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饼干的故事
