻常电话少时,陈景民又兼作通讯员、勤务员、卫生员,把公社院子一应上下侍弄得眉开眼笑。有人就鼓励着陈景民也尽快地想法子当上真正的公社干部,也好弄一条尿素裤穿。彼时,尿素裤是公社干部的标配,即每人都有一条用日本进口的尿素化肥包装袋做成的裤子。有顺口溜为证:“是不是干部,就看穿没穿尿素裤。风吹呼噜噜,手摸像府绸。裆前注明是尿素,尻子标明含氮量百分之四十六。”于是陈景民就把拥有一条尿素裤当成了自己的人生目标。谁知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几个月,陈景民却发现难以为继。按照政策,他到公社干事,却仍然保留着生产队社员身份,公社每个月发给他十七元报酬,他必须悉数交回生产队,再由生产队给他的工分薄上记上每日十分工。这意味着他要用十七元月薪换回每月价值六元钱的三百分工分。这倒罢了,毕竟在公社干事比生产队轻松且看着光鲜,但吃的却成了问题。因为他不是真正的在编公社人员,在公社伙食灶上吃饭,他必须每月交付三十斤粮票。这就得把家里的麦子背到粮站,按远低于黑市的价格卖掉。这笔损失家里如何吃得消。眼看着家里细粮被卖空了,陈景民迫不得已跟父亲商量辞了那让别人眼红的营生。父亲却说:“娃你还得撑着,你撑不住咱全家撑。”此后,陈景民的父亲在外面借粮回来,供陈景民背到粮站去卖。
在公社苦熬了大半年,忽然有一日,公社主任跟陈景民说上头有几个招工指标,问陈景民愿不愿意出去。这还用问么。终于可以穿尿素裤了,陈景民焉有不愿意之理。陈景民当下恨不得给这位人生中的贵人趴着磕几个响头。有主任亲力关照,很快一应招工手续办妥。送陈景民进城时,公社机关的人都嫌主任糊涂,说陈景民这么好一个小伙子走了,怕再找不下合适的。主任说正因为这娃太好了,不让他有个好的落脚怕是要遭报应的。
陈景民被招到西安城里的人民大厦做服务员,这一年他18岁。因为个头太小,不便于在外宾出入的场合供职,人家就让他在中餐厅打扫卫生。人手紧缺时,也凑合着跑堂上菜。陈景民仍然勤快,颇得领导信任,就常被安排干一些重要的工作。让陈景民引以为傲的是,他曾为不少的国家领导人和有影响的大人物服过务,诸如后来成了全国人大委员长的万里,数学界泰斗华罗庚等。
当年与陈景民同时从农村招录的年轻人有一大群,这些人后来都成了陈景民的挚友。陈景民当年的趣闻轶事也常常被这些人拿来在 调侃中回味共同的酸楚。最具笑点的有两件事:一是偷吃白糖的事儿。入职不久,陈景民在晚餐结束后收拾偌大的食堂操作间。封好钢炭火炉,擦过灶台,在最后一道工序熄灯之前,却被灶台上那一大罐亮晃晃的白糖耀得眼睛迷离。到底经不住诱惑,四顾无人之际,抓起一把尤物塞进嘴里。却不想一阵苦涩无比的味道让他几乎窒息,情急之中把嘴里的东西一口吐向刚刚用煤灰封好的火炉,霎时间煤灰四扬,连带着一团火焰腾出灶膛。陈景民顿觉眼前一黑,顺手抹了一把脸。出了操作间,陈景民的尊容把一帮年轻人吓得大呼小叫。待跑到卫生间里一照镜子,陈景民才发现自己面如锅底,又被手掌抹得如瀑布一般。事后有人追问,陈景民吞吞吐吐说他不明白那灶台上为啥要放上肥料。消息传到厨师耳朵,厨师说这个农村瓜娃光知道肥料和白糖是白的,不知道那味精也是白的。第二件事是捡吃麦乳精的事儿。陈景民在一帮招录的学徒工中属于家境最贫寒的一个。按二十六级商业工人待遇,他每月领取三十七元工资,除了留下七、八元的伙食费外,陈景明都悉数寄给家里。口袋零花钱稀少,陈景民就常常在那垃圾桶里收集值钱的玩意儿换钱用于补贴自个儿生活。一只小号银花牙膏皮卖三分钱,大号中华牙膏皮卖五分钱,一个月下来也能有不少的外快。好在大伙能体谅陈景民,也就没有人与他争抢资源。却说有一日,陈景民在垃圾中发现一个精致的铁盒子,外面的彩色包装纸上印着“人参麦乳精”几个大字。打开瓶盖,那瓶中竟还有大半。虽然没有吃过这东西,但陈景民知道这玩意儿是上乘的营养品,遂往手掌上倒了一把填进口中。一阵透心的甜让他浑身颤栗,只不过喉咙干涩,死活咽不下去。时间一长,一个喷嚏把嘴里的东西又全喷出来,紧接着又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很快又引来一帮年轻人,见陈景民手里拿着稀罕物,也不问三七二十一,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大快朵颐。没抢上的人问陈景民那麦乳精是啥味道,陈景明说比白糖还甜,只是跟炒面一般让人呛得慌。这两个近乎段子的传说,把一个鲤鱼跳龙门的农村傻小子形象勾勒得淋漓尽致。
进了城,当然会在家乡挣来一片羡艳。但只有陈景民自己明白,他实在算不得人物。一个现实的问题是到了婚娶的年龄,却死活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但凡有城里姑娘与他会面,那卑微的餐厅服务员身份配上实在无法恭维的身高,屡屡让人家落荒而逃。回乡找个农村姑娘吧,陈景民却实在担心一头沉的担子最终会让他这头永远悬在空中,望城兴叹。彷徨苦闷之际,他想起父亲的话:还得撑。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他的执着与机灵引起了一个常来餐厅吃饭的大人物的注意。几番交流之后,这个大人物成了陈景民人生中继玉山公社革委会主任之后的第二个贵人。不久,贵人协调他调入了西安市物资局,又在其后借着以工代干的政策,将他从二十六级商业工人身份转为级别最低的二十五级干部身份,工资也从三十七元升为三十九元。陈景民从一个农民子弟华丽转身为吃皇粮的国家干部。
后来陈景民还调动过几个单位。待到政策倡导之际,陈景民下海创办起企业来。在不懈的努力中,先后为西安市打造了诸如文豪杂粮食府、东晋桃源等脍炙人口的亮眼名片。
了解了陈景民早年的创业史,也就明白了陈景民为什么能够在商业大潮中屡经冲刷而不倒的原因。因为陈景民生肖属龙,贾平凹曾撰文称陈景民为龙民,这话不假,陈景民实实在在就是一条土生土长、逢火玩火、遇水戏水的土龙。
二O二三年元月十四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