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与日子

李景华

日子轮流过，从初春的轻薄，到盛夏的熨帖，过至仲秋时已浓稠，到了深冬日子才厚实起来。初春的日子是拎得起的，一盘青葱拌豆腐是对这段日子最明确的注释。进入深冬，人已经被过进了日子里，除了饺子，其他都不足以概括这样日子的主题。过到岁终迎来新年，被寄寓诸多美意的饺子则把日子的主题推向了高潮。

一年中既明确又单纯吃饺子的日子当属冬至，冬至是冬天的极至，是冬的最深处，有“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之说。最先管起“不冻掉耳朵”之事的人是东汉末年的医圣张仲景。据说是张仲景发明了饺子。原来饺子的最初身份是一副驱寒药。有记载，那是隆冬的一天，时任长沙太守的张仲景回乡探亲，看到父老乡亲们生活得饥寒交迫，很多人耳朵冻伤了。这境况医圣怎能不管？张仲景便开出了方子，选用羊肉、大葱等性温热食物入药，做法是将这些“药材”剁碎搅和均匀，再用面皮包上，为了药效有指向性，捏成耳朵的形状，看来自古就有以形补形的讲究。制作好的“药”入锅煮熟后让乡亲们和着汤吃下，驱寒暖体，用现在的话讲，这叫食疗。那天正值冬至，因此冬至不吃饺子会冻掉耳朵的说法就流传下来。

这一疗伤，竟疗出一道美食，大大饱了众百姓的口福，从此饺子便成了填补乏味日子的祖传秘方。富裕人家吃饺子自然容易，贫困人家平时再怎么节衣缩食，到了冬至这天也要以保住耳朵为由吃顿饺子，有借口的奢侈不怕被人笑话。当然那是过去的情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饺子本身已作了添加生活情趣和美意的借口。年年冬至这一天，剁肉剁菜声震破窗户纸，加入油盐大葱生姜末一搅和，香味立刻飘进鼻孔。纯纯的小麦粉和面，反复揉，把面揉出脾气来，揉得跟滚刀肉似的禁得住拉抻，再搓、揪、擀、包、煮、捞，抢工期似的热热闹闹做熟，一家人围座一桌，把头埋进热蒸气里“咂砸”地吃，吃得鼻子尖冒汗，一边念叨“原汤化原食”，一边喝着饺子汤，身心获得的殷实感胜过吃任何珍馐。

吃过冬至的饺子，离年就越来越近了，过年前后便有了更多吃饺子的名份。腊月二十三小年扫尘祭灶吃饺子；腊月二十九吃迎年的饺子；大年三十年夜饭的吉庆饺子吃的是合家欢；进了正月，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初四怎样过暂无饺子的干系，初五吃破五饺子，意为接财神破穷，也说送年；正月十五吃元宵也必佐以饺子；二月二龙台头的饺子又作为龙耳朵被端上餐桌。

值得细说的当然是大年三十儿的饺子了。

三十儿的饺子，包的是幸福美满，吃的是喜庆团圆，因此是一顿合家团聚的大餐，人们把很多美好愿望都加载在这顿饺子里，因而视它颇有些隆重。

先说包。三十儿晚上的饺子要浑素搭配，肉菜加佐料的混合馅这么一包，就把一年来的烦恼、忧愁全都收拾掉了。浑，多选猪肉或羊肉；素，则常配以白菜或韭菜等，总之必须有菜，以取“有财”之意。为了烘托吉庆氛围，很多家庭还会在一个饺子里包上糖果、花生仁或钢镚儿，谁吃着了，来年谁就是最大的福星。

若说冬至的饺子像耳朵，到了过年，人们用企盼好运的眼光看饺子，那可是怎么看怎么像元宝。把泛着香味的饺子馅往圆润的面皮上一裹，拇指和食指沿着对折成半圆的面皮边缘细细捏合，捏均匀捏紧实，谓之“捏福”。捏好的饺子摆放也有规矩，俗语讲“千忙万忙，不让饺子乱行。”一般讲究从内向外一圈一圈地码，这是“圈福”。煮饺子时还要让饺子在锅里多翻滚一会儿，寓示来年财源滚滚。

