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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其诗,也就是读其人生
——李元洛《夕彩早霞集》谫论
高 昌
宋人黄庭坚曾说:“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笔者深爱此言,亦常以此言作为警策。可惜,前几天因为疫情,还是中断了一段时间读书。为尽快补充心灵“营养”,不至“面目可憎’“语言无味”,于是在“阳”过之后,就赶紧开始重新读书。我打开细读的第一本书,是当代著名诗歌理论家、散文家、美学家李元洛最新出版的绝句对联作品集——《夕彩早霞集》。
李元洛自述这本书“得以挽留少许永不回头的岁月和若干稍纵即逝的雪泥鸿爪,以及一介书生在宏大时代中的某些悲欢离合、心海波澜”。他随口吟出的《春晚登慕田峪长城》中“我与夕阳俱未老,壮心同在万山巅”这两句诗,最能体现其恢弘胸襟和豪迈态度。每次读到这两句诗,我都会想起台湾诗人覃子豪在《追求》中的名句:“大海中的落日,悲壮得就像英雄的感叹……一个健伟的灵魂,跨上了时间的骏马。”同样是写落日,李元洛不仅写出了汪洋恣肆的悲壮,更挥洒出了一份蓬勃飞扬的苍茫壮丽。通过这样的诗句,我们看到了坚忍跋涉后的心灵光芒,也感受到一份更为丰赡厚实的坚定气韵和开放襟抱。
《夕彩早霞集》中有游踪屐痕,有忆往歌今,有交游赠答,有赠内伤逝,有题赠之什、园林之篇、吊挽之章……诗人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和开掘出精彩浑然的美好诗意。通过“飞身直上三千丈,心在狂涛第一峰”“鸟声更比诗声好,挑两三声入句中”“山神似也知人意,赠我黄鹂三两声”“恍若《聊斋》书里坐,只疑红袖叩门来”“最喜青山解人意,争先恐后赴亭来”“风戏竹枝窗影俏,月轮如友远方来”……我注意到,诗人对生活体验和社会经验不是简单地组合拼贴和堆砌,而是进行了有意的贯通、提炼和净化。这些文字提醒我们,这是一个思想者的灵魂摇曳和肺腑之言,读之首先感受到的是丰沛的激情冲击和美学洗礼。
李元洛在《赠余光中兄》中写道:“应怜东渡少年时,故国山河系梦思。今日珠玑惊宇内,中华诗史铸新辞。”当代诗词的开拓创新,也同样需要坚定地过好“时代化”和“生活化”这两大关键环节,简言之,也就是要有“中华诗史铸新辞”的艺术勇气和创造成果。实际上,面对传统文化形成的巨大美学积累,面对新诗等当代诗体的现实冲击,面对外国文学的传播竞争,当代诗词发展的文化环境要面临更多更艰巨的复杂考验,这些复杂考验同时为当代诗词的发展提供了辽阔的格局和丰富的机遇,促发了当代诗词创作中更加令人惊喜的新业态、新质素和新的话语表达方式。我读李元洛的《夕彩早霞集》,有以下五种崭新的阅读印象:
一是措辞新。作者笔下有着谨严鲜明的古典丰韵,在措辞上又兼容并蓄地生动融进了现代生活语境,许多活泼新鲜的时词时语在新时代话语体系的诗词坐标中熠熠生辉。比如《赠李如山女史》:
握别黉门六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
忽传微信非青鸟,磁电波长续断缘。
这里的微信、磁电波一类的现代词汇,和黉门、青鸟一类的古典词汇相映成趣,水乳交融,别有一番清韵。六十年的漫长光阴凝缩在四句新旧词汇交替的诗句里,诗人紧扣时代生活的变迁来遣词造句,并富有创造性地展开了一幅纵横交织的本土背景,达到一种时空圆融的烂漫姿态和抒情效果。
二是心态新。作者已是耄耋之年,诗句中却处处洋溢着青春生气和朝气,少年感十足。比如《山与少年》:
此间曾历古冰川,山自巍然水自妍。
心花长逐山花发,我与青山共少年。
如此少年豪侠气象,与惯于忸怩作态的某些老气横秋的诗词作品构成鲜明对比。他的诗句中其实也有感伤和叹息,有关切时代和民族命运的忧患情怀,但是他的血液始终是炽热的,他的文字是鲜活的,是自信地写在广袤的大地和前行的道路上,而非书斋一角炮制出来的古色古香的“七宝楼台”。
三是表达新。作者精研诗美学,对古代诗歌技巧了然于心,而在其创作中多有继承,却又了然无痕。比如《瞭望台》:
振衣千仞立高台,如海苍山四望开。
目光似网撒将去,万壑千峰捞上来!
“振衣千仞岗”是古人常有的一种理想人格追求,但是“目光如网”和“捞上千峰”的夸张表达方式,却有着一种生气盎然的创造活力,读来耳目一新。
四是开掘新。作者对诗歌意象的题材开拓和意蕴开掘,也给我很深的印象。比如他的一首描写《山中读书》的绝句:
白头翁作少年郎,把卷吟哦日影长。
邀得山风来伴读,翻书时送万花香。
古人作品中常有关于“清风不识字”的表现内容,而元洛一扫陈言,他笔下的风不仅“识字”,而且还可以伴读,可以在翻书的同时送来万花芬芳。诗人通过这样一个创新意象的深入开掘,巧妙表达了读书之乐,其豁达开朗的胸襟气度也同时跃然纸上。
五是境界新。他用现代意识观照传统诗词少有关注的情境,拓展出一种崭新的思想境界。比如他笔下的《雪花》:
未同芍药闹春风,不羡桃花火一蓬。
铺白禾田迎稔岁,雪花香在稻花中。
诗人把雪花写得亲切而又别致。他称赞这雪花“纵然不入群芳谱,自是人间第一花”,其实正是对雪花不同流俗品格的一种真挚共鸣。“雪花香在稻花中”的奇特想象不入前人窠臼,别具现代美感。
未来诗词的奋发和嬗变,一定是在当代生活视野中的勇毅前行和古典美学基础上的深刻领悟。李元洛在《咏洞庭》中写道:“范相文章北斗高,杜公诗得凤凰毛。洞庭借我新台砚,好写胸中万古潮!”《夕彩早霞集》中出现的诗句,确实是从时代的“新台砚”里涌流出的滚滚新潮。他的视角并不采用宏大叙事的维度,而是多自个人生活细节的工笔绘描入手。比如《清明祭》:“春花秋月两相催,只恨韶光唤不回。半世欢声兼笑语,那堪竟化半坛灰!”诗人对老妻的悲悼感人至深,这首诗不同于古代任何诗人的悼亡作品,而有着鲜明的当代视角和现实细节。尤其最后两句五味杂陈,回肠荡气,读来令人怦然心动,百感萦怀。
当代写旧体诗的作手很多,《夕彩早霞集》的光芒却颇耀眼。这本书记录了诗人旺盛的激情和深邃的学养,展示了厚重的人生经验和生命韧性。书中收入绝句220余首、对联50余副,篇幅上不太厚,数量上不太多,品质上却很精纯,有着难得的深沉明亮的自家面目。也就是说,李元洛不是把诗写成一个峨冠博带的古代人在浅斟低唱,而是把这种传统诗体赓续、还原到当代人的心灵深处和微信朋友圈里,我们听到的是当代人的心跳,吐纳的是当代人的呼吸,感受到的是当代人的体温和气韵。我非常喜欢他笔下这样的诗句:“无情最是那时光,偷走青丝换白霜。唯有诗心偷不走,高歌依旧少年郎!”归根结底,读其诗,其实也就是读其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