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诗的秘密
——宗果谈诗之四/湾区诗歌2023年第2期/总第30期
宗果
前几天晚上,我与希斌兄散步时,不约而同想到:诗是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关于内容的秘密,关于语言形式的秘密。
根据这两个秘密,再看现代白话诗的发展,心里就会亮堂很多。
一、五四后至四九年
五四后新诗,像很多新技术发展一样,起源发展于对西方的引进,吸收,和国产化。
五四后新诗,也像五四文化的“打倒孔家店”一样,割裂了中国几千年文化与现代文化的联系。五四就像一道鸿沟,那边是古代中国,这边是现代中国。直到20世纪末,国学热兴起,人们才去反思,努力去填平这道鸿沟。
白话诗揭开了新诗的序幕。同时在揭示诗的两大秘密上有了重大突破:
一、内容秘密:下里巴人普罗大众的情感替换了几千年士大夫的情感。
二、语言形式秘密:自由形式的白话口语,打破了古诗那种格律的、固定的语言形式。
其中,有两位诗人在内容和形式上打破的最彻底:一位是郭沫若,一位是穆旦。
郭沫若从美国诗人惠特曼借鉴来个性张扬、汪洋恣肆的抒情方式,与白话口语有机结合,形成了浪漫大气、想象丰富的新诗风格,诗中的叛逆精神与五四精神一脉相承,这是几千年古诗完全没有的。《地球,我的母亲》、《天狗》,可以代表他这种写法。
虽然胡适第一个出版了白话新诗集,但公认郭沫若的《女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本白话诗集。艾青也受到惠特曼影响,艾青的诗的文本更成熟典雅,更中国化,但艾青比郭沫若晚了很多年了。开创之功应该归于郭沫若。
穆旦(穆旦就是著名翻译家查良铮,他翻译的西方诗是珍品,他还是武侠小说大家金庸-查良镛的堂哥),在诗坛长期的印象是翻译家。他受欧洲诗人影响很大。在他之前,很多诗人如徐志摩等都受到欧洲诗人的影响。但是,在新诗的抒情方式和形式上的探索,谁也没有像穆旦这样走得远,走得彻底。在他的诗里出现了大量非传统的东西,之前汉语的语境似乎似乎完全消失了,他独创了新诗的句式、语境和抒情方式。
穆旦的代表作是《诗八首》。穆旦的诗内容蕴藉朦胧,感情深厚凝重,思索深刻博大,形式现代新颖,语言自有内在节奏,且充满张力。直到现在,在新诗内容和形式两大秘密的挖掘方面,似乎没有谁超过穆旦。
穆旦诗这种非中国化的略显怪异的风格,当时肯定不被承认,诗坛长时间也只是把他作为翻译家和“九叶诗派”的一员介绍。但随着时间发展,穆旦诗的价值越来越显现出来。20世纪90年代,一些专家、诗人组织了一个五四后诗人排名,穆旦名列第一。抛开山头林立的派别影响,如果真的用心读过穆旦,就诗论诗,就会觉得这是实至名归。
二、四九年至七十年代
这二、三十年,诗人们都忙着用饱满的热情歌颂新生活,郭沫若也写了大量文从字顺的顺口溜。这期间的典型诗人是郭小川和贺敬之。 在几千年的中国诗歌史上,《诗经》时代(中国最早的诗集《诗经》就是民歌集,孔子删编为“诗三百”时做了语言文雅化的规范工作),这段时间可能是民谣与诗走得最近的时代吧。
但两大秘密在沉睡。
有两个例外:
一个例外是身处偏远西北的诗人昌耀。他的诗摆脱了政治的影响,开始自觉地对生命、人生进行思考,对诗的形式进行探索。读他的诗,会被新颖的语境和写法震撼,不知他生活在哪个年代。他的代表作是《紫金冠》,让人百读不厌。
另一个例外是中国台湾以洛夫和余光中为代表的诗人群。他们从西方诗汲取营养,继续“现代诗和后现代诗”的探索,在内容和语言形式上都做了大胆而有益的创新。不认真读两人的诗,对五四后白话新诗的认识就是片面割裂的。
而余光中在找到自己的抒情方式后,就回归传统,他诗的形式似乎固化下来。而洛夫,被称为“诗魔”,自六十年代惊世骇俗的《石室之死亡》问世,他对诗的探索一直没有停止,写出了很多令人惊艳的作品,比如《金龙禅寺》、《长恨歌》、《边界望乡》等精品。洛夫直到80多岁,还写出了三千多行气势磅礴、结构宏大的长诗《漂木》,据说曾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作品。
