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短篇小说)
王前恩
一
打了个目愣儿(打了个盹)醒了,瓷愣愣望着顶棚,亮亮的灯光里,石棉瓦顶棚泛着蓝絪絪的光。那蓝絪絪的光里,我看到了那头母猪,一下爬起来,趿上鞋跑向了母猪圈。母猪圈里,灯光通亮。我趴在圈墙上,看到那头母猪依然靠墙在地上卧着。这头母猪,今夜不生产,明天肯定生产。从母猪鼓大的肚腹判断,至少要产十头以上的猪娃。我骑上墙头脱下脚上鞋,换上另一双鞋,跳下墙头走过去,蹲下,在母猪的外阴看了看,外阴很干净,浆包还没有破。浆包破了,外阴就会有血迹的,地上也会有血迹的。浆包破后,要不了一个小时,一头又一头猪娃就会从母猪妈妈的产道滑出来。出来前,由于小家伙急于要出世,在猪妈妈的肚子乱蹬乱动,猪妈妈疼痛难忍而站卧不安。此时是零点过十分,母猪很安静。今夜不会生产了。想到这点之后,瞌睡虫一下子又占领了我的身心,眼皮重身子困。睡吧睡吧!天明后还得粉配饲料,还得清除圈粪,还得……二百多头猪呢,活多着哩。又骑上圈墙头,脱掉脚上这双鞋,换上另一双。刚换上另一双鞋,我听到了熟悉的手机铃声。在这静得只有猪的鼾声和咳嗽声的深夜猪场,手机的铃声格外的清晰刺耳。是家里发生了啥事吗?还是……我急急忙忙跑向了卧房,将枕边的手机抓在了手上,屏上显示是陈德明三字。陈德明是我的左邻。他这阵打我手机有什么急事?我摁下接听键,里边立即传出了陈德明的求救声。
王哥,我爹是急病,麻烦你赶紧用车把他送医院!我说,你爹病了?陈德明说,我爹上厕所,倒在炕根了!王哥,你能快点不?求您了王哥!我说,你打120呀!陈德明说,120没有这么快!再说,120来一趟也不是白来,至少得几百块!听了陈德明带着哭腔的求救声,我不再犹豫了。我说,你准备好,我这就开车回去。
我的猪场离家也就十多分钟路程。车到家门前刚刚停住,陈德明就抱着他的父亲从门里走出来了。我赶紧下车将后门拉开,我说轻点轻点!陈德明抱着他爹钻了进去。他老婆也跟着钻了进去。陈德明的娘,拄根棍棍,从街门走出来,说,唉,才黑呀,还吃了多半碗热搅团……我回到驾座上,拉上车门,问陈德明,钱带了没有?
陈德明说,我身上只有一百来块。
他老婆说,我也只有十来块。
陈德明说,王哥,你有的话,先替我垫上。好吗?
我点点头,将车发动起来,朝村外就近的高新医院开去。实际上,我身上没有多少钱,手机上有一万多元,这钱还是我儿子昨天用微信给我的。今年的猪市糟透了,非但没有赚到钱,我还亏了十几万。在我实在维持不下去时,儿子给了我这一万元。儿子儿媳挣多少我也不知道。儿子能在我养猪最艰难时,在资金上扶我一把,这点,我很是欣慰。没想到,这钱今晚上要用在救陈德明老爹身上了。
车在急诊门前停下后,我转头对后座上的陈德明说,我去挂急诊号去交钱,你快抱着老人往急救室门口走。我推开车门下了车,听到陈德明说,急救室在哪呀?我说,你鼻子下边的嘴你鼻子上边的眼睛是干啥的?!转身推开急诊门,听到陈德明对他老婆说,你赶下去问急救室在哪里哩?他老婆说,我……还是你去吧……
挂了急诊号,我用手机付了检查费,老人被推进了CT室。结果出来了,是右脑颅出血……
从医院回来是二十天后,命是保住了,人却瘫了。
二
第二十一头猪过完磅,从钢笼笼里装上了车,又称了钢笼笼的重量,就开始算账。我用笔在笔记本上算,猪客用手机算。二十一组数字相加,得出一个数字,这是带钢笼笼的毛重。钢笼笼重乘以二十一,得出一个数字,这是钢笼笼的总重。毛重减去钢笼笼重,得出的这个数字便是猪的总纯重。用这组数字乘以单价,是今天卖的二十一头猪的总钱数。我蹲在地上,将笔记本架在左膝盖上算。猪客先我算了出来,他报出了一个钱数,说老王叔,别算了,我这从来没错过的。你快点钱!我拨开他递到我脸前的一厚沓红钱,仍埋头算着。终于,我算出来了,比猪客的整整多出了五百!我把写有算出结果的笔记本朝猪客递过去。猪客看了一眼,说,老王叔,你这不准的!我这洋玩意是不会错的!刘超走过来。刘超是经纪。我的手机响起来,我将笔记本递给刘超,朝边上走了数步,掏出手机,是我老婆打来的,摁下接听键我说,卖猪哩。你把饭坐锅里,忙完了我回去吃。老婆却说,你这阵儿没回来我知道你忙,我想把饭给你送去,回来了喂咱爹吃哩,可咱爹又屙下了……
老王算的对着哩!刘超冷盯着猪客,你咋是这么个人?!你这样,别想再从我手上买到猪!
