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项圈
作者:永昶
临近生日了,竟然想起自己戴项圈的往事来。
拜干亲、戴项圈是我们西海固一种古老习俗,也是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虽说(戴项圈)这不是件新鲜事了,但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戴项圈,民间习俗之意其实就是在“拴”孩子。哪为什么要把孩子“拴”住呢?自然是希望他永远健康地生长在大人身边,不让他有任何“闪失”。被“拴”的孩子绝大多都是男孩儿,被“拴”的孩子主要有以下三种情况:一种是养了好几个女儿,最后生下一个宝贝儿子,防止他发生意外;另一种是儿女少成的;再就是孩子生下来病病疾疾,身体不太健康的,意寓就是把孩子寄托给异姓人,让他“拴”住做干儿子。

找干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很有讲究的。要被“拴”的孩子的家长都会找本教派相关人士根据《易经》的八卦,按五行相生的要求去找干爹、干妈,有的人家甚至还找干爷干奶和干哥三代干亲。找干亲,在人们心目中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要子嗣兴旺、儿女双全之人,家庭光阴富裕者更好,意思是借人家的福气荫护,让这孩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如果上述条件符合,其他民族的人做干亲也可以。所以,就是找到有合适人选,也不一定人家能够答应你。
查访到了合适人选,家长带上礼品,领着被“拴”的孩子去干亲家里履行简单地拜干亲仪式,即行磕头礼,这样,拜干亲的事就算定下来了。等到被“拴”孩子生日前十天再去,请他到孩子生日这天来行戴项圈规程。
项圈一般有两种,一种是绵项圈,必须用狗毛或者是过年耍社火时拔来的“狮子”毛,夹棉花做成项圈模型用红布包起来,再在红布上绣各种花纹图案,做成的项圈样子很好看。据说夹了狗毛和“狮子”毛做成的项圈更有“避邪”威力,孩子戴在脖子上,一切魑魅魍魉、邪门歪道便会退避三舍、绕道而行。从此以后,每年过生日时干亲都会给孩子戴上新做的项圈,把换下来的旧项圈扔到河里让大水冲走;还有一种是铁项圈,这种项圈从戴上直到十二周岁过生日时才能取下来。铁项圈必须是用马掌打制。马掌是人们给马蹄上钉的一种半圆形铁圈,是为了马日夜行走不会磨损蹄子而专门设置的一种铁护套。找一个自动脱落的铁马掌,然后请铁匠打制成项圈,过生日时由干亲给孩子戴在脖子上。

我也是被人“拴”过的一个“宝贝。”听父亲说,我拜干妈纯属巧合,虽然是一个村的,却是别人替我找的。我干妈是外村一个人托人替他家孩子物色的干亲,送了聘礼后,干妈找来马掌让铁匠把项圈都打制成了,可不知为什么,等到这家孩子的生日都过了,始终没见这家人来请干妈履行给孩子戴项圈仪程 。据说,项圈既然做好了要有着落,必须得给孩子带上不能丢,也不能长期空放着,不然对自家不吉利。我快过生日了,在生产队一起劳动时,干妈给我父母亲说了她的想法,父母亲听了就同意了。我拜干妈也就省去了像其他人拜干亲那样找人合五行的程序。
干妈姓路,人都称潘路氏,她为人热情、厚道,多子多福,她大儿子当时还是“公家人”呢,给人做干亲,她各方面条件都很标配。干妈给我戴的是铁项圈。我佩服那个时代铁匠的手艺。我的项圈有一筷子粗,是两节,联环扣套在一起组成的,一节短的有两寸长,长的一节从两头开始向中间有均匀延伸凸起的缠绕型花纹,在正中间蚕豆大一点扁平面上,雕制着一朵小巧玲珑的莲花骨朵,造型活灵活现,跟真的一样,是一个很漂亮的项圈。干妈第一次给我戴项圈的情景我没印象。我们是一个村子的,相见的机会很多,随着我一年年长大,就会清楚记得她是位让时代把秀发绾在后脑勺的一代妇女,清秀慈祥的脸,中等身材,是位温柔漂亮的农妇,封建礼教也给她留下一双玲珑小巧、走路显得蹒跚的“三寸金莲”,比我母亲的小脚还要小,穿一身青布外衣,裤口细细地绑在脚腕上,给人一种头重脚轻,上下失衡的感觉,那时我有些担心:这些小脚女人会不会被大风刮倒呢?

