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苦人老曹
刘林海
称老曹为苦人,是因为觉得老曹不算太长的人生淋漓尽致地诠释了苦难的含义。余华在他的小说《活着》中描述了主人公富贵后半辈子令人叹息的苦难人生,但我认为现实中的老曹似乎比之富贵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曹是我中学时的同学,是我的邻村人,那会儿当然应当称之为小曹。因为他上学晚,虽与我同班级却大我三岁。学生们常淘气,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我因年岁小,又无兄无弟,就少不了受别人欺负。小曹是为数不多肯替我讨公道的人,我就感觉和小曹亲近。交往得多了,知道小曹家是他们那个有几百户人家的村落中唯一姓曹的人家,小曹最恨仗势欺人、以强凌弱的傢伙。
一九七九年夏天,我有幸考进省城一所大学,而小曹却落榜了。进城前,我特意到小曹家告别。那是第一次去小曹家,感觉他家里特别穷。一圈土墙围着的院落中蜷着两间土坯房,一间是住人的,一间是灶房,前后院子像水洗一般干净。这时,我才知道小曹的父亲早已过世。那天家里就小曹和娘,小曹的娘听说儿子要上大学的同学来家里串门,高兴得不得了,热情地嘘寒问暖,又张罗着做饭招待。那天和小曹的娘聊了很多,小曹娘说曹家是小曹的爷爷辈从河南逃荒过来的,落脚到这个村后两代单传。现在仍是单门独户,小曹又无兄弟帮衬,不得已常看村里人的眉高眼低。她叹口气说若是小曹也能考上大学,跳出农门该有多好。
我上大学后,小曹又复读了一年,遗憾的是第二年高考仍然落榜。于是小曹收拾了书包什物,回村干起了修理地球的营生。我每年放寒暑假时都回去看他。那阵子生产队已经解体,小曹家也分了几亩责任田。跟小曹聊天时,觉得他丝毫没有气馁,谈起致富规划时意气风发。小曹的母亲也是笑逐颜开,对儿子充满骄傲。再后来知道小曹借着政策的东风,在责任田里种药材,在县城四周搞贩运,手头不缺零花钱。这让穷学生的我不由得生出些许羡慕。
日子过到上风头的小曹娶了外村一个姑娘,红红火火地成了家。婚礼完后他告诉我,他要向村上申请一院新庄基,要在村子里盖上一院最大最好看的房子。我跟他竖起了大拇指,记得从那时候起,我半带戏谑半带认真地称其为老曹了。
家乡是久负盛名的苹果产区,老曹在自家的土地上栽种了新品种果树,常卖好价钱。又借着灵光的脑子收苹果卖苹果,成了远近闻名的果贩,很快就成了村子里的富人。老曹娘去世的时候,葬礼办得很风光,村里人都说老曹的娘是笑着离开的。
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三个年头,忽一日,老曹风尘仆仆地来省城找我,脸色煞是难看。急切地寻了个小饭馆,与老曹坐下拉话。老曹丝毫没了往日的精彩。问其缘故,老曹长叹一声说一言难尽。细述之后,方知老曹被人骗了。原来老曹一个远在河南的老表,半年前来这边拜访老曹。撺掇老曹拿出积蓄去投资一档一本万利的事。经不住老表一番甜言蜜语,老曹把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八万元拿出来,又从大舅哥处挪借了两万元,悉数交给了老表。老曹干这件事的本意,一来是图着挣点外快,二来也是想在自己那不曾涉足的祖土上挣个富足的面子。不想这老表是个骗子,到了约定的还本分红之日,却在电话中告诉老曹时运不济,本钱赔光了。老曹急火火赶到河南,老表两手一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老曹又急又气,生了一场大病,现在撑着病体来寻我,知道我懂法律,想着能否走法律的路子。我思忖着这钱怕是打了水漂,但还是安慰老曹别上火,又答应替老曹张罗寻熟人。
后来,这笔账不出意外地黄了。彼时的十万元可不是个小数字,老曹几年的心血白费了,还欠上了债。几天时间,不到三十岁的老曹头发全白了。我鼓励老曹朝前看,说人生长着哩,东山再起肯定没问题。老曹长叹了一声说认了。
但谁知道从此之后,老曹想中了魔咒一般,人生中再未摆脱噩运。

老曹是个勤快人,作务田地是一把好手,勤耕细作几年,把欠的账还了。待手头稍微有点积蓄,就想着把当年立下的要盖村上最好最大房子的宏愿实践一下。虽然钱不足,但老曹对自己后续造富的能力充满信心。于是就在新申请的庄基上破土动工。