猪客疑惑地说,是我算错了吗?说着又在手机上点起来。数秒钟后,猛地抬起头,笑,真是我算错了。不好意思呀老王叔!从包中掏出四沓红钱朝我递了过来。
可我还接听着老婆的电话。老婆说,引田家的李伯没见了,可能昨夜晚一晚上没回来。引田早晨去厢房叫他爹吃饭呀,才发现他爹没在炕上。全庄人都去找了,我也得去。咱还是邻居哩开。你别操心咱爹了!我哦哦着伸出左手接过猪客递过来的钱。李伯没见了?打昨夜晚就没回来?引田这操的啥心呀!
猪客大声说,老王叔,快点呀!
我点点头,对手机里的老婆说,好,你去吧。说毕,立马挂断。看着这四沓百元红钱,我是又喜又愁。愁的是这要一张一张数呢。可不数不行。不数,少一两张或者少更多,那就亏大了。数吧,关键是在数的过程中,还能凭手感触觉出真假来。没错,是四万块。也没有一张假的。猪客又付了我零头。临走,抓住我的手,说,老王叔,不好意思呀!刚才是我算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说,算错了?你不会给我多算五百?为什么少算五百?!
刘超过来拉猪客朝车走,边走边说,走走走,老王还没有吃早饭哩,咱们到现在还没进一口汤水哩。肚子饥得慌惶哩。咱干脆到这的街上一人吃一碗羊肉泡?二人到了驾驶室门外,猪客大声说,老王叔,往后有卖的猪了,一定给我留着!刘超催着说,上上上,还给你留着,你再不能这样,你这样,看老王给你留着不?哈哈,老王,我这是说他哩。拍拍猪客肩膀,快呀!猪客前,刘超后爬钻进了驾驶室,在关上车门前,还没忘了大喊,老王,我们走了!你赶回去吃了饭,把毒消了,一定要消彻底!病多得很,可不敢大意!哈哈再见!
猪场我的卧房里,是备有吃喝的,比如方便面丶酥饼等;比如啤酒,纯奶等。可是,我又不能马上吃喝,因为别的圈里的猪们,在大叫大吼好久了,它们把猪圈的门门拱得哐当哐当响,把前蹄搭在墙头上,朝着我出现的方向,瞪大了猪眼在抗议,更多的是站在圈里狠劲地吼叫。尽管我肚子饥得没丝儿劲,头昏眼冒金星,但我还得先安顿下猪们。待我推着饲料车车,一个圈一个圈喂上了猪食之后,整个猪场除了猪抢食时撕咬的尖叫声和吞咽声,再无别的声音时,我才有气无力地走进卧房,开始吃喝。在吃喝时,我深深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欣然。这也是享受吧!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我的右舍引田的父亲李伯,赶紧打通了我老婆手机。通了后我问,李伯找到了没有?老婆说,还没有。我说,我也想回去找哩,可猪圈粪还没有清除哩,毒还没有消哩。老婆说,你还没有吃早饭吧?你赶紧回家吃了饭,把粪清了把毒消了,那十二头猪娃都五十多天了,顶该断奶了。消了毒,把那十二头猪娃隔在空圈喂。我说,好。这十二头猪娃,就是送陈德明老父亲去医院的那天夜晚那头母猪下的。那天早晨,当我从医院回到猪场,急急跑去看时,十二头猪娃趴在它们妈妈的肚子上,有的吮吸着奶汁,有的闭着双眼睡着了。一头也没有折。仅仅过去不到两个月,猪市就回升到了令我满意的程度。
我在清除圈粪时,在消毒时,总在想,李伯能去哪儿呢?李伯可是退休的公职人员呀,一个月五六千元的退休金哩。
三
