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了老母亲心心念念了许久的老矿区,我今天特意又回生我养我的青山煤矿。还别说,变化真大,我已找不到儿时的路。路面铺上了沥青,老楼房涮上了外墙漆,楼顶盖上了碧瓦。过去的平房,全被夷为平地,栽花种草。整个矿区,虽无往日人声鼎沸,但那份宁静,却让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青山煤矿办公大楼,是父亲长期工作过的地方,再无往日威严。走进大楼,依稀还有父亲的影子,让我倍感亲切。青山煤矿虽已破产,但矿办公室二楼的阳台上,“团结务实,拼搏创新”八个暗红大字,仍然顽强地挺立在那里。似乎在告诉世人,过去的辉煌。来到我家曾经栖居过的“小别墅”,房屋早已拆迁,我有拆二代之名,却无拆二代之实,真是人同命不同。原址现在栽上了树,铺上草皮,打造成了一个漂亮的小花园,供居民休养生息。遇到几个老邻居,盛情邀请我去家里吃饭。看见他们满脸沧桑,我不忍心打扰,多次婉拒,他们才罢手。我曾就读过的学校,原青山煤矿子弟小学,现改名为安源区第三小学。正月初五,有位县令打电话给我,他说向群,我很喜欢你的文笔,用典贴切,信手拈来,不露痕迹。很多成语在你笔下改变了原意,但又能明白你另有所指。请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我说青山矿小。他说你这样说话,朋友都没得做。我确实是青山矿小毕业,没打半句诳语,不信有图为证。

下图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也是我不愿揭开的伤疤。那高耸入云的分解炉,就是原天河水泥厂所在地,我曾经是该厂一千多无产阶级中的一员。天河水泥厂起点不可谓不高,当年引进德国全套生产工艺,建成了天河第一条迴转窑水泥生产线。据说当年投入的资金高达一点二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点二亿,那是一笔天文数字般的巨款。当时的万元户,比现在的马云马化腾还牛逼。后来又传因设备不配套,天河矿务局又在该厂投入两个多亿的真金白银加以改造,天河矿务局到底投入了多少资金,我们不能被这些道听途说之言所左右,一切以天河矿当局红口白牙官宣为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在该厂工作了新旧十年,那是年年改造,年年亏损。如果哪一年赢了利,那一定是做的假账。每次改造,都是上千万的投入。改造后,依然是鸭婆背上泼水,一板还原。有人不禁要问,既然改造不能扭亏为盈,为何还要改?因为厂主要领导要改,设备供应商也要改。只有不断改造,才能调动厂主要领导的工作热情。只要改造,厂主要领导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身先士卒,扑在改造一线不眠不休。我曾劝厂主要领导回去休息,不要累坏了身体。他却说成败在此一举,不亲临现场,放心不下。我心中暗自发笑,每次改造,哪次成功过?但凡有一次成功,天河水泥厂都不会破产。国企最大的硬伤就是所有者缺位,管理者代替所有者,责权不明。这是国企一大弊病,时至今日,党和政府还未找到灵丹妙药,彻底医治病根。那些管理者以厂为家,在厂里吃呀,喝呀,玩呀,买呀,卖呀。那是予取予求,不亦乐乎。厂里当时有一个小餐厅,美其名曰专门接待客户。小餐厅里从早到晚人满为患,可谓食客三千。真正的顾客很少,与管理者沾点亲,带点故的人,管理者只要随便填张单子,就可像共产主义社会一样,在小餐厅里享受免费的午餐或晚餐。偶尔有顾客临门,那怕是一个人,都有七八个相关不相关的人员作陪。酒足饭饱后,作陪人员个个眉开眼笑,满面红光。更可气的是,有些爱显摆的作陪人员,故意拿一根牙签,嘴里叼着香烟,在小餐厅门口剔牙。那德行,比孔乙己吃完汉满全席更神气,比范进中举更意气风发。天河水泥厂像一匹不堪重负的骆驼,被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以区区八百万元大白菜价贱卖易主。有几个老职工在厂门口私下嘀咕,就是卖废铁,也不止卖这点散碎银两呀?天河水泥厂城头从此更换大王旗,由社入资,完成华丽转身。除几个厂领导,所有职工全被100余张纸币买断。社会主义主人从此成了无业游民,开始浪迹天涯。厂里主要领导一拍屁股,把债务留给国家,把灾难留给工人阶级。坐着他们的小乌龟,一溜烟又踏上了祸害别的厂矿的新征程。他们换一件马夹,继续坚守在社会主义主人岗位上,直至功成名就。九八年我就预测天河矿水泥厂快则三年,慢则五年,必将寿终正寝。果不其然,二00二年,天河水泥厂正式破产。我拿着买断工龄的一百二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凝视着钞票上四个伟人头像,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放声大哭。我非哭自己,而是哭一个时代谢幕。从此,我与老东家一别两宽,江湖再不相见。所幸我见机得早,提前开溜,不然我也要与厂里在岗的无产阶级一样,为天河水泥厂殉葬。虽说我当了逃兵,好在没被尿憋死。活着真不容易呀!

