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年间,为躲避战乱,麦香父母从童子沟迁入地广人稀的黑刺湾,置孟家塬大户田地耕种,维持生计,不断拓荒开垦,田地一度达百余亩。开荒种地时,麦香的父亲意外发现了一处废弃多年的瓦场,出土的小青瓦保存完整,方圆百姓纷纷刨挖使用,瓦夫湾由此得名。麦香一家凭种地人的精明强干,经过十多年起早贪黑的打拼,家里便仓满屯足,牛羊成群;读书的天资聪明,勤学好问,学有所成。麦香家道日渐兴盛,在当地成为很有影响的大户人家。
时光在东山间流淌,麦香家的家业就传给了哥哥占贵。这年端午节,一个山花烂漫、地椒飘香的日子,年方十八的麦香,穿绿戴红,被一头大黑骏马驮进了东山里院,做了满仓的女人。
从山后远嫁而来的麦香,只因和满仓的一桩不同寻常的姻缘而香满里院。
话说二十出头的满仓在跟父亲学成打(钻)窑、箍窑的手艺后,就去山后小岔一带揽活挣钱养家糊口。听说瓦夫湾的占贵已做好了干土坯,在四处找人打孔新窑,准备给儿子结婚用。滿仓就去接了活。满仓甩开膀子干起了活,占贵和儿子当小工,婆娘烧水做饭,妹妹麦香也没闲着,跑前跑后,伺候匠人。不几天,满仓就把一孔窑打成了,箍得细致漂亮、干净利落,占贵一家很是满意。占贵看满仓这娃实诚,靠得住,就把妹妹麦香的心思说给了自己的婆娘。婆娘嫌满仓是个给人打窑的穷光蛋,不同意。占贵说:“你看那娃,莽莽实实的,手艺好,人又精灵,是个有出息的娃儿,哪儿配不上咱麦香?”婆娘同意了。
十八年前的一天,正值杏黄麦黄时节,龙口夺粮,人手不够,麦香妈拖着大肚子也上阵割麦。麦香就出生在麦地里,妈就给起名“麦香”。麦香断奶后,妈就在家里种园落。爸爸和哥哥去山里驯牛,这牛是自家槽上喂大的,现在要拉出来调驯耕地。牛性子犟,第一次套进犁沟,极大的不情愿,别说配合了。爸爸前面牵着牛头,哥哥在后扶着犁。耕得好费劲啊!在一条窄地头回犁时,牛一甩头,就打到了爸爸胸部,爸爸“哎哟”了一声就没气了。妈伤心过度,睡床不起,水米不进,“三七”(孝期)没过就随爸去了……麦香是哥嫂一把屎一把哦好拉扯大的……
照着老规矩,发媒提亲,给自验(姻验)酒,定姻走礼,拴人通信……满仓家里吹吹打打把麦香娶进了东山里院。
哥嫂说教下长大的麦香,料理家务,针线茶饭,样样在行。走进里院的麦香,每天第一个早早起来,扫院煨炕烧开水做早饭,喂鸡喂猪拌牛料。从此,麦香接替婆婆下厨做饭,做成后亲自端送公婆。一个锅里搅勺,麦香待公婆丈夫小姑子他们吃毕饭,她收拾了碗筷,端回厨窑才自己吃。麦香待小姑子如亲妹妹,给小姑子梳各种给样好看的发辫,给捉小兔子小鸟玩;看到小姑子没有缠过脚,麦香既高兴又伤心:麦香长到四岁时,外奶奶到家里来给她缠脚。外奶奶用缠脚布把麦香的小嫩脚包裹起来,又找来半个瓷碗,把瓷碗砸成碎片,边给麦香穿鞋边往她鞋绑里夹瓷碗碎片,还不断地念叨着,娃不敢反抗,不敢反抗,如果缠不好脚,将来就会遭人耻笑,就会找不到婆家的。麦香经常疼得脸色苍白。外奶奶用千缠万裹来约束麦香的嫩脚,这个痛苦的感受就好像是把双脚放在辣椒水里煮似的。
缠在麦香的脚上,疼在嫂子的心上。
白天,外奶奶给缠上;晚上,嫂子就给悄悄解开。
缠了半年,哥哥心疼妹妹,实在忍不下去了,硬是让外奶奶不给麦香缠足了。麦香的脚彻底解放了,但脚骨已变形,走的路一多就疼……婆婆这才知道了麦香的遭遇,经常的唏嘘。
一次,麦香领妹妹去亲戚家做满月,回来才知道妹妹把人家的小圆镜子偷拿了。妹妹拿在手里给她看了一眼,说:”嫂子,像你的镜子吗?”就拿着满窑满院照着玩,高兴极了。婆婆看着了,就问女儿哪来的,女儿笑嘻嘻没有回答。麦香明白了:不好!妹妹肯定是把亲戚家衣柜上的镜子拿了!她把情况跟婆婆说了,心里也着急了,得马上还回去,要不,亲戚就骂死了!婆婆不糊涂,跟女儿要镜子,女儿不给,跑远了 。婆婆拿了笤帚疙瘩追上女儿要打,麦香忙劝住婆婆说:“妹妹年龄小,不懂事——都怪我,没把妹妹领好。”
婆婆就急了,说:“这怎么好意思还回去呢?”