早晨起来,推上盛着饲料的车车,一个圈一个圈喂上了猪后,就一个圈一个圈趴在墙头看,仔细看猪们吃食。这个环节非常重要。有病的猪,在吃食时都会显现出来。比如病重的,卧在地上,或闭着双眼,或睁着双眼,就是不起来去吃食。睁着眼且还看墙头趴着的我的,大多不要紧,打个一两针会起来吃食的。如果是闭着双眼,任你在墙头怎么喊叫怎么拿长长的棍棍在它身上敲打,也只是睁眼看一看,一动也不动就又紧闭了双眼的,那就麻烦了。这是高烧的症状,就得紧急用药,或肌注或静注。每天喂三次,每次都得仔细观察,一点儿也不能马虎,否则会撇猪的。大的值两三千,小的也值好几百。
今天早晨,从第一个圈到最后一个圈,没有闭眼卧地不起的,也没有病轻的。病轻的,也会在吃食时表露出来。病轻的,勉强能站起来,慢慢走到食跟前,走姿不稳,吃食不是吞咽,而是用嘴去拱。这猪也得赶紧用药,否则也会发展成卧地不起的。猪是跟人一样的。人无病,走路有劲,吃啥都香,说话气粗嗓大。如若有病,蔫蔫的,就是再香甜的饭,也没有胃口,你问他十句,他一句也懒得回你。猪也是这样。
很好!全场没有一头病猪。于是,我锁了猪场大门,回家去吃早饭。那辆面包车,在猪场的车房里,除了拉饲料,我是不会用它的。三个月前的半夜,送陈德明的老爹去医院,这是特例。说曹操曹操就到,我看到陈德明从前边过来了,弯着腰,左肩挎着一个包,低着头,步子急迫地走着。他这是去上班吧。哦,他还欠着我一万多元钱呢。
兄弟,你这是去上班吧?我迎上去问。
陈德明猛地抬起头,见是我,忧郁的脸上立即变成了尴尬卑恭地笑。这笑比哭还难看,呵呵,是王哥呀!腰身一深躬,又一深躬。我上去,一手按住他的后腰,一手按住他的前腹,说,昂首挺胸!把腰直起来,目视前方!陈德明把腰直起来了,仍那么比哭还难看地笑着,王哥,我还欠着你的钱哩……
这钱是我替他交的他爹的抢救费住院费。我说,我又没有向你要么,不急不急,真的不急!
陈德明的儿子大学毕业后,老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东跳西跳,吃饭都向家里要钱,都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虽谈了不少,可都没有成。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嫌陈德明儿子没有房车丶拿不出巨额的彩礼。
陈德明的脸上显出了好看的笑,说,儿子又谈了一个。女方只要求买房交个首付,彩礼钱么,只象征性地给点。可我……陈德明说过可字之后,好看的笑又立即从脸上消失了,王哥,你是好人!我要去上班了。
看着陈德明弯着腰朝远处走去,我在想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上了学的年轻人,都愿意离开农村去城里生活?陈德明的儿子完全可以回来,他家也是四间二层楼房,娶上一个农村姑娘当媳妇,这多好。可是,他儿子就是不愿意回来,是面子二字在作怪吧。陈德明的娘下世了,老爹又成了半身不遂,需要陈德明老婆在家侍候照顾。家庭的一切花销都要靠陈德明一个人挣回来。这不压弯了陈德明的腰才怪!想到这点,我只能在心里唉地一声长叹……
走进家门,我看到我老婆坐院里的小椅子上,在给孙子穿鞋。孙子五岁了。孙子先看到了我,叫声爷爷。我老婆看我一眼,说饭还没舀哩,你舀一碗先去给咱爹喂。我给咱爹把纸尿裤也换啦,把脸也洗啦。我哦了一声,走近孙子,蹲下来,一手轻轻捏捏孙子的嫩脸蛋,一手抓住孙子柔嫩的小手,问,想爷爷吗?孙子点点头,说,爷爷,我爸爸也想爷爷!想咱全家!昨晚电话告诉我的。
好,你想爸爸妈妈吗?我问。
孙子说,想,我好想爸爸妈妈。爸爸还说,要我乖,要我给爷爷,也就是我八爷喂饭呢!
我问,你给八爷喂了没有?