干妈每年给我过生日来,都会带点糖枣或者水果糖,还烙一个小盆口大、润油的白面锅盔。这在当时那个食不裹腹的年代,比现在孩子过生日买个大蛋糕都稀罕、实惠得多。我过生日比其他小伙伴过生日奢侈多了,“生日面”里不是有鸡蛋就有腊臊子。干妈在炕上坐着吃完生日面后,让我和她面对面坐下,她从肚兜里掏出一疙瘩红头绳,开始一圈一圈地缠项圈,她边缠项圈边和母亲闲聊。我看着干妈开心的笑脸,像此时我家院中开得正艳的一朵秋菊,以丰收的喜悦迎接“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深秋初冬的美景。那一疙瘩红头绳顺着干妈的巧手,飞快地在项圈上上下穿梭着,不一会儿,黑得发亮的项圈被干妈打扮得红彤彤的,看着很是喜庆,我也特兴奋。戴着重新打理的项圈,我犹如穿了一件新衣裳,或者得到了一件什么宝贝,高兴地跑出去找一起常玩的、几个年龄相仿的侄儿们炫耀自己的项圈。
为什么父亲要将我当成宝贝“拴”起来呢?长大后父亲告诉我,原来在丁未年深秋,六盘山区被大自然用艳笔描绘得五彩缤纷,加之半月阴雨连绵的洗涤,气候虽然显得有些清凉,可秋意把六盘山区装扮成一幅美丽的画卷。

一天晚饭后,母亲洗锅去了,父亲躺在炕上睡着了。在泥泞的村道上,五颜六色的秋叶夹裹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像婚礼中迎接新人时撒出的彩花,飘落到一只在前面翩翩飞舞的凤凰和紧跟其后的一只小小梅花鹿的身上,它俩悠闲自得地嬉耍着向村子里一家“倔沟子”屋里走去。它俩进门看见年近五十岁的父亲躺在炕上睡觉,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径直钻进父亲怀窝里。父亲高兴地一手搂着一个稀罕物,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一边“呵呵呵”地笑,当他开心地笑醒时还咧着嘴。父亲好奇地爬起身时听到炕脑里母亲痛苦地呻吟声,而他怀里并没有凤凰和小鹿。不多时一个强健婴儿地哭啼声划破了夜空,这时我降生了,也就是父亲梦中惊醒后所得的“宝贝”,他兴奋的就给我起乳名叫“凤鹿”。故此,后来当干妈给我父母说出她这种想法时,我父母亲特高兴,就同意了她地提议,就给我戴了项圈。

初次戴项圈的感觉是美好的,然而,自我上学后就开始讨厌项项圈了,它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同学们动不动合起伙来牵着我的项圈欺负我,还把我名字“凤鹿”故意叫窜音,喊着:“富农,富农……”,学着当时群众批斗“五类分子”的那种方式“批斗”我。我的项圈是他们得心应手抓我的“把柄”,我的反抗受到制约。每当这时,我就气急败坏,试图把项圈卸下来扔掉,可我的头比项圈大得多,根本卸不下来。尽管老师有时看见了也制止、警告同学这种不友善行为,但还是有个别心态冷酷的同学无视老师警告,偷偷地捉弄我。

好不容易盼到了十二周岁生日的那天,记得天下着雨。父亲披了条亚麻口袋,拿着铁锹去把干妈接来。这次吃完“生日面”,干妈从肚兜里掏出的不是红头绳,而是一张崭新的一毛钱让我拿上。也许是我从来没有接受过别人的赏赐吧,紧张地躲到母亲身后。干妈拉住我的手把钱强行往我兜里塞,最后我听了母亲的话才把钱拿上。现在听着虽然只是一毛钱,但当时村里年轻人结婚,小孩儿满月搭礼也才是两毛钱。当时在我的心里,这是第一次拿到的一笔大款 。

干妈赠礼后,就开始取项圈。父亲拿来一把钳子,把我项圈的套扣打开,干妈就小心翼翼地拿下项圈,这一刻,我觉得好像卸下的不是一个项圈,而是一副沉重的枷锁,脖子和头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舒心地呼了一口气,干妈似乎也跟着呼了口气,她喃喃地说:“取了项圈就长大了……”我也想,就是长大了,再也不受人欺负了。干妈给父亲说:“把项圈拿去丢到河里让大水冲走吧。”父亲却有不舍,说要留着它,以后拉只狗儿子用它拴呢,说着别到了屋檐口的椽缝里。按照习俗,孩子戴过的项圈,拴狗是可以的。
半个世纪过去了,现在回想起这一幕情景觉得蛮有趣的,好像发生在昨的故事。
2022年10月7日 星期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