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里千百次地回到老家,醒来一次次地问自己,老家的那山、那水、那人、那事,为啥总是反反复复萦绕在梦里?
《一》
十二岁是人生的第一个本命年,我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家里大人看我体弱多病,便领着我拜了一位可亲可敬的干娘。在生日那天,干娘给我做了好吃的和新衣服,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据说,我这个小女孩的“生命之锁”就打开了。
说来也奇怪,就是开锁的那个寒假,也不知是哪位贵人,直接找到学校,提前给我请了假,让我参加村子里一年一度的文艺汇演,于是,我便成了宣传队里最小的女娃娃。
那时晚上经常停电,漆黑的会议室里不知用了一台什么机器,只要发出轰隆隆的声响,一盏好大的汽灯就亮起来,大家唱啊跳啊,我感觉那盏灯比月亮还明。
正月里,我似乎比同学们都乐呵。走村串巷送节目,大人们总要派我去条件相对好点的人家吃饭,村里人好客,他们总是给我这个小客人盛上惊喜,让我大饱口福。要是村子外的活动,不等我犯难就有会骑自行车的大哥大姐抢着带我出行,路上他们经常把两手举起来,双脚登着自行车在马路上一会快一会慢,一会左一会右,让我惊叫哭喊,逗我开心。
那年排练的节目是小话剧《半篮子花生》,我扮演的是女儿,同自私自利的父母作斗争,一家人最后统一思想,把那半篮子花生归公的剧情,受到了上级政府的嘉奖。
古老的大戏台坐落在村子的最东面,在人们心中是很神圣庄重的地方。大戏台有大约两米高的大青石根基,十几根坚实粗壮的木柱子,戏台顶上灰褐色的砖瓦有序排列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整个空间远远望去总感觉好大好高,不仅能容纳好多好多的戏班子人马,而且还装下了从古至今好多好多的故事。
逢年过节,村子里组织各种活动,男女老少都要聚集在这里。那《半篮子花生》一定是要给村子里人们汇报表演的,也是我最期待最紧张的时刻。大幕徐徐拉开,我提着菜篮子一边唱着“放学刚回家,我就把地下,捡起半篮子花生,就要快回家”,一边蹦蹦跳跳来到舞台中央,顷刻间,我的余光里看到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挤满台下,我的歌声在整个会场回荡,演出结束,我走下舞台,邻居们总要给我真情实意的夸奖,我低着头一句不落地记在心里。
更让我惊喜的是,寒假里的排练,村里还分给了我四十多个工分,我躲在房间悄悄地左切右算,站在镜子前还高兴地给自己竖起大拇指,因为,那年我的粮款我做主了。
如今大戏台已无踪影,每次回到老家,我总要站在那里呆上一会,心里感慨,大戏台是我人生的第一舞台!

《二》
由于六零年前后出生的人口不规律,我跳级成了班里的小妹妹。
那天下课了,我和同学们一起跳皮筋,跳完一局,我站在一旁喘息,顺势一手抓住身边的小树苗,另一只手高兴地给小组伙伴加油,当周围的同学们突然停下来窃窃私语:“老师怎么啦?”如雷般的喊声顺着老师的大手从校园那高高的露天讲台上再次传了过来:“丽萍,你给我过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着胆子跑过去,毫无防备地问:“老师,您叫我?”老师看到我不知所以然,怒气越发不可扼制,瞪着我大喊:“你回家取把斧子吧”。我还是莫名其妙地使劲笑着讨好:“老师,是现在取还是下课再取?”老师又一次冲着我怒吼:“你回家取斧子,把小树都砍了吧”。我顿时五雷轰顶,才发现自己的这只手犯下了大错,仰着的头一下子缩了回来,再也不敢看老师一眼,周围的同学也恍然大悟,悄悄绕开我走回教室。我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呆在原地,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当我慢慢抬起头,只见老师可怕的背影已经远走,校园从来没有这般寂静,我慢慢地绕开一棵棵小树,推开了教室的门。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敢走近那位老师。远远望见,我总要找各种理由避开他的眼神。