孙子点点头,拉着我手就往他八爷的厢房拽。
我老婆说,都喂到你八爷的鼻子和脸上了。我老婆说着站起来,对我说,你和娃先去厢房看咱爹,我去舀饭。
我哦了一声,随孙子手的牵拽朝厢房走。这时,手机响了,掏出一看,是儿子的,摁下接听键我问,咋?儿子说,爸,你去旺鑫商店取下快递。我问,又买了啥?屋里啥也不缺。儿子说,爸,我媳妇给我爷买了驼毛。我爷的胯骨不是压坏了嘛。用驼毛做褥子是再好不过了。好了爸我忙,挂了。
儿子大学毕业,在宁夏的银川找了份适合他的工作。媳妇也是宁夏人,回回客姑娘。房车和结婚,我们添了五万元。别的全是他们置办的。儿子有这份孝心,我感到很是欣慰。儿子的这个回回客媳妇,我和我老婆开始是坚决反对的,没想到这个儿媳妇这么懂事——给他爷买了驼毛做褥子!宁夏可是盛产驼毛的,也盛产枸杞。
四
李引田的父亲不见了,是在麻将馆寻着的。那天的才黑呀,李引田老婆做熟了晚饭,给老人端到了厢房,老人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李引田老婆把一碟菜一碗饭放在茶几上,菜上边放着两馒头,饭是小米稀饭,她说,爸,吃饭。老人抬眼看下儿媳妇,嗯了一声,眼睛就又盯上了手机。李引田老婆听到嗯声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走出了厢房门。李引田老婆到了厨房,自己也吃起来。李引田接儿子还没有回来,儿子在初中一年级,下了晚自习才放学回家。李引田老婆一个人吃过了饭,把李引田的饭和儿子的饭用盆子扣在案上,开始洗锅呀,李引田领着儿子进了门。
李引田看到老婆在洗锅,就问,咱爸吃着没?
老婆说,你不知道吗?顿顿第一碗饭先给他爷舀哩,你去看看吃完了没有,不够了还有半碗哩。
儿子已经端了案上盆子下边的一碗饭 伸手去贮篓罐拿着筷子说,我去看我爷。
李引田老婆说,哎,我娃懂事的!撇下手上活,给儿子又往碗里刨了些菜,又递给一个馒头。
李引田说,这学没有白上!取双贮篓罐筷子,端起另一个盆子下边的饭,喝了一口……
李引田在临睡前还去老父亲厢房看了看,老人在炕上倚靠着枕头在看电视。他没有打搅老人,就又退了出来。可是,第二天早晨,老婆把饭做熟了,也没有听到爸的厢房有动静。随往常爸可不是这样的,爸总是第一个起来。李引田想,可能爸想多睡会儿,起来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就没有进去看看。到老婆把饭做熟了,爸还没有走出厢房门,这才进爸的厢房看了,发现爸的厢房没有爸的影踪。心想爸在厕所吗?站院里叫。叫了一声又一声,也没有爸的回应声。又心想,去外边转了吗?不可能,爸打退休在家起,从没有在外边转的习惯。早晨到外边去转,村人倒是不少,他们把这叫走步,也有的把这叫晨练。
李引田在院里叫了数声爸时,在厨房的老婆走出来,问,咱爸不在厢房吗?李引田说,不在。走到街门跟前,从街门门扇上,也看不出什么来,街门是暗锁,从里边推锁从外边拉锁,都能将门锁上。李引田拉开了钳在大门里的小门,走出去,听到老婆说,你打爸的手机呀!李引田说好,掏出手机打过去,却是无人接听。又打一遍,还是无人接听。老婆在院里叫,别打了,爸的手机在厢房响着哩。
爸——!李引田在街门前哭起来。
他儿子从街门里走出来,问,爸,我爷咋么了?
李引田泪汪汪说,你爷睡了一晚上不见了!
李引田的哭声引来了左邻右舍,其中就有我的老婆。
那天我卖了猪,在猪场吃喝了点东西,清除了圈粪,彻底消了毒后,开着面包车去饲料公司,清欠的饲料款。我也想去寻李引田的父亲,可在我看来,先清掉饲料公司的欠款比这更重要。这个饲料公司不错,在我手上没钱又卖不掉猪的情况下,能欠给我达半年之久的饲料,让我度过难关,这份信任的情谊,着实让我非常感动。半年前吧,我儿子用手机转给我的那一万元,付了陈德明父亲的急救住院费。圈里的猪饿得拱圈门丶双爪趴在墙头大吼大叫。我几次走进陈德明的家门,一看陈德明那愁苦忧郁的脸,一个字也没说就又转身回到了家。银行我已经贷了数万,再也贷不出来了。我试着向几位有钱人求贷,也都被婉拒了。猪又卖不掉,咋办呀?在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时,怀着试试的想法给饲料公司的老板打了电话。这么多年了,我从没欠过他们的饲料款。电话通了,我第一句话就是,我用你的饲料都好几年了,现在能欠我一个月或两个月或更长时间的饲料吗?我把猪卖了,第一时间把饲料款给你清了!请您相信我!
