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不得不先认识自媒体是个什么新生产物了,或者说不得不先了解一下文学经典在玩自媒体的群体手里变成了什么这一根本性问题了。 那么,什么是自媒体呢?早在20世纪,著名传播学家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一书中就提出过“媒介即讯息”的相似理论。其含义是媒介本身才是真正有意义的讯息,即人类只有在拥有了某种媒介之后才有可能从事与之相适应的传播和其他社会活动。媒介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影响了我们理解和思考的习惯”。因此对于社会来说,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讯息”不是各个时代的媒体所传播的内容,而是这个时代所使用的传播工具的性质、它所开创的可能性以及带来的社会变革。麦克卢汉是媒介理论大家,他由媒介导出社会变革,表明讯息手段及其本身便是某种新兴社会内容和结构,由此推而广之,围绕在我们周边无处不在的论坛、博客、微博、微信以及新兴的视频网站,就是自媒体现有的主要表达渠道,而随着个人用户对互联网的深度使用,以各地网络为代表的个人门户类网站将成为自媒体的新兴载体。理由在于,其一,除了传统博客的信息发布功能,个人门户的个性化聚合功能还能精准并即时地获取信息,从而构成一条双向的即时信息通道。这种通道的存在有利于培养更加广大的信息受众,从而支持起更加旺盛的信息表达诉求。其二,个人门户能够将数据挖掘和智能推送结合在一起,从而通过一种用户乐于接受的方式推动自媒体的传播,例如各地首创的各地热闻模式,会自动将每天推荐人数最多并且是用户感兴趣领域的内容自动推给用户。而传统的博客虽然也有排行榜显示信息的热度,但是无法达到信息推送的智能程度。其三,个人门户建立的社区生态链加强了用户之间的联系纽带,使得信息的发布者与接受者们沟通更加紧密,联系也更加稳固。我们都知道,每一个成功的自媒体背后必然存在一拨支持群体,博客所能提供的简单留言评论的方式已不足以满足建设一个忠实粉丝圈的需求,传统的做法是再辅以论坛和即时通讯,但是所有这些功能需求都已经被聚合到个人门户这种新兴载体中,因此个人门户理所当然地将成为自媒体的最佳表达途径。 自媒体之所以爆发出如此大的能量和对传统媒体有如此大的威慑力,从根本上说取决于其传播主体的多样化、平民化和普泛化,这无疑是自媒体好的一面。有好的一面,自然有不好的或负面的影响。所谓良莠不齐、可信度低、法律不规范等,是每个卷入自媒体的人都能感受到的不足,甚至由此再延伸到文学文本,粘贴、复制、拼凑、移植、套用,乃至于篡改、整合,特别是取其一点不计其余,放大一处屏蔽其他的做法,几乎同时是自媒体的另一别名,则更无须多言。 在如此大的自媒体语境,我们把问题稍微聚焦一下,比如收缩到文学经典的阅读传播上来,看看自媒体对文学经典到底有什么影响。比如面对《三国演义》,依据1986版电视剧画面,小视频、抖音、直播间就有多种角度和多种题材选择。为着简便起见,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种。 一是对应当下职场,勾兑察言观色伎俩,经典成了处理人事关系的厚黑学范本。《三国演义》中刘备怒摔阿斗的细节,被发挥成了刘备笼络人心的绝好表演;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也反而成了诸葛亮用计除掉马谡的阴谋。这样的“提炼”,不能说绝无道理,但距离原著所要表现的思想和情感,肯定有不少出入,甚至误读。然而,为着点击率,为着流量,自媒体制作者显然也下足了功夫。兵不强马不壮,身边又缺人手,并且处于逃命阶段的刘备,面对曹操的三军围追堵截,保儿还是保将,的确是个棘手抉择。关键是,赵子龙已先于他考虑到了兹事体重大,并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用性命担保,保住了阿斗的性命。面对惊恐万状的将士,面对一身血衣的子龙将军,聪明的刘备脱口而出的一句“为一孺子,险折我一员大将”,既是事实陈述,又是对赵子龙的极高褒奖,特别是给听者一计莫大鼓舞,可谓一石三鸟。