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桃树
文/陈增印
刚搬到这个小区的时候,楼与楼之间的绿地非常规整:长方形的一圈冬青,围合着刚刚铺好的草坪,中间夹杂着几簇迎春和月季,边缘栽种着一溜白玉兰。一到春天,碧绿、金黄、粉红和雪白,就被欣喜的人们摄入手机,在朋友圈里疯传。
草坪是需要管理的。旱了,要浇水;高了,要修剪;荒了,要清理。但是,由于前任物业的不作为,没有几年,整个绿地,就被霸道的杂草侵蚀殆尽。冬天里,单看那些杂乱而干枯的野草,好像置身于被人抛弃的荒村。
不知道谁起了一个头,人们开始在“绿地”里“自力更生”。清理野草,捡出掩在土里的建筑垃圾,种上心仪的树苗。几个月下来,石榴、葡萄、柿子、核桃、枣树、桃树,众多中看又中吃的“实惠型”果树,开始在这里安家。消除噪音、提供氧气的“绿地”,也由“平面”变成了“立体”。
老伴刚从农村过来,正在“手痒”着呢,正好“热身”。她一共栽了三棵无花果,两棵花椒,两棵冬枣,一棵石榴,一棵香椿,一棵桃树。最后,除了枣树,别的都活了。
我尤其喜欢那棵桃树。
与无花果什么的比较起来,桃树更加“文化”一些。不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古朴,不说“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的亲切,不说“春风桃李一壶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萧索,不说“夕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的机巧,单是“人面桃花”的典故,就让每一位拥有汉语血脉的人刻骨铭心。
唐朝的孟棨在《本事诗》中记载:
书生崔护,“高考落榜”,滞留长安。清明时节,踏青郊外,无意中来到一个村庄。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口渴难耐,便到一户人家找水。
门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树耀眼的桃花。一位小姑娘,礼貌地请他坐下,殷勤地递给他一杯水,然后稍稍后退,站在桃边。娇美的桃花,似乎更加灿烂了几分。交谈间,四目相对,仿佛在千万人中,认出了自己的唯一,又仿佛错过了千百年,终于邂逅了彼此。 等到崔护不得不告辞的时候,一人眼圈微红,一人频频回首。
一年之后又清明。崔护好像被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知不觉又一次来到这座村庄。然而,一把冰冷的铁锁,仿佛在暗示着什么。没有人声,没有鸟语,只有寂寂春风,默默桃花。崔护的心陡然空了一大块,眼里再也没有了那种期待与灵动。他失魂落魄地在门上写道: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按照《本事诗》的演绎,后面还有起死回生、喜结良缘的狗血情节。但是,人们被打动的,根本不是这些个虚假的圆满,而是诗中所表达出来的物是人非的懊悔、失落与迷茫。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人在漫长的一生中,谁会缺少了这种体验?当我们发现日思夜想、苦苦牵挂的人或物,竟然不知什么时候,遭遇了不测或者化成了虚无,一瞬间,我们的心里空空荡荡,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抓不住。这时候,崔护,就成了我们的知音,因为他形象地描画出这种生命的状态,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
遗憾的是,我虽然从事文化教育工作近四十年,但是骨子里,却是一个俗人。我之所以喜欢桃树,很大意义上不是因为它们“有文化”,而是因为,我喜欢——吃桃。
桃子,神仙见了也流口水。比如,偌大的瑶池仙境,除了一座蟠桃园,你可听说过别的果园?王母娘娘开Party,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桃子。再比如,年画中的老寿星,最是离不开的,也是桃子;你可听说过,他老人家整天抱着一颗——榴莲?