从那天起,我发誓,如果有一天当了老师,一定要尊重每一位学生,用父母般的爱去面对学生的过失与无知,后来我还真当了老师。

《三》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有了一个弟弟和三个小妹,看着母亲整天地忙碌,恨不得自己长出三头六臂。
不记得是哪天,乘奶奶不注意,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拿起了比我还高的扁担,再把两端的铁钩对折起来,两桶刚好离开地面,然后,慢慢地抓住扁担的一头,和拨浪鼓一样,摇摆着走向井台。
我成了井台上最小的姑娘,大人们围在我身边,有的教我怎么摇辘辘,怎么栓水桶,有的告诉我怎么让水桶摔在水里吃上水,又怎么把装满水的桶从井口提上来,有的还不放心地叮嘱我,千万不能把两只桶打满,最好只打一桶,分一半水倒在另一只桶里,然后,大人们围过来看着我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去操作,再把挑着两个半桶水的扁担放在我的肩上,帮着我走下井台,我咬着牙抬头不敢左右,两只手紧紧抓着扁担的前方,左摇右晃向家走去。
从此,无论风雨交加,还是冰天雪地,家里的水缸从来没有空过。我开始喜欢井台上五颜六色、高低不一的水桶排成的长队,我还喜欢上听井台周围的人们东家长李家短的故事,偶尔间那些大哥大姐们打情骂俏,毫不防备的眉目传情,让我这个青苹果对青春也有了美好的憧憬,我越来越期待家里的水缸再大一些,有时还想,如果水缸永远装不满那该多好。
如今井台已经消失,自来水流进了千家万户,但井水、井绳和辘轳跳动的画面成了我今生最美的回忆。
有时回到老家,我总想打听井台上的那些大人们,真心期盼他们永远安康幸福。
《四》
农村孩子的暑假,必须参加劳动,我无论做什么总是没有别人做得好。
早晨,听着左邻右舍的吆喝声,我学着大家的样子,提着箩筐跟在大人们的身后,来到了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
队长下令,大家开始掰玉米,然后一穗一穗扔到指定地点。休息时间一到,大家就提着箩筐散开来给自家挖野菜,据说这野菜有的是给人吃,有的是喂猪喂鸡,不大一会儿,大家的箩筐里盛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菜,他们机警地避开队长,悄悄把早已选好的穗大颗粒饱满的玉米埋在野菜下面,大人们这些小动作是不避讳我的,
说实话,我也有点眼馋,便偷偷地挑了一穗喜欢的玉米藏了起来。
下工的哨声响起,我也跟着大家往家赶,路上前看后看,别人的箩筐满满的都是野菜,而我的筐里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是玉米,情急之下,我双手一起从箩筐的把手钻进去,双臂紧紧把筐护在怀里,心里才少许踏实。可万万没想到,临近村口,队长突然发令,让大家都回粮场,安排一位大爷检查后,方可回家。我的妈呀,只见大家突然转身散开,把框里埋着的、身上装着的,一股脑地扔在路边的庄稼地里,最闹心的是那位大爷就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还亲切地拍着我的肩往场地走,我就像一只面对猎人的羔羊啊,直愣愣地盯着大爷的双眼,那种无助,无奈,无望,唉!我也只能束手就擒了,双手慢慢地把筐交给大爷,只见他一手提起,一手插进筐底。此刻,我多么想让地球瞬间来个大爆炸呀,粉身碎骨我都愿意,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只大手竟缓缓地抽了出来,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大爷那只手举得老高老高:“走,回家”。我愣着、呆着、望着,根本没听清大爷在说什么,大爷把箩筐交到我手里,温和地说:“走吧,回家”。我好想给大爷跪下,后面的人已经把箩筐放在大爷面前,我一激灵,拎起那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说满不满的筐飞跑起来,一下都没敢回头。