麦香说: “妈,你放心,我有办法。”
正如妹妹说的,这个镜子跟麦香的镜子一模一样。
二话不说,麦香把两个镜子都拿上去亲戚家了。一进门,就看到亲戚家的媳妇子正在找镜子,麦香说:“不用找了,镜子在这儿呢!”那媳妇子吃了一惊,忙问:“你怎么拿着呢?”麦香就说:“我离开你家穿来时脱放的大衣,突然发现桌柜上的小圆镜子,以为是从自己大衣口袋里掉出来的,就没多想装回去了。回家后才发现,我装错了,我的镜子在自家的桌柜上呢!嘿嘿嘿,我这就给你送回来了。”麦香笑着拿出两个一摸一样的小圆镜子让这家媳妇子看。媳妇子失笑了,说:“嘿嘿嘿,真的一样啊!——闲着呢、闲着呢,没事的,看把你急的!”
麦香迈着病脚连夜回来了。
婆婆当着麦香的面,说教女儿:“做人不能小眼,手脚要干净呢。这回多亏你嫂子,要不叫人家亲戚把咱们骂死了。”麦香也给这个小姑子妹妹讲小时偷针大了偷金咬了母亲奶头的故事。妹妹擦着泪花花,一脸茫然看着妈妈,啊啊?婆婆就对女儿说:“一个妇人的独生儿子,拿回人家的小东西,做妈的不但不制止和教育,反而夸奖孩子能干。结果这个孩子长大后偷金盗银,犯了死罪。砍头前,儿子借口想吃母亲的一口奶,就将母亲的奶头咬掉了……”
“那个娃娃为啥要咬他妈奶头呢?”女儿偏着头问。
“当妈的把儿子惯出了坏毛病,让儿子丢了命!你以后长大了会明白的。”麦香摸着妹妹的秀发,爱怜地说。
婆婆感激麦香。
婆婆偷着乐:她娶了个好媳妇子。
后来的日子里,麦香的男人和老公公安顿好家里的农事就外出揽活了。麦子刚种上,里院里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麦香的第一个儿子呱呱坠地了。老公公高兴得不知道他自己姓啥了,老婆婆咯噔着碎脚忙得辨不来东南西北。男人满仓成天在山里套兔打野鸡,来给麦香补身子。
从月子里走出来的麦香,人变得白白胖胖。她很感激婆婆。
第二年,春天的农活一忙完,男人和公公又外出做活了。杏儿刚能塞鼻子,婆婆就嚷着要吃,麦香就和小姑子妹妹去摘。婆婆大口大口地吃,香得吃不够。不大功夫又吐了,一天吐几次。要吃辣子要吃葱,都吃到了,还嚷嚷要吃狗肉。
麦香明白了:婆婆有喜喽!麦香让妹妹照顾好婆婆,她就去麻子沟圈集上给婆婆买狗肉。
集上只有一个人在卖熟狗肉。若迟来半步,剩下的那一块熟狗肉就被人买去了,那她今天就白跑了。她怀揣包好的熟狗肉,迈开病脚从十多里外的麻子沟圈往回走。进了油坊沟,不料,从沟崖旁边闪出一条大灰狼来,狼是闻着肉的气味了。扑到面前的狼,口中吐着红舌,哈着热气,流着涎水,双眼贼溜溜明晃晃地盯着麦香怀里的肉袋子。麦香在娘家的山里经常见狼,所以她并没感到有多害怕,只是下意识地往后退着,但怀里的肉袋子抱得更紧了。她往后退着,退着……突然,狼一下子扑上来咬住了她护肉的手腕。这一下,把麦香吓懵了,顿觉钻心的疼。此刻,麦香清楚,只要放手肉袋子,她就没事了。