春夏之交,天干气燥。我从楼上,一桶一桶地提水下来,挨个儿给我的树浇水。伏天里,我不顾一团一团的蚊虫,也要把树下的野草拔掉。
果然不负我的偏爱,几棵树里面,桃树长得最快。桃三杏四梨五年,转眼间,我的桃树快要开花了。我不断地想象着,我的桃子能长多大,能有多甜。神话中追日的夸父,死了之后,手杖化作桃林。巨人的手杖该有多大?它化成的桃树该有多大?《山海经》里说:“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蟠屈三千里。”蟠屈三千里的桃树,果实又有多大?别想了,一颗桃核铁定把我压死。 说到桃核,唐朝的《酉阳杂俎》里说:“九疑有桃核,半扇可容米一升;及蜀后主有桃核杯,半扇容水五升。”明朝的《宋濂集》中记载,元朝御库里的蟠桃,核大如碗。想想看,桃核有碗那么大,甚至半扇桃核,可以盛下五升水,那样的桃子,恐怕得有碌碡那么大吧?吃的时候,估计得像西瓜那样切成块才行。
日子,就在我的胡思乱想中慢慢过去。我的桃树,在我无比期待的目光中,终于绽开了笑颜。开了多少?一树繁花?NO,NO,开了整整——五朵!结了多少桃子?咱不说这个成吗?
头一年嘛,情有可原。
结果,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年复一年,桃树枝繁叶茂,可就是懒开花,不结果。这期间,我也曾挖坑施肥,也曾请了山区的果农帮忙修剪。最后,除了增添绿色,制造氧气,别无所获。后来,物业的一个师傅说,这该不是一棵公桃吧?你看它把别的树都盖住了,你不光吃不上桃子,别的果子也快吃不上了。干脆,我帮你锯了吧?我头一次听说桃树还有性别,也无心反驳,就表示同意。于是,桃树变成了桃橛。
第二年,桃根里的养分无处释放,就憋出了几根桃枝,很快就有了擀杖粗细。这次不用我说,物业的师傅直接就给锯了。就这样,长了锯,锯了长,连锯了两三年。
去年春天,疫情肆虐。我在小区里面,看迎春,赏玉兰,拍桃花,百无聊赖。忽然间萌生了一个想法:邻居的桃树花儿稠果儿大,我何不嫁接过来呢?说干就干,我马上打开百度,仔细了解桃树嫁接的方法和流程。然后剪了几个桃枝,把断口处削成斜面,再把我的桃橛旁边被锯断的树杈,从上往下,切开一层皮,插进要嫁接的桃枝,再用塑料膜仔细地缠好。
嫁接的时候,桃枝上已经生出了麦籽大小的芽芽。此后的每一天,我除了浇水,就是观察。只要新枝上的芽芽没干,我就充满希望。 当时一共嫁接了三处。十多天后,其中的两个芽芽干了,新枝逐渐褪去了绿色。只有一个还在顽强地坚持。忽然有一天,我发现新枝上的芽芽似乎比原来变长了一丢丢。啊,终于成活了一枝!
这根新枝开始小心而缓慢地生长。到了后来,越长越快,越长越疯。嫩绿的桃叶上毛毛绒绒的,沁出晶莹的小水珠。舒展开来,比一般的桃叶都要宽阔。果然是厚积而薄发啊,这桃树橛子连憋了好几年,这是要放火箭啊。于是,拍照,发朋友圈,分享成功的喜悦。有人给我点赞,说我交了“桃花运”。
很快,到了麦收前的一段日子。每一天,日头毒花花地悬在头顶,滚烫的南风好像从火里刮出来的一样。我发现,新抽出的桃树枝,仿佛承受不住过于繁茂的叶子,软软地弯下去。我以为是窜得过快,不禁晒,赶紧浇水,并用废弃的塑料袋给它搭了个棚子。
此后,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糕。不光嫩枝弯垂,叶子也像害羞似的卷曲起来。又过了几天,叶子脱落,嫩枝渐渐干枯,我的“桃花运”,戛然而止。
请教懂行的人,他告诉我,植物的根系和枝叶,相辅相成。根深才能叶茂,叶茂方得根深。你连续几年不让它生枝长叶,它的根系已经失去活力。你嫁接后新长出的枝叶,已经耗尽了它仅有的一点养分。它,已经彻底地死了。 【作者简介】陈增印,笔名曾殷,河北邢台人,1982年大学毕业,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喜欢读书、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