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燕山夜话》引发的故事
文/陈剑
父亲留下的书籍里,有一本1963年北京出版社出版的《燕山夜话》。书已经很破旧,少颜无色,还有破损,一看就经历了岁月的磨砺,被很多人不知翻过多少次。
而这本书的来历也很曲折而值得回味。
1962年春天,父亲去北京出差,走出火车站,顺便买了一张《北京晚报》。住进招待所后,随手拿出来浏览,发现上面有一个《燕山夜话》的专栏,所刊登文章是署名马南邨的杂谈《为李三才辩护》。那流畅的文笔、新颖的观点、大胆的陈述,当即打动了父亲的心,他反复看了几遍,还不忍罢读,却不知道马南邨是谁。
父亲当时是不满30岁的青年,工作在小县城,不可能知道马南邨的真实身份。县里也没有《北京晚报》,再读马南邨的文章已不可能,但这个栏目和那个作者的名字却让父亲牢牢记在了心里。
转眼到了1966年,这年的5月10日,上海的《解放日报》、《文汇报》同时刊登姚文元的文章:《评“三家村”——〈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的反动本质》,父亲读过后,才知道马南邨原来就是邓拓,也借此对《燕山夜话》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但父亲只是读过其中的一篇文章,至于姚文元的观点对不对,父亲涉世未深,不敢妄议。
一天午饭后,天气酷热,不能入睡。父亲到不远处的新华书店闲逛,在书架上随手翻阅时,意外发现了《燕山夜话》单行本第5册。店里只有一个人在值班,父亲有些紧张地左右看了看问:“我能要了这本书吗?”值班的那位比父亲年纪稍大,也很紧张地看看父亲、看看书,悄悄说:“可以,拿走吧。”父亲付款结账,这个单行本就到了父亲的手上。后来才知道,虽然姚文元点名批判《燕山夜话》,但多数人还是以为这是学术上的争论,并未与政治挂钩。再说了,上级没有通知什么书不能出售、什么书要下架,书店照常出售也很正常。
让父亲没有想到的是,那天值班的是书店经理姚爱文,这本小册子居然给他带来了很大麻烦。造反派知道这本书已售出后,对姚爱文不依不饶,让他几次做检查,才算过了关。
可这个单行本只收录了马南邨30篇文章,远远不能满足父亲的愿望。
谁知几天后,父亲也没能躲过一劫,书被没收了,还一直被“靠边站”。
形势越来越严峻,气氛越来越紧张,几近失控。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很快,新华书店的很多书籍都被视为“大毒草”而下架,拉到了造纸厂化浆造纸。在这种情势下,父亲再想找到《燕山夜话》中的其它文章,就算心情再迫切,也不可能了。
可事情偏偏就有了转机。
后来的某一天,无所事事的父亲到一个文友的宿舍串门,看到了一本包了书皮的书,上书“批判资料”,翻开一看居然是《燕山夜话》合集。里面的前3页,都用毛笔大大写着“批判资料”。父亲从心底佩服文友的睿智和手法,会意地一笑,说:“我也要写批判文章,让我参考一下,看看这个‘大毒草’究竟毒在哪里。”就这样歪打正着,父亲的手上有了这本《燕山夜话》合订本。 那些日子,父亲所在的单位一直到街上,批判邓拓、吴晗、廖沫沙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口号响彻云霄。而躲在屋内的父亲,一边准备好了笔墨、纸,摆出准备写大字报的样子,一边仔细研读《燕山夜话》,陶醉在美妙的文字里。但为了应付,父亲也草草写了一篇批判文章。第二天,就有造反派质问父亲:“全国人民都在批判‘三家村’,你咋写‘学习邓拓’?”父亲说没有啊。到现场一看,原来父亲写那个“对邓拓”的“对”用的是繁体字“對”,还是草书,咋一看就像是俩字。父亲苦笑一下说:“这是繁体字。”这才不了了之。
再后来局面就完全失控了,造反派每天在抄“走资派”、知识分子、“五类分子”的家。父亲为安全起见,就在早晚时候,用一个小书包,把他的一些藏书,包括“文革”前的《人民文学》、《旅游》和一些名著,一点一点转移到了附近一个农民家里。当然,还有这本《燕山夜话》,此后,这本书一直跟随了父亲50多年。
《燕山夜话》为父亲的创作提供了素材和灵感。父亲退休后,总喜欢写些东西,《燕山夜话》便是参考、翻阅的重要书籍。他还写下了《我与〈燕山夜话〉》,叙述了他当年从买《北京晚报》到得到《燕山夜话》的曲折经历,在媒体发表。
1999年6月25日,《南方周末》在第7版发表《邓拓自杀的前前后后》的解密文章。父亲看过后,在《燕山夜话》扉页写下“1966年5月18日邓拓自杀于家中”,还在书中留存了《南方周末》这一专访。可见这本书在父亲心中的份量之重和对邓拓的仰慕程度之深。
这本书还是父亲的创作动力和源泉,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淡化。2012年的岁尾,父亲病入膏肓,却惦记他的文集,反复叮嘱我,一定要把《我与〈燕山夜话〉》这篇文章收录其中。因为这本书不仅来历曲折,也见证了那个年代的动荡不安,见证了那一代人甘愿付出,勇于担当的情怀。
还需要提到的是,因为这本《燕山夜话》,还引发了父亲与姚爱文之间的那段友情。在父亲买书之前,他们之间并不熟悉。父亲是山东人,孤身一人来肥乡工作、成家。而姚爱文家在偏远的农村,都不在一个单位,没有交际的机会。却因为这本书相识、相知、相交,并同时蒙受挫折。姚爱文卖书挨了批,父亲买书被“靠边站”,可谓患难中结下的友谊,特别是得知对方都酷爱书法时,更是相见恨晚。所以他们两个既是书友,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延续了半个世纪,甚至影响到了我们这一代。
今年疫情期间,恰逢父亲去世7周年,伯父姚爱文专门写下一篇文章,来追忆我的父亲,其中就有一段记述了当时因为这本书挨批、作检讨的经过。可见姚伯父也很敬重我的父亲,也很珍惜这份情感。
岁月无情,人生易老。故事的主人公一个已经作古,一个进入耄耋之年,他们当年冒险卖书、买书,由此结下友谊,已成为一段佳话。而这本书则浸染着那一代文学爱好者的智慧和心血,印证着人们之间的纯洁友情,也见证了那个年代动荡与不安,便尤其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