对应于职场,刘备当然是最高掌权者、决策者,如果能恰到好处地于亲情与下属之间,迅速做出高情商决断,那么,便能一劳永逸,不愁缺少卖命的下属,人事的牌便算打赢了。如此制作和剪裁,制作者显然瞄准了当下职场内部人事紧张关系这一普遍现象,成功收获了底层者、草根们的心理。然而流量之余,经典《三国演义》的真正用意、真正价值启迪,却实在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这里当然指的是反着读所得的启迪,而不是顺着读被蛊惑的阴谋权术运筹。人事关系就不再因经典的启示而考虑构建现代管理机制了,自媒体的观看者,其主体性也就永远蒙昧不醒,在“原来如此”的巨大吸力中,永久沉睡了。同理,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原著的字里行间,流露的无不是饱满人情与事业抱负之间抉择的艰难和无奈,可经自媒体快刀斩乱麻取舍,活脱脱变成了一幕让人脑门出冷汗的鸿门宴。不但滤除了上下级之间昔日浓厚的情谊,同时也干掉了名著强度语感感染力,只剩下了汉字可怕的“心机”。 在此基础上,文字所织成的隽永表达及所营造的刻写人物的精准酣畅,皆被职场乱糟糟的钩心斗角所破坏,经典沦落为一场龌龊的诛心之术,以至于醇味尽失。 二是作为当下心灵鸡汤的调制佐料,浸透着儒释道两面性的复杂经典反而成了肤浅女性(女权)主义标配。自媒体抖音、小视频、直播间,分享知识,畅谈人生体悟还在其次,其主要关切是用来观看,在观看中有互动,有相应的红包送礼和带货,这才是引诱观者的终极目的。观看之首要条件恐怕是美颜,须得具备被看的持久性,制作者挖空心思揣摩人们的窥探心理,打审美的擦边球,本是他们的长项。但此长项在产权归属上却又具有绝对的排他性,相比女性身体的娇媚、声音的磁性诱人、衣饰的华丽光鲜,男性再怎么努力弥补知识上的优势,再怎么展露大脑的沉思状,好像都不会轻易在自媒体市场上成为优胜者。 在这一块,我见得最多的是制作者对张爱玲小说和《红楼梦》的拆解。躺下,毫无睡意,于是拨弄手机。这个时刻显然不想看严肃的话题,亦不想思考深奥而无解的问题,那么,女性婀娜柔美的身段,略施粉黛的面庞,言语又得体,自然是观看的最佳选择。一上场,你首先被一张成熟却又不油滑,似乎阅尽沧桑却又像超然于酸楚,也许读书不多但给人感觉一定是深挖过某一领域的知性女子所吸引。张爱玲小说主题当然有多义性,然而如何巧妙地处理闺蜜关系,如何机智地周旋于众异性之间,乃至怎样摆布夫妻之事,唯独不会是张爱玲小说的侧重点。可是,自媒体小视频所关注的正在于此。一般是利用张爱玲小说金句,巧妙镶嵌进早已布好的局,一切生活、情感中的不如意,经张氏金句一点拨,仿佛真像那么回事了。这时候,本来针对大环境,缘于个体不能自处、不能自已的迷茫、无助、焦虑、压抑,迷迷糊糊被自媒体编织的鸡汤故事、心灵小甜点所收编,所消解,所稀释。你被告知,所有的不快、挫败感,皆源于自我的修炼和心态。同理,《红楼梦》中无以计数的人生小细节,情感小波动,曲里拐弯的异性暧昧关系,经过几乎不怎么费力的语境转换,就能直接进入当下人们的精神世界,照样是一通穿靴戴帽,照样是一通穿针引线,照样是一通张冠李戴,结论也早已摆在那里了。人生中的诸多闹心,生活中的磕磕绊绊,情感世界里中的纠结郁闷,都源于自身的愚钝。言外之意,如果心机多点,情商高点,并且学会八面玲珑、学会俯仰逢迎,没有过不去的坎。 到此为止,张爱玲小说、《红楼梦》的情节、细节,哪里还是大时代麾下小个体困窘处境的写照,哪里还是儒释道所浸润的精湛传统文化及其具体的人伦道德关系的体现呢?在自媒体个性化推动下,这些经典话语方式、经典情感模式、精粹语言语感,哗然一变,成了都市女性(女权)主义排斥男性的合理的精神诉求,警惕男性积极价值生长的利器,不是强化异性间和谐相处、互补生成,而是刻意鼓荡性别撕裂、蛊惑狭隘自我意识,乃至于铸造自我防卫的铠甲。经典所涵养的美妙人性和对美妙人性的神秘向往,在手指的频频滑动中,也就该支离破碎、土崩瓦解了。 以上两种常见自媒体形式外,还有一种经典解读法,比较复杂,有太多的信息,也许不能一下子拎出个好坏来。我们可以通过个案试着分析其中的门道,比如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 纸版原著分上中下三部,共计百万余字,作为分析与概述,其重要情节当然可以分主线、副线或者更多线索,这仅是一种权宜之计。