老板说,时间不能太长,因为我们也要购原料。
我说,半年,最多半年,行吗?
老板说,半年不行,三个月吧。
我想,往前掀一天是一天吧,于是说,行,谢谢老板!
三个月后,猪市开始回升,一天一个价。我先卖了三百斤以上的,第一时间把饲料款送到了他们公司,虽没有完全清掉,但我保住了自己的信誉。
车在经过一个超市门前时,前边突然出现一老头,老头的背影非常眼熟。老头的后边还跟着两个年轻些的男人。这老头是刚从公共卫生间出来的。老头边紧裤子边朝一门店急走,跟着他的两个年轻男人尾随着。啊呀,这老头不正是李引田的父亲嘛!我将车靠右停在路边,下车跑过去,但是老头已进了门。我推开门,看到浓浓的烟雾里,有二十多张麻将桌边围坐着男人女人在忙。不甚明亮的灯光里,我的眼睛怎么也在这些人里找不到李引田父亲。李引田的父亲肯定在这里边。我不想找了,我身上带着今天卖猪的四万多元哩。这钱是去清欠的饲料款的。我退出来,掏出手机打通了李引田手机……
五
粉拌好了饲料,脱下蓝大褂挂在墙钉上,回到卧房打了盆水正洗呢,手机响起来。手机在床上放着,我抓起来,屏上边显示的是陈德明三字,摁下接听键我问,兄弟啥事?陈德明说,王哥,你真忙呀!我打了你没遍数电话都无人接,手机没带在身上吧?我说,是呀,啥事你说我听着哩。从陈德明说话的语气上,我听出他今天的心情不错。陈德明说,王哥,我儿子今儿订婚,在昊星酒店二楼,您跟我嫂子可一定要来呀!我一听好高兴,赶紧说好,我一定去。陈德明说,哥,你现在就来,叫上我嫂子。我问几点了?陈德明说,都十一点二十了。我说,好,我这就去。挂了陈德明电话,看到手机屏上果然显示着十一点二十。草草洗了洗,心想,老婆就不去了,是在酒店,多一个人,就给陈德明增加一个人的负担。重要的是,我老婆还要经管我爹哩。我一个人去。开着车去呢,还是步行去呢?昊星酒店在邻村,步行至少要一个小时,那就开上面包车吧。
陈德明的儿子在西安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听陈德明说,虽挣钱不多,但可以养活他自己了,不给家里再要钱了;谈的这个姑娘大他三岁,不要房和车,彩礼也只要一万;婚后小两口租房呀。开始,女方坚决要求陈德明买房给交个首付,后来又变了,变成婚后租房。变,是陈德明儿子领着姑娘在家来了一趟。在我看来,我们这地方条件好是变的关键;还有就是,陈德明家虽穷,但待半身不遂的老人很好!陈德明的老婆什么也不干,专在家经管侍候老人。陈德明的老父亲如果不病的话,他老婆完全可以出去挣钱。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陈德明的儿子,人长得聪明,脑子也不笨,虽挣不到大钱,却非常努力,非常有上进心。这从他工余和假日到酒店菜店等地方打零工挣钱,从他在低廉的租住屋床上堆放着各种书籍可以看出来。
一刻钟后,到了昊星酒店门前,我将车刚停在泊车位上,车门上边的玻璃上就映出了陈德明和他儿子及准儿媳妇的笑脸。推开车门,陈德明就抓住了我的手,说,王哥,您可是今天的贵客呀!我笑说,咱是邻居,还是免去贵字吧!下了车,他儿子把他的准儿媳妇拉到我跟前,说,伯伯,这是我的对象!我抬头看了一眼,姑娘清秀,也是满脸灿烂的笑,虽穿着妆扮一如城里的娇女,但从肤色和笑,难掩农家姑娘本色。
伯伯,听说您养着几百头猪哩,我们也想回来搞养殖哩,您能教教我们嘛?她笑着说。
我也笑,你们都是大学生,别的上了大学的和没上大学的年轻人,有没有经济实力也都往城里钻,可你俩又要回农村来,这份苦吃得了吗?