我个人认为,单纯就对汉语言在诗中的大胆创新这方面来说,洛夫不仅在“五四”后位列第一,就是纵观几千年中国诗史,也是屈指可数的。“诗仙”李白和“诗圣”杜甫,天纵之才,自有常人不可企及之处。唐代天才诗人李贺因想象力丰富、用词构句超越常理,被称为“诗鬼”,而洛夫被称为“诗魔”,李贺短寿,洛夫长寿,时间眷顾了洛夫,这就导致“魔”可能比“鬼”还要疯。

三、八九十年代
这期间朦胧诗和后现代诗兴起,犹如一池春水骤然倒立起来,吓坏了当时诗坛,也活跃了诗坛。
朦胧诗的贡献就是打倒权威,解放桎梏。这个使命完成后,他们的诗也就很少人去读了。为何?因为对后来的诗人来说,朦胧诗人就是权威,就是桎梏,应该被打倒。现在再读他们的文本,发现有点“装”,有点“大”,有点“隔”,这可能与他们所处的七八十年代大环境有关。
这期间,一个天才诗人改变了中国亿万普通百姓对白话新诗的认识,这个诗人就是海子。海子对诗有一种宗教般的狂热。他像他喜爱的苏联诗人叶赛宁一样,最后选择自杀,以死明志。他的死是他写的最后一首诗。海子的死震惊了诗坛,也惊醒了普通大众阅读诗的热情。
海子的诗真挚、纯净而又深沉。他完全脱离了政治、时事的桎梏,开始把诗的触角深入个体生命的深处,他写他的生命体验。他似乎蘸着自己的血在写诗。
海子可能是“五四”后被人阅读最多的一位诗人。奇怪的是,海子完全没有受到当时朦胧诗人那种僵硬的宏大叙事的抒情方式影响,写出了大量呼告式的、独白式的抒情诗精品。语言上,他把白话语言与民谣结合起来,形成了一种清新而有张力的诗歌语言。
这期间产生了两位流行诗人,不得不提几句。一位是汪国真,一位是席慕容。汪国真的诗是把唐诗与哲理警句杂糅起来的结果,无论在内容上还是语言形式上,流于表面,没有新的东西,没有对诗的秘密深入挖掘。席慕容的主题是母性和爱情,她的诗读一首还算新颖,但读多了,发现都是一个模子里批量制造出来的。成名畅销后卖书可以挣很多钱,但并不证明畅销流行的就是好诗,在新诗的秘密探索史上大概是过眼云烟。
四,二十一世纪初这二十年
口语体和自媒体,开启了中国全民写诗的新时代。
圈子文化兴起,权、钱与诗深度绑定。官大一级压死人,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的地盘我做主,这混淆了诗与非诗、好诗与坏诗的标准。这是五四新诗发展至今最大的毒瘤,有癌化的风险。
诗歌刊物选稿除了“权,钱”之外,也开始媚俗,吸引眼球,按照西方新闻的“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的宗旨去遴选新秀:“正常人写诗太普通了,残疾人写诗才能轰动”。我怀疑,继续按照这个思路延续下去,若干年后,市面上流行的都不是人写的诗了,而是《鹦鹉哥新作100首》,《一只母猪被屠宰前的200首成名作》,《一只苍蝇临终开悟诗80首》,等等。
还奢谈什么探索秘密呢。
诗坛进入了百花齐放,各领风骚一两月的新局面。
混乱局面起因是口语诗。
口语诗派出现以后,诗就被口语诗人分成了口语的和非口语的两类了。
非口语诗人在玩字词颠倒颠排列的游戏,口语诗人在玩生活颠倒颠排列的游戏。各玩各的,见面后心底互骂一声“傻B”,分道扬镳。如此而已。
其实,好诗坏诗本质在于对生命、人生秘密的揭示,在于对语言形式秘密的揭示。这两个秘密是无止境的,不能穷尽,需要一代一代去探索。没有谁能探索到终极秘密,没有谁手里掌握着终极真理。
而口语诗人的悖论在:
以口语入诗,老祖宗《诗经》就开始做了。明清那些小词小曲,更是滥觞了(比如现在的下半身写作,简直就是明清艳词艳曲的翻版)。再说,五四后对新诗革命,提出的“白话诗”,其中的“白话”二字,也是口语的意思,过了七、八十年,在白话新诗上面又来提出“口语诗”,是否有头上按头的累赘呢?