因为所谓线索,在作者的叙述中其实是浑然天成的。可是对于几分钟的自媒体来说,不只是要拎出主、副线,甚至还必须在主、副线乃至草蛇灰线基础上,进一步简化、浓缩、提纯乃至充满曲解、误读式的个性化理解,这是自媒体这种节奏和形式的规定性使然。要保证百万字之巨的长篇叙事,跨度十年之久的社会现实变迁,容纳着上百个人物及其无数家庭人口的艰难生活,特别是纷繁纠结的情感命运和苍凉凌厉的内心活动,在短短几分钟内原汁原味地呈现,这事神仙都不敢拍胸脯。怎么办呢?他们只能以某一个人物的某一个行为或心理为突破口,拉出一个相对完整的线索,向前做一些铺垫,向后做一些延伸,就行了。关键不在于是否建构了符合原著的故事框架,而在于所选择的突破点上的人物命运有无明确而肯定的结论。比如抓住孙少平的爱情线索作为突破口,所注重者就不在农家子弟孙少平身心一直承受着的生活和精神负重,而是他如何与官二代的田晓霞无法突破世俗观念束缚,最终回归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结局。在这个转述过程中,丢了的东西也就太多了。要而言之,其一,高中毕业生的孙少平,作为回乡知识青年,为什么不能或不愿安安稳稳当个乡村代课教师?在政治空气刚刚有所松动的当时,这意味着农村知识青年怎样的精神状态?其二,按照今天流行的价值观,一个是草根农民儿子,一个是地委书记的千金,不可能是同路人,那么,《平凡的世界》中,作者为什么还偏偏让田晓霞主动追求孙少平,这背后是什么社会风气在推动,或者是作者怎样的一种思想考虑?其三,回归煤矿的孙少平,如果田晓霞不出事,他们的爱情能得到社会的普遍支持吗?作者既让田晓霞出事,也让孙少平的师傅出事,是否说明孙少平与其师傅妻子、昔日他唤作嫂子的女人走到一起,仅仅是作者对世俗观念的一种认同、妥协?当然最重要的是,作为灵魂人物之一,在孙少平身上,寄托了作者怎样的一种思想?如此等等,还可以继续追问下去,所涉及问题几乎都是原著的精髓所在,但无一例外,却均在自媒体的“遗忘”之列。 这是不是意味着,就此可以一口否决自媒体了呢?不能。这一关节点所体现出的恰好正是自媒体与文学经典传播的核心关系。这要从两方面来看待。一方面,如此对待文学经典,显然有别于以上两种的态度。不啻说,这种处理文学经典的方式,表明了制作者自身对经典的令人敬畏姿态,想想就不难理解。他们必定首先对文本下过非常深的功夫,否则,也不会搬上几分钟的平台,无论怎样质疑自媒体,这一点必须肯定。退一步说,在当下许多文学读者都不愿啃正经经典的语境中,能用简洁言语概述文学经典,本身也是一种传播,至少,总比让人们淹没在哈哈一笑的无聊段子中要有意义得多,这一点也必须给以正名。 但是,请原谅我的鲁莽,我们还得再次回到“但是”上来。说到底,在刚提到的这一种自媒体现象上,我们完全可以由此说开去。做一些联系,我们马上会想到出版人为了适应青少年阅读心理,通过图文并茂形式,对四大名著所作的简化处理;影像商人为了迎合读图时代的普遍社会心理,通过专业人士的声音,对几乎所有文学名著所作的朗读版处理。这种现象,不是在今天自媒体时代才出现,它们作为一种市场行为,已早于自媒体存在了。 恕我直言,我就见过几位名气还不错的小说家,你明明知道他身体健康,耳不聋眼不花,可是无论开会还是散步,他都插着耳机,一问便知,他们在听经典名著呢!怪不得读他们的作品,沉思型语言越来越少,画面性话语越来越多;深沉的情感叙述越来越稀薄,浮皮潦草、简单直白的陈述语气越来越重。可见,经过汉字的有机合成营造的汉语韵味,它理应穿越眼睛才能到达心灵。而听,如果没有过耳不忘的特异功能,耳朵反射到神经中枢的其实只是一些形象的碎片,甚至是残片。浅是听觉对视觉的致命否定,听也就构成了对看所蕴藉的思的基本颠覆。当我们一路狂奔在听所营造的文学形象路上时,文学提供的其实仅仅是图像和事件。思想从此消失了,情感从此遁隐了。 话说到这里,实在扯远了。再回到自媒体与文学传播,从刚才所述进一步表明,自媒体对文学经典的传播,只是如此链条上的延伸和变异生产,这种形式可谓“古已有之”,我们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我们也同样可以作一个假设。