再说吃。有这样一句歇后语：“大年三十儿吃饺子——没有外人。”这是一句暖心的话，朋友们常借这句话表达互相之间不要见外的诚意，可见人人认可三十的饺子是家庭团圆的饺子。这家不留外人，那家也就不会缺人，这样才可成全家家大团圆。一家人围桌而坐，老爱小，小敬老，端起碗是和睦，吃一口是欢欣，桌上热腾腾，心里乐融融。这就叫过大年。

除了晚餐的饺子，除夕子夜的饺子不能不吃，这顿饺子因扣了“岁更交于子时”的谐音，被赋予辞旧迎新的寓意。这一习俗由来已久，据《明宫史》记载：“五更起……吃水点心，即扁食也。”后经演变俗成，家家三十守夜，直到吃过交岁的饺子才安睡。但现在因生活节奏加快，坚持守夜吃子时饺子的人已经不多了。

除了节庆日图吉利、盼祥和以外，亲朋好友团聚、家庭迎来送往都有吃饺子习风。有句俗语说：“接风的饺子送行的面，”吃饺子接风欢庆团圆、享受温馨，长面送行祝福顺利、寄予思念。也有说：“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谓之“长接短送”，祈求外出的亲人早日归来团聚。平常日子想吃饺子，愿加以什么说辞就加什么说辞，高兴、闲适、犒赏、解馋等等，都可以作吃饺子的命题，像撰稿似的写进日子里。

冬至是节气，有了饺子就成了节日。过年是节日，吃了饺子就还原成了日子。日子是长的，长到白天连接太阳，夜晚连接星月，长到向左牵着远古，向右够着未来。节日是短的，短到连个梦都做不完，短到连一段家常话也说不完，节日就过去了。丰饶的日子牵引着人往前走，干瘪的日子拖坠着人的脚步。但无论怎么过，日子总要累积起一个个年头，一年当中如若不吃上几顿饺子，则有可能被质疑“您不是中国人吧？”

饺子是生活的态度，往往有好心情的时候最容易想到要吃饺子。包饺子是家人欢聚的一种形式，即使是一个人完成，包饺子的人也定会一边包一边惦念着出门在外的家人。无论清欢还是沉寂，饺子一出锅，就把屋内的气息蒸腾得兴奋起来。热乎乎的饺子端上桌，再悲凉、再困顿的日子，持家的女人也不会怨艾，撑家的男人也不会气馁。吃饺子就像品尝愿望，室外苍茫也好，繁荣也好，喧嚣也好，恬静也好，全都可以不去理会，吃完饺子再出门去仰望天空，已是星光环环相扣，内心的杂陈早已消逝了。

饺子是生活的提炼，阳春里逢假日，被落雨拉长的夏日，晚霞夕照的秋日，大雪飘飞的冬日，这都是经删减后浓缩的时光，是最入味的日子。在这样的时光中，不用说话，也不必感叹，只要包顿饺子，生活中所有的缺憾都被忽略掉，所有的心思全都落了地儿，没有思前的羁绊，没有想后的牵扯，只沉浸在当下就是最真实的生活。

饺子是日子的记号，人们早已把饺子存入了心中的日历，补充着回忆的内容。印有指纹的小弧线边角，刻画着日子的圆润和棱角，圈点着日子的轮回。虔诚的捏合是一种暗示，暗示着日子是有秘密的，不说是心事，说了是话题，把心事和话题包进饺子里煮，泄露或不泄露都是融洽。

饺子是日子的图腾，日子过到纯粹处，回过头来看，剩下的都是难以拾起的琐碎，竟然才懂了琐碎正是生活的箴言。把琐碎揉进光景里就是日子，正如把和好的馅包进面皮里就成了饺子，日子有滋润有清苦，饺子有荤有素，日子和饺子一样，煮熟了才有味道。精到的日子中不可缺少饺子，饺子也从来无法脱离日子单独存在，单纯的饺子无法吟成诗，无法谱成曲。包进生活的箴言，饺子就成了心经。

作者简介：

李景华，网名：俏也不争春。天津市宝坻区财政局干部，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音乐文学学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爱好文学、音乐、京剧。部分小说、散文、诗歌、歌词等文学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