可麦香不能!无论如何这肉要拿回去给婆婆吃!她挣脱着,与狼撕扯着,同时放声大喊:“打狼……救命……打狼……”尖细的声音在沟崖间回荡。喊叫声恰好被沟畔上的放羊老汉听到了。老汉顾不得羊了,放奔子跑下沟坡。老汉到跟前一看,狼还撕扯着不松口,就甩开长鞭向狼狠狠抽去。连抽两鞭,狼松开口跑了。麦香扑到老汉怀里,泣不成声。又跪下给老汉磕头。老汉忙扶起麦香,把她领到崖底下,取了些被雨水冲刷过的黄土,敷在麦香被狼咬伤的手腕上,说这黄土是太阳暴晒过的水溜溜土,既消肿又止痛,顶管用的,你回去,过几天就好的。老汉又把自己的破上衣撕了一绺,给麦香包扎了伤口。
麦香有惊无险,婆婆听了则吓个半死。婆婆落泪了。
麦收过后,麦香给男人满仓说,妈年龄大了又有腿疼病,秋后还要生孩子,就把咱们住的干窑腾出来给妈住吧!你另外再打一孔窑,趁天气好拓些土坯子晒干,伏天一满,咱们把新窑收拾好,就能搬进去住。
男人感激婆娘麦香。
男人就和公公忙活打窑拓土坯子了。
后面发生的事让里院的天塌了。
收拾好新窑后,公公和男人去党家堡给人做活。一天,有人捎来口信:婆婆生孩子血潮(大出血)了,大人没救住,孩子保住了。公公一听,犹如晴天霹雳,眼一黑,就从脚手架上栽下,摔断了腰。
婆婆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小儿子,小儿子也没能吃上一口亲娘奶水,就这么着,母子阴阳相隔了。
抬埋了亲娘似的婆婆,还要给卧床的公公买药,家里已是债台高筑。男人出去揽活了,家里的一切活儿都落到了麦香肩上。麦香要操心儿子和吃奶的小叔子。
为了照顾饿得嗷嗷待哺的小叔子,麦香让郎中开了下奶药,又把娘家嫂子说的黄酒炖鸡蛋能催奶的偏方也用上了,催自己下奶喂养小叔子。每天还要不停地照顾不能翻身起床的公公。
麦香精心地伺候着公公,光阴从黄土炕上的公公身边流逝着: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
山后的娘家嫂子心肠好,经常和媳妇子轮流着来照顾麦香。
民国7年春,暖阳和煦,桃杏吐蕊。这天,麦香一如既往抱公公出窑外看景致。公公半躺在羊毛毡铺衬的土院里,用满是老茧的手指着大门前大杨树上的喜鹊窝,对麦香说:“娃,你看垒了几层窝?是七层还是九层?嗯……嗯……嗯……要是垒到七层就好了……”遽然,公公闭上了双眼,怎么呼唤都没有醒过来。
一脸的安详。
不几年,积劳成疾的满仓也离世了。
里院里,麦香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地抚育着五个儿子和一个小叔子……
积善之家 必有余庆。上世纪60年代末,麦香寿终内寝,享年83岁。
麦香懿行孝淑、向好向善的好品德,在东山里广为流传,激励着一代代人……

祁伟成,男,66后,宁夏固原市彭阳县第四中学教师,宁夏作协会员,现在彭阳县红河镇初级中学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