伯伯,你小看我们了,我的家也在农村。我爸妈供我上大学,也是为了我能找个在城里生活的小伙子,我先也是这个想法,现在,我又不想在城里呆了。大学毕业这些年,我都在城里待腻了也呆烦了。城里除了人多,楼高,繁华,生存压力大,还有什么好?没有钱寸步难行。
陈德明望着儿子和准儿媳妇说,让你伯伯进去坐下说吧!拉着我走进了酒店大门。
大厅的人可真多呀!陈德明拉我到了一圆桌边,按我坐在椅子上。就有一女服务员将一杯茶水放在了我面前的桌面上。我端起抿了一口,突然看到邻桌的一轮椅车上,坐着陈德明的父亲。陈德明的老婆左手端着一杯水,右手按着一根吸管,吸管这头在杯水中,那头在老父亲嘴里。老人吸了数口,陈德明老婆就把吸管拿开,将杯水放桌面上,将吸管插进杯水中,从桌上的抽纸盒中抽片纸巾,轻轻擦拭着老人嘴边。陈德明遇着了一个好老婆呀!我在心里这么想。我又在心里说,我也遇着了一个好老婆呀!这两个女人都是上天赐给我和陈德明的宝贝!
眼睛是不安分的,我的眼睛发现整个大厅原来是分成两半的,我们这半边小,仅六张桌上坐着人,在闲谈在喝茶在嗑瓜子在吃烟。而那半边大,有二十多张桌上坐满了人,也在闲谈在喝茶在嗑瓜子在吃烟。是蓝色的屏风将两边隔开的。屏风中间空出一过道,能看出来,那边也是订婚。突然,我的左肩被人拍了一下,抬头,啊是李引田!李引田笑,递我一个红包小袋袋,他说,待会儿,俩娃给你敬酒,你打算在里边装几张?
我反问,你装几张?
我问你哩,你管我装几张。李引田笑着说。
我也笑,说我装几张不告诉你,这是我的秘密。
李引田说,你养猪这些年大发特发了,少不了这个数吧?他举起右手掌,五根手指在乱动。
我说,我再发也没有你厉害呀!嘿嘿。
李引田仍笑,说,你今天不能少了五张!说完走了。
桌边一村人看眼离去的李引田,说,他老爸一个月退休金六七千,老家伙一个人嫌孤单,想再找个老伴儿哩,这东西和他婆娘死活不同意。
六
李引田接到我的电话,惊喜地叫,王叔,你看清楚了是我爸吗?我说,信不信由你!说完我立马挂断了电话。我给饲料公司开清了欠款回到家,我老婆寻那老家伙也回来了,这阵儿她在案上擀面条做午饭。我问,从麻将馆领回来了吗?指指西边,西边是李引田的家。我老婆擀着面条,点点头,说,老妖精打麻将输了,叫老不正经把钱送过去哩。我老婆说的老妖精就是李引田的父亲结交的那相好,叫秀荣。秀荣小李引田父亲十五六岁。前些年丈夫病死了。就一个儿子。儿子很有本事,自己挣钱在城里买了房娶了媳妇。孙子三岁了。秀荣想过去哄孙子,儿子儿媳不让。儿子每月给老娘两千元零花钱,让老娘怎么开心怎么过。这两千元每月一号准时以红包形式打到他老娘的微信上。秀荣曾对李引田父亲说,咱俩领了结婚证,你就住到我这边来。李引田的父亲说,我得跟娃娃们商量一下。秀荣说,你做不了自己的主?李引田的父亲说,还是商量一下好。秀荣说,一商量,你儿子和儿媳肯定不会同意。
商量后,果然……
李引田说,爸,你都七十岁了,心还这么嫩呀?
李引田媳妇说,她是看上了你的退休金!
李引田父亲说,人家有钱,儿子一月给两千元哩。又说,我们都老了,都觉得孤单,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李引田媳妇说,你这么说,是我和你儿子不照应你?你那三顿饭可是我做的呀!啊?!
李引田父亲说,现在我能动弹,如果有一天睡在炕上生活不能自理了,你们还能像经管月里娃一样经管我吗?
李引田媳妇说,怎么不能了?
李引田父亲说,好,好得很!但却微微摇着头,心里说,骗鬼去吧!