口语诗人提出口语诗的问题本质在于:不去标新立异,怎能显得他们与众不同呢?怎能快速出名呢?所以口语诗人就走极端了,硬生生把博大精深的中国汉语,分成口语的和非口语的,只用口语这一小部分,认为他们所谓的“口语”是诗,其他的都是非诗,弃之如糟糠。就像一个人认为黑夜美,不要白天;也像一个人认为手臂不如大腿强壮,就把双臂砍掉,洋洋得意地对人说:“你看,你看,这才是完美人的样子。”。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自宫无益,请君入宫”。有人说,《笑傲江湖》中的葵花宝典,不是神功宝典,而是太监的招生广告。细品这个笑话,也许能若有所悟。

五、自媒体诗人群
口语诗那种把散文甚至流水账分行排列的单调写法,开启了中国全员写诗的新时代。乘着移动互联和自媒体APP的春风,“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写你写他也写,一天几首是小菜。”中国一夜间就凭空多出来百千万所谓的“诗人”。
不能完全否认自媒体诗能够活跃写诗者自己业余文化生活方面的作用(不是活跃群众的,不是别人的,只是写诗者自己的,因为别人很少看或者基本不读)。
但就诗的内容来说,99%以上的口语诗都是汉堡包般的快餐文化而已。微信公众号自媒体上每天推出天量的所谓“诗”,其中99.99%都是废话,拉里拉杂,连分行的日记都不如,纯粹文字垃圾,只是满足人本性里根深蒂固的虚荣心和成名欲而已。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而已。“熬眼磨屁股,还在原地杵。费那闲工夫,不如去跳舞。”
跳舞还能锻炼身体,延年益寿呢。写所谓分行的“诗”,还要费时费力费财,要去找媒体发表,发表后还要转发,转发后还希望阅读量大起来,还要点赞,还要打赏,还要与那谁谁谁比个高低,还想花钱去弄个奖显摆显摆,还要……还要……还想……还想……这个过程,周而复始,会让写诗者上瘾。但是,要的太多,想的太多,就会虚气上浮,心脑缺血,必然损寿啊。无一毛钱利益,有损寿之大害,何苦来哉?!欲壑难填,回头是岸啊。
最后,尘归尘,土归土。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而新诗的秘密呢?还静静呆在那里,等着真正的写诗人去发现,去揭示,去探索。
2023-2-4夜于洛阳
作者简介:宗果,时光中的旅行者,人生的思考者,儒释道的融汇者。他希望用诗直觉地体悟人生,在喧嚣的时代,寻找心灵的宁静。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写诗。20世纪90年代中,组诗在《诗刊》等刊物发表。作品入选国内诗歌辞典,多次获奖。2018年,在停笔20 多年后,他重新开始写诗。组诗《独坐敬亭山》获得“第30 届马鞍山-中国李白诗歌节暨第六届李白杯全国诗歌大赛”二等奖。《诗刊》原编审、中国诗歌学会秘书长、著名诗人周所同先生评价:“简洁,深刻,有哲学背景和精神气象。”

附:
读帖微评
——宗果《新诗的秘密》读后
李世琦
癸卯上元前夕,
宗果笔耕不息。
神思巡视百年,
成就新诗秘密。
秘密分为两项,
内容形式兼提。
百年分为五段,
段短却甚明晰。
特点非常突出,
且有诗人举旗。
多标代表之作,
灼见牢固不移!
新诗每况愈下,
最次四五两题。
诗与权钱绑定,
乱局起于口语。
鹦鹉母猪苍蝇,
居然各有诗集!
自媒体诗人群,
宗果评价最低::
有损寿之大害,
无一毛钱利益;
一切镜花水月,
纯粹文字垃圾!
读罢膺服感喟,
宗果确有见地。
新诗发展轮廓,
简当尤见才气!
白璧一点微瑕:
“四、二十世纪″。
显然是个笔误,
二十应为廿一!
宗果学者诗人,
我曾定位往昔。
今赏新诗高论,
更加坚定不移!
2023.2.7.李世琦于大理。
注:宗果《新诗的秘密》发在群里原贴,其中第四部分误把“四、二十一世纪”,打字成“四、二十世纪”了。李世琦老师,细致入微,发现指出,所以才会有“白璧一点微瑕:‘四、二十世纪’。/显然是个笔误,/二十应为廿一!”。本次再发时,原文已经更正过了。特此说明。
作者简介 :李世琦 1938年生于河北无极,1961年从内蒙古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党报副刊编辑工作。内蒙古作协会员,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四季花城诗社创社社长,深圳长青诗社荣誉社长。著有诗集《花野情韵》、评论集《谈文论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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