在农村,盖房中的上梁是一个重要环节,颇似城中建楼的封顶。上梁这一天,少不了邀请村中的老少爷们和远近亲戚前来做客。老曹上梁这天,村里来了不少人,老曹一概笑脸相迎。乡亲们带来的礼品多是花炮之类,有人还亲自把那满地红的千头鞭爬梯子拴到房顶的木梁上。却说村子里有个闲汉,姑且称他为小闲,父母早亡,老大不小找不下媳妇,跟着哥哥嫂嫂混日子。老曹家逢喜,小闲当然不会缺席。这一天也就前出后进地忙活,说是帮忙,实是帮闲。不想就在帮别人上房拴贺喜鞭炮之时,失足从一丈来高的房梁上摔下来,顿时瘫在地上,直不起腰来。老曹急忙着人将小闲送往县医院,诊断为脊椎粉碎性骨折。小闲的兄嫂说小闲是为老曹帮忙时摔伤,老曹不但要承担全部的医疗费,还得比照工伤事故赔偿自家。老曹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咽,把那正建的房子草草地苫上了瓦片后停了工。等小闲出院时,老曹又欠下了一屁股债。
那小闲从医院出来,他的哥嫂干脆用架子车把己被医生判定终生高位截瘫的小闲送到老曹家了事。老曹与其理论,小闲哥嫂仗着户族大、势力强,难听的话骂得不绝于耳,那拳头竟也时时在老曹鼻前挥动。老曹看着自己正在发育的两儿一女,只恨自己没生出个哪吒来。
老曹把那未完工的房子省略了全部的后续工程,用塑料簿膜顶替玻璃贴在窗户上,为小闲打理出了一间屋子住下,自己和妻子连带儿女住了另外两间。从此把夫妻的主要精力锁定在管护残疾病人上,农忙和外出时节亦难以分身。老曹试探着和小闲的哥嫂商量着可否轮换照顾小闲,却被断然拒绝。老曹在一时冲动之下,将小闲送至其家。却不想其哥嫂立即送还,并伴随疾风暴雨般的言语辱骂。忍无可忍之际,某一日老曹将小闲悄然送至其家门口,返回身锁上自家大门,领着一家老小逃离村子。但过了几日,有村人通报老曹,说小闲哥嫂己砸开老曹家门,俨然占领者似地开伙过日子,并扬言用老曹的全部家当抵顶其弟损失。无奈之际,老曹仍得灰溜溜地回去。
后来老曹就找派出所。派出所出过一回警后,跟老曹说这事他们管不了,让老曹到法院去打官司。老曹又央我替他写了诉状,把状子递到县法院,要求判决小闲腾出自家屋子。法院受理案件后,架不住小闲哥嫂发动户族力量闹事施压,迟迟几年不敢下判。在唉声叹气中,老曹只能继续苦苦地撑下去。为了不再受人欺负,老曹让自己的小儿子外出学习武术,心说在这世界上拳头还是硬道理。
终于,那小闲把老曹折腾够了,七、八年之后撒手西去。迫于其哥嫂的压力,老曹竟然还得以寿丧之礼为小闲一招一式地送终。
按说老曹这下该解脱了,却不想自己当初负气时送儿子外出习武的决策,实在欠妥。儿子跟一帮武友在江湖上打打闹闹时,常有心惊胆战的消息让老曹坐卧不宁。为了免祸,老曹下定决心生拉硬拽地把儿子拖回了家。但难堪的是勉强跟着父亲回家的儿子身后却带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子。原来小儿子与那女子未婚同居,女子已有6个月的身孕。
为了让未出世的孙儿有个名分,顶着村人的讥笑和亲戚的唾骂,老曹先于大儿子给小儿子仓促办了一场婚礼。婚礼之后,老曹问小儿子今后的打算,小儿子犹豫了一阵说他想去跑运输,让老爹给他买一辆小货车。想想自己也没有别的能耐,老曹一咬牙,又从朋友处借了一笔钱为儿子买了一辆厢式小货车。
小儿子婚后不久,那儿媳为老曹生下了一个孙女。虽说出身不太正,但老曹两口子却仍将那隔代的小宝贝视作掌上明珠。只是那儿媳似乎太年轻,根本不愿体验做母亲的快乐。看护孙女的责任就全担在老曹夫妻的肩上。
待到孙女一岁时,老曹的小儿子在一次跑车时,被一辆更大的货车迎头相撞。待老曹得信赶到医院时,小儿子已深度昏迷。老曹恨不得给医生磕几个响头,让医生一定把儿子从死神手里抢回来。所幸在医院抢救了十几天,老曹的儿子捡回了一条命。但却因受伤严重,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后续生活。不管咋说,儿子算是活了下来。但这一场医疗,让老曹原本己高筑的债台又升起了不少。
儿子出了这一档事儿,那原本就根基不牢实的儿媳趁着一家人不备,不辞而别后杳无音信。可怜那小孙女从此成了无娘的孩子。指望小儿子尽到爹的责任,实在是指屁吹灯。之后,老曹夫妻不得己既当爷奶,又当爹娘,拉扯着小孙女长大。