李引田走上来,爸,这个月的钱你还没交哩。
父亲说,你两口子什么也不做,就靠我这几个钱?我死了,靠谁去呀?
李引田媳妇说,你不是还没死吗?
那天夜里,李引田父亲睡得迷迷糊糊,是手机的铃声叫醒了他,一看是秀荣的,摁下接听键,里边传出了秀荣的声音,李哥,睡了吗?他说,哦。啥事你说。女人说,你能来某某酒店一趟吗?他说,某某酒店,是吃饭? 还是睡觉?女人说,你来我再告诉你。他说声好吧。挂了电话,就起来走出了房门,到了院里,看到儿子厢房的灯灭着,轻轻开了街门,他是步行到的。一路上,他都在想,她是叫自己吃饭呢还是睡觉呢?想到这点之后,浑身一阵燥热,疲踏的步子犹如注入了强心剂,有劲了。到了某某酒店门外,他站在门口的灯光下正东瞅西寻呢,从侧边走过来一个人,正是那女人,秀荣。
女人说,我输了,你身上带着多少钱?
他说,你咋不早说哩?唉,你呀!手伸进兜里掏出三百元递上去。
女人接过去,说,这钱要是输光我就不打了!朝另一门急急走去。
他看着,突然叫,唉你等等。
她停下来,回转头望着他,还有吗?
他摇着头,说,你可不能在这场合借高利贷!
秀荣笑,点点头,说,我不会那么傻的。说完朝那个门走去。
他也跟了上去,自己也曾好打牌,一夜赢过一万元。后来再不敢打了。十多年了,不知现在的手生不?进了门,女人坐在了一张桌边的空椅子上,开始揭牌。
揭好后,又出起牌来。这回,女人又输了,把三百元全输了。女人就是想再打,也不能了,除非借高利贷。女人站起来,要离开,就有人借给女人钱,让女人继续。女人摇头。李引田的父亲,即李老头却说,借我一千元吧!坐在了女人腾开的空椅子上。女人都走到门口了,听到后,又回到李老头跟前,李哥,咱走吧!人家借给你的一千元,天一亮你就得还人家两千元。两千就两千吧!,李老头没有站起来要走的意思,并揭起了牌。女人便担心地站边上看。揭好牌,轮到了李老头出牌,女人指李老头出这一枚,李老头摇头,偏不去捏那枚,却捏起了另一枚……令女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李老头赢了,一直到天亮,赢了五万八。他就是想抽身离开,可牌友死盯着,就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直到儿子李引田带着人马赶来将他接走……
七
小碗里是姜蒜汤汤,是姜蒜末拌上辣面,经烧煎的清油一炝,稍凉些了,倒上陈醋做的。刚摆上饭桌,就有阵阵清油的香和姜蒜的辣味在院里弥漫开来。桌上又摆上了一篮软食。软食是乡俗的叫法,时尚叫煎饼。软食是被叠折成三角在篮中摞着的。秀荣把姜蒜汤汤和软食摆上桌后,就软了声叫,李哥,吃饭!
李哥,就是李引田的父亲,我们就叫他李老头吧。
李老头听到秀荣叫自己,声音还是那般的软,闻到了那姜蒜的香和软食的香,心说,秀荣是老天给我赐的宝贝呀!赶紧穿衣到了院里,就看到当院饭桌上摆的姜蒜汤汤和软食,过去伸手要抓软食了,却被秀荣止住了。
秀荣说,你还没洗漱吧!他伸出的手缩了回来,看到秀荣一手是牙刷一手是缸水从厨房走出来,牙刷牙缸都是新的,牙刷上是一豆白,那是中华牙膏。秀荣笑着,在你们家也不洗漱就吃早饭?他望着秀荣,摇摇头接过来,都向院墙根的水龙头走去两步了,又回过头来,秀荣已转身进了厨房。他在心里说,这一步走对了!呵呵!
那天早晨,他赢了五万多元想离开呢,可怎么也离不开,上趟厕所都有人跟着。那就输吧,把这钱全输掉。秀荣在跟前站着。这局明明是能赢的,却输了。秀荣狠推了一把他,怒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我输了。给他们钱呀!赢的钱全在秀荣的坤包中装着哩。秀荣说,你这是故意输的吧!把包捂得紧紧的,就是不掏钱。他说,怎么是故意输哩?快掏钱给人家!牌桌上所有人的眼睛直盯着秀荣。其中一个人问,你是他的什么人?另一个人说,是他的”破鞋”!哈哈!秀荣骂,无耻!将包朝他手上一塞,跑出了门。
跑出了门的秀荣看到,门前数辆车上下来了十七八个男人,其中就有李引田。秀荣说声不好!就也挤进了门。别人在各个桌前找李老头呢,秀荣径直跑到了李老头跟前。这时,李老头已把这局输的钱全给了人家。秀荣抓过李老头手上的包,指指刚进门的那伙人,又指指李引田,说你看谁来了!