后来,多次见到大爷,他从没提起那天的事,我也不好意思去问。
再后来大爷走了,我也慢慢明白了,自己在薅集体主义羊毛的时候,遇见了大爷方里有圆的善良。
没有及时给大爷表示感谢,成了我一生的遗憾。

《五 》
小时候,特羡慕别人有哥有姐,无论走到哪里胆壮;十四五岁的时候,又羡慕有劳力的人家,无论是种地还是分粮食。自己总感到胆不壮,气不足,有时我还真恨自己,如果我是个男孩子,那我们家该多好。
父亲长年在外工作,生产队的人情世故我猜不透,可母亲生存的那份苦和累都看在眼里。一到秋季分粮食,大喇叭一喊,母亲就开始犯愁,去得早不可以,人家会说,你家劳动不积极,分粮食可跑得快;去得迟也不可以,人家会照样当众呐喊,种地跑不快,分粮食也来不了。母亲站在家门口的那个难啊,虽然她从来不告诉我,但我心知肚明。最头疼的是秋天按人口一堆一堆分粮食和蔬菜,不硬朗的母亲和未成年的我就像飘在大海上的一叶小舟,母亲给我打气,没问题,咱们一次少运点,多跑几趟,再多我们都能运回家;我对母亲发誓,越多越好,有我在就不是问题。其实我心里真实的想法是,生产队少给分点那该多好。
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开心,眼巴巴地看着场地逐渐冷清。就在我看着堆在地里的东西越来越多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位邻居来帮忙,看着他们井然有序把地里的粮食蔬菜拉回家,分类整理,有的堆在院里,有的摆在窗台上,把院子里的东西收拾停当,顾不上喝一口水就匆匆离开,我感激之余懂得了,邻里一家人,互助大家亲。
从那时起,无论遇到什么,我的内心不再孤单恐惧,因为,那些邻居大娘的名字永远装在我心里。

《六》
十六岁成为村子里的民办教师,我感觉自己突然长大。
一九七八年的暑假,我第一次参加了全县中学数学教师集中培训,培训地点是我刚刚离开的母校,盂县第一中学。
每天上午培训一结束,我总是第一个跑出教室,踏着熟悉的小路来饭口打饭,看着那肉香满满的热菜倒在饭盒,接过那热腾腾、白生生的大馒头,我不舍得咽下,小心翼翼地把饭盒里外两个盖使劲拧紧,慢慢挂在自行车的把上,再用小布袋袋装上馒头,紧紧地系在另一个车把上,驱车往家赶。
十多里的路,十多里的炎炎烈日,肉菜和馒头的味道一起向我袭来,头上的汗珠挤成串地往下滚,有的跌在眼镜片上、有的飞到车把上、有的摔在滚烫的马路上,半小时左右就进村口。当我提着热腾腾的饭菜站在奶奶面前,奶奶颤颤巍巍接住,唠叨着、怪怨着、迟迟不情愿打开饭盒。我一屁股坐下来,接过母亲端来的便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因为下午的培训是不能迟到的。
一个月的培训,三十天的坚持,奶奶总要拍拍自己的肚子大声说给我听:“真香,我可是解了大馋了”。随后把剩下的肉菜和馒头分给弟弟妹妹,拗不过奶奶,只能看着他们推来让去,我感觉真的好骄傲。
十七岁的时候,奶奶走了,我特别感激母亲,是她早早告诉我,孝心无大小,报答需趁早。
从此,想念奶奶的时候,我总要用那肉菜和馒头去安慰自己的灵魂,并坚信奶奶在天堂,一定不会忘记这个被太阳嗮得又黑又红的傻孙女。

《七》
十七岁那年,除我超龄之外,全家人因国家解决“六二压”的问题,从农村搬迁到城市。
从那时起,我一个人在诺大的四合院里开始学着经营自己。开始是泪水拌着白水煮挂面,后来是米汤搅着泪滴充饥,既不舍得买,又不会做。放学回来,关住街门先哭个够,饿了煮碗挂面吃,填饱肚子后接着再哭。就在我边吃边哭的那个中午,突然听到院门推开,慈祥的大爷站在院子中央,边喊我的名字,边推门走了进来,看着我碗里的清水挂面,看着我脸上挂满泪滴,大爷不停地摇头:“傻闺女啊,哪能天天这样吃”。从此,寂静的院子里有了大爷的脚步声。逢年过节,大爷总要拉着我和家人坐在一起,给我讲好多过去有趣的事情,还把好吃的不停地夹在我碗里,反复叮嘱,吃饱吃好,那时我感觉自己就像大爷的女儿。