假如没有这些新媒体新载体,也许会少一种经典的传播手段,大体上不会太多影响到经典的传播广度和深度。因为,即便有了朗读版经典,它毕竟还是经典,字数不会少、内容不会减、密度不会小,听和读,处理的依然是同一个东西。所以,对于平时不听、不读经典的也可能还是不去听、不去读,这是必然的,无须过多论证。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究竟该如何面对最接近朗读版、又不同于朗读版的自媒体经典传播呢?是全网大肆封杀如此自媒体,来确保纸本经典的阅读有效性,还是继续保持和发扬如此自媒体,让真正的经典在多元化传播手段中不断经受时间的淘洗、年轻读者胃口的挑剔?如果我们不人为神话、圣化经典,闭着眼睛也会选择后一种。道理很简单,每次只几分钟的自媒体传播,它们赖以生存的基础是点击率和流量,也就是说,它们不会选择折本的买卖。毫无疑问,这是它们对文化市场、阅读市场、价值市场、精神市场经过精细调研和把握后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不排除它们对读者所进行的类型化处理。但一般而言,主要是对当下时代人们最关切、最上心、最热切期待的精神问题和意义问题的关注和研究。如此,所选经典,无论近的还是远的,无论中国的还是外国的,无论名人的还是非名人的,肯定最起码得具备一点,就是是否具有反复阅读的魅力。这魅力就自媒体而言,限于时间和节奏,又主要还不是语言的,而是故事、情节、细节,乃至由此而再生产的故事的多解性、情节的多层次性和细节的多义性。说到底,是所选经典所蕴藉和包含的适合于不同时代人群主要关切的文化结构、情感结构和价值结构。至少也是能由彼文化结构、情感结构、价值结构,转换升级成现代乃至当下普遍社会现实语境的结构或模式。毋庸置疑,与其说用自媒体传播经典,是对经典的简化、变异、误读和误解,不如干脆说,自媒体是对经典的重新选择乃至筛选。恕我冒昧,目前为止,就我对国内数十个一线作家,几乎自认为或他者认为重要长篇小说的阅读感受来说,如果不是为着世俗的研究,多数作品,硬着头皮读一遍都很困难,更别说重读了。这些作品的主要问题是不能引人入胜,细归纳其原因,首先是故事多为作者自我想象或自我营造,没有建构起相应的社会文化语境,与读者缺少共情;其次是情感模式太过私我化,深奥是够深奥,有些甚至直追所谓的形而上,但情感的载体——人,与当下一般个体的基本精神生活状态联系不深入、不一般化;再次是语言或话语方式多为静默型、冥想型,缺少行动的有力推动,这是与以上两个倾向密切相关的。表明细节并非来源于对现实生活的凝聚,而是模仿、习得和为情造文。这一点,是不是与听觉版的《红楼梦》有关,不得而知。 倘若我的判断大体不偏,按照自媒体的自身特点和运作规律,这样的作品恐怕很难进入自媒体传播流程。那么,我们的一些担忧,便着实有点多余。 不过话说回来,当我们把自媒体传播,不是看作对经典的捣乱,而是视为一种内在于文学生产的视角乃至于当然语境,显而易见,在自媒体时代,我们势必需要率先考虑那种古已有之的、既成惯例的故事叙事思维定式。否则,文学恐怕真要面临终极危机了。因为,自媒体的后台操作者仍然是人,而人,对于文学,就是实体的读者。

牛学智,1973年8月出生于宁夏西吉县,汉族,现任宁夏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兼任银川市作协副主席;致力于中国当代文学及文化研究;出版《话语构建与现象批判》巜当代批评的众神肖像》《当代批评的本土话语审视》等10部理论著作;在《文学评论》巜文艺理论研究》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主持国家及省部级课题5项;入选宁夏哲学社会科学领域“领军人才”培养工程,荣获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特贴专家,宁夏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宁夏文联“德艺双馨”等人才培养工程或荣誉;曾获第二届"茅盾文学新人奖”,宁夏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