没了折腾的资本,少了年轻时的壮志,老曹就在寻常的日子中把他那几亩果园细心地作务。老曹每年都会给我送几箱苹果和桃子,那果子味道明显比市场上买来的水果要好得多。某次老曹来我家时,我的老母亲赞叹老曹种果树的本事大。老曹笑笑说只要心里实诚就行,果树挂果不能太繁,生长季节不能用太多化肥,何况他还专门留了几棵树只施农家鸡粪。因为不溜奸耍滑,老曹每年的果子不愁卖,慢慢地就把前几年的欠账消化得差不多了。
正在我欣慰老曹终于可以过正常日子的时候,老曹又给我打电话,说妻子身体不爽,在县医院检查时发现胸部有一个鸡蛋大的不明物体。我急着给老曹联系上省人民医院。待住院仔细检查,确诊为肿瘤,急需做开胸手术。医生在术前与家属谈话时,提示老曹要做好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老曹红着眼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说他对不起媳妇,让人家跟着他受了大半辈子苦,看来没有机会享福了。所幸这场手术还算成功,老曹妻子最后从手术床上顺当地下来。做过切片后,大夫说恢复得好时,还可维持几年。那天在医院的走廊上,老曹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谁知出院回家后,老曹的妻子却几个月下不了床,且常常出现呼吸急促现象。无奈又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患上了不多见的术后肌无力。这种病没有特殊的治疗方法,只能在静养中看造化了,只好又回家将息。几个月之后,我突然在微信群中发现老曹的大儿子发起水滴筹,其背景就是老母亲呼吸衰竭,深度治疗需要巨额费用。我打电话问老曹,老曹说妻子肌无力导致呼吸症状加剧。又说因屡次麻烦我不好意思,故未惊动我。我责怪老曹外气,不把我当自己人。
也许是天开眼,在医院治了几十天,老曹妻子竟又缓了过来,依旧是回家静养。老曹自此终断了一切社会活动,做起了伺候病人的专职保姆,一直持续了四年有余。寻常在家时,老曹为妻子端吃喂喝,需要下田地,老曹就把妻子置放在田头的躺椅上。不到六十岁的年龄,老曹却咋看咋像七十开外。有一次老曹跟我说,猜想他上辈子欠了妻子的,这辈子妻子是来讨账的。

老曹仍惦着每年给我送几箱特意作务的果子。开春不久,老曹说他今年要多留几棵树,套好果袋,保持果色,待桃子熟了的时候多送我几箱,让我转送朋友,也好让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有个农民好兄弟。我笑着说朋友太多,送不过来。孰料这竟是我俩最后一次通话。
二O二二年初夏那一天,下着小雨,老曹的大儿子给我打电话,说他父母出了车祸,正在咸阳市一家医院抢救,问我能否联系西安的医院转院治疗。我一惊,急问究竟。他儿子说今天下午他的父亲母亲带着小侄女一家三口开着蹦蹦车,去果树地里套袋,被一个城里来的小车追尾。蹦蹦车撞到路边的树上,母亲重伤昏迷,父亲轻伤,所幸小侄女无大碍。我办过有关车祸的案子,知道急救时间耽搁不起。遂叮嘱老曹儿子别私自转院,就在已就医的医院加紧抢救,若需转院也务必通过医院系统联动转院。放下电话,我急忙驱车赶到老曹就诊的那家医院。不想在医院门口,老曹的儿子迎上我,哽咽着说他的父亲已经走了。原来,老曹的妻子虽看着伤重,却是外伤,正在做着股骨手术,而老曹却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不治身亡。
老曹去世的消息传开,熟悉老曹的人都唏嘘不止。我年近九十的老母亲说她连着两个晚上没睡着觉,因为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好人一生如此多难。
办完老曹的丧事,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因素造就了老曹一辈子的难怅?老曹一生活了六十二岁,唯一的好时光就是被河南老表诈骗之前那三、五年,但那昙花一现的日子似乎就只是为了给老曹体验苦难提供一个心理参照。老曹是个勤奋的人,为什么天不酬勤?在老曹几次受难时,老曹并没有做过错误的抉择或是自暴自弃,但那些抗争为什么都无济于事?老曹的苦,该怨谁呢?
癸卯年正月初一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