李引田说,爸,你昨夜晚离家时咋对我不说一声哩?!吓死我了!亲戚朋友,还有满庄人都在找你哩。
这时,其他人都围到了跟前。
李老头说,我走时,你睡了。
李引田说,爸,是这老妖精叫你来的吧?指向了秀荣。但是,所指的却不是秀荣。秀荣已从那离开了。
李老头就这样被众亲连拉带推,连劝带说弄出了门,弄上了车拉回了家。
李老头回家后,打定了一个主意,跟秀荣过活呀!他在微信上,对秀荣说,我现在答应你,先领了结婚证,后去你那儿住。咱俩一块儿过,好吗?秀荣回道,很好!这就对了!
证是昨天下午去民政局领的,晚饭是在饭店吃的。秀荣把结婚证,用手机拍下来,发到了二人的朋友圈和家族群,并在下边附上了文字——后辈们,别打搅我们的晚年幸福!
李老头洗漱毕之后,坐在桌边的小软椅上,捏起一张软食,撕下一片,在姜蒜汤汤中一蘸,喂进嘴里,嗯,香!香到心上去了!秀荣端着一碗熬好的鲜牛奶,从厨房走出来,双手递给李老头。看到奶里还有两颗合包鸡蛋,李老头呵呵笑,我这是过的神仙的日子呀!
我是从朋友圈中看到二人结婚证的,是昨夜晚躺在猪场的床上看到的。我衷心地祝愿二人的幸福能够持续到百年!
今天早晨起来,我跟随往常一样,推着盛饲料的车车,一个圈一个圈往里边添着饲料,在添时,我仔细观察着每头猪的状况,就在这个时候,猪场的大门被拍响了。我大声问,谁呀?,一个男声传来,是我,伯伯。我听出来了,是陈德明的儿子。
啥事呀来的这么早?我撇下喂猪,走向了大门。
陈德明儿子说,伯伯,我想给你打电话哩,电话上一句两句说不清……
我开了门,门外不仅站着陈德明儿子,还站着陈德明的准儿媳妇。在他们的后边,陈德明推着轮椅上的老父亲,走过来。我说,在外边说吧。走出了门,将门又拉上。
陈德明儿子说,伯伯,我两个从今天开始,就算正式从城里撤离回农村了。我俩搞养殖呀,您看养什么好呢?
我看看这个小伙子,又看看这个姑娘娃。从二人的脸上眼中,能看到满满的热望和坚定的信心,这很好!但是,光有这些还远远不够,还得有一个心理上的准备,这个非常重要!
我说,养什么都可以,在你们养起来之后,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养的动物一下子全部死掉了;或者,由于市场等原因,卖不出去;或者,因不测亏损到连银行的贷款利息都清不了时,甚至亏损到数十万百十万的时候,你两个是选择继续,还是选择放弃?还是选择以自杀的方式来进行解脱?
陈德明弯着腰,推着轮椅上他的老父亲到了跟前,对他儿子说,你伯可说的都是实话!
我走上去,对陈德明父亲点点头,说,看气色,好多了!
2022.9.12.
作者简介:
王前恩,1958年3月出生,是宝鸡市渭滨区八鱼镇土生土长的农民,他从小就热爱读书写作,做过多种工作,30多年,他潜心创作,迄今在《陕西日报》 《羊城晚报》 《小说月刊》《一颗星星都是爱》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已出版小说集《王前恩短小说选集》 《东北方的太阳》《尊严》 《遍地是狼》《我的权我做主》《心碑》《王农民在城里的幸福生活》《欲望树》《我是咱俩的脚 你是咱俩的手》,散文集《回望六十年》共十部,计220余万字。他的作品流露出对社会底层的热切关注和对人生的哲理思考,这也使他的作品受到读者欢迎,并被陕西省图书馆、宝鸡市图书馆、金台区图书馆、宝鸡文理学院、渭滨区图书馆、岐山图书馆、凤翔图书馆、眉县图书馆及咸阳图书馆、安康图书馆、汉中图书馆等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