放假了,来城里看望想念的亲人,可我心里总惦记着大爷的生日。母亲陪着我在陌生的城市转游,每到一个食品专柜,我就迫不及待地找寻大爷的生日礼物,第一次发现商店的橱窗里还有这么好看的蛋糕,粉红的底盘,上层是雪白的奶油,那个留着长胡子的老寿星和那四个红色果酱勾画的“生日快乐”,将我满腹的心愿表达得淋漓尽致。我不问价格,不问味道,直接交钱,双手紧紧抱着蛋糕坐车回到老家,当我站在大爷面前,大爷嗔怪着,我裂开嘴笑个不停。
没想到那个蛋糕在大爷的檀木柜上原封不动放了好久,只要有人看到,大爷就说:“是萍闺女从城里给我买回来的”。
后来大爷多次提起那个蛋糕,每次听到我总想,我送给大爷一个小小蛋糕,大爷留给我的是今生的感动。

《八》
二十岁那年,我终于考上了平定师范。
没想到告别老家的日子原来这么难,看着那打点好的包裹,装满书报的木箱,一大堆的洗漱用品和那张不舍得折一下的车票,我突然抹起眼泪来。
我的挚友连着几天帮我打理家里家外,临走前还悄悄把一面崭新的镜子放在行李袋里,一边调侃一边拉着我的手说:“无论你走到哪里,学会照镜子,别忘记自己是在农村长大,无论遇到什么人什么事,要学会先审视自己,一切从自己找原因,万事皆有答案”。
一位和我母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姨姨,虽然没有血缘但胜似血缘,母亲的生育大关都是这位姨姨陪护,母亲经常告诉我,姨姨是我们家的恩人,更是我们姐妹兄弟的救星,就是这位年岁已高的姨姨,那天早早过来,手里端着白瓷盆,盆里放着热腾腾的六个煮鸡蛋,让我在路上吃,还叮嘱我:“萍儿长成大姑娘了,以后找上好婆家一定要提前告诉姨!”
没想到,我的大爷、大娘和左右邻居好像商量过一般,先后都来到家里,有的准备帮我托运行李,有的亲手把家里的绿豆、黄豆、红豆分成一小袋一小袋执意塞在我的包裹里,一位平时特爱开玩笑的嫂子大声地喊我:“萍子,将来你可不能成为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没良心的农村娃啊!”
我一个劲地点头,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我使劲地咬疼下唇,无济于事。
亲人们七手八脚帮我打包好行李,簇拥着我走出家门,我悄悄落在后面,慢慢地把两扇又大又重的大门板拉回来,熟练地拉住门上那两个大铁环,用一把好重好重的大锁扣在了门环上,听着那“叭”的一声响,我的心也锁进了院子里。
我第一次发现门前的六个台阶好长好长。
我第一次感觉,村中心十字路口的那块青石是有温度的,平日里只要人们闲来无事,总要蹲在那里放眼村子的东西南北,村子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在青石上坐过,我也不例外。
我第一次明白,大爷家门口的石阶是我们小时候挣压岁钱、吃好吃的、做好梦的阶梯,在心里每一个台阶是有味道的。
我第一次想到,大队部的灯光原来是让母亲恐惧的,因为是欠款人家,可如今这里的灯光是给我希望的,当年的结算,筹齐了我读书的学费。
我第一次和大戏台告别,似乎戏台里还存放着我曾经的歌声,我听着、望着、想着,脚步慢了下来。
走到村口,送行的亲人们都相继停下了脚步,他们什么都不说,缓缓地举起手一直一直向我摇摆,我不敢回头,一直一直向前走。······
六十年斗转星移,白发苍苍的我成了一名退休老教师,踏着夕阳的余晖漫步在人生的林荫道上,每经过一处风景总不由自主怀念那些曾经送我玫瑰的感动,每收获一份幸福总不由自主想起那些曾经给我温暖的人们,已经耳顺的我不知从何时起总喜欢沉静在老家的岁月里,还习惯了自言自语地唠叨,是老家养我长大,是老家教我为人,是老家给我好运,在老家长大,我三生有幸!
作者简介:郑丽萍,山西阳泉人,长期从事教育教学管理,已退休,小学高级教师,擅长散文创作,作品散见于国家、省、市刊物和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