九八年底,我在加盟汇仁之前,曾应聘萍矿客车厂销售员。我以笔试口试第一的成绩,拔得头筹。当时面试官是厂长彭志祥,副厂长彭枚。销售科赖科长,谭副科长也在座,他俩大名我忘记了。应聘结束,彭志祥厂长交待办公室文员,先给我打印好名片,并在我的调令上签下同意调入。因我当年未善刺上意,善养君欲,得罪了厂里某主要领导,厂领导卡着我的调令不签字。为了此事,我父亲厚着老脸,找了天河水泥厂主要领导。无奈天河水泥厂主要领导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就是不肯签字放人。我愤而辞职,应聘三九和汇仁两家药企。三九先应聘后来通知书,汇仁后发先至,我就去了汇仁。我是汇仁五十六期学员,在汇仁培训了半个月,我又以笔试口试第一的成绩,成为五十名学员中仅有的五名执行经理之一。现在想起,我真要感谢当年卡着不放我的那个厂领导。没有他的刁难,我领略不到天高任鸟飞的自由。

这片土地,承载我太多的回忆。我的幼年,少年,青年都在此度过。当我成年时,正处在一个迷惘的年代。那时的我只有热血,不谙法纪。经常为朋友两肋插刀,单挑,对劈,摆场子,就像梦魇一样伴随着我野蛮成长。我的理智被义气裹挟,好似让人牵着鼻子走。我也想挣脱缰绳,可是人情债得还,只能且行且珍惜。好在祖宗余荫庇护,佑我逃出了生天。从此,我放下屠刀,与书为伴,未再问鼎江湖。

人生就是一场梦,我们自哇哇坠地,生命就在做减法。每个人的终点都一样,无非是火葬场走一趟,最后与黄土为伴,只是过程不同而已。我们无力决定生命的起点与终点,那就学会享受生命的过程。中午冬阳正好,沏一杯明前武功玉叶,让思绪天马行空,让阳光洒满全身。不知不觉,我进入了梦乡,又回到了青山煤矿。矿区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见到几个儿时玩伴,他们就像少年润土,还是那么鲜活,那么快乐。遥见父亲,站在万花丛中,望着我笑而不语。

【作者简介】黄向群,字元向,六八年生人。萍矿子弟,矿工二代。因出生时,父亲在台上挨批斗,故名向群。少时尚武,常仗剑而行,好打抱不平。年龄稍长,渐收桀骜,喜读苏辛词。幼学发蒙于青山矿小,以遂父望之成绩完成了五年学业。尔后之学怎一个混字了得?故无颜言学历。先系萍矿集团员工,后供职于江西汇仁集团,和记黄埔医药(上海)有限公司,四川百利医药集团。平生稍带侠风,只施阳谋,不屑诡计。凡事直中取,从不曲中求。一张利嘴,常为正义发声;一支拙笔,兼为斗米折腰。天命之年,厌倦江湖,隐身于市井,喫杯玉叶茶,吃点窝边草,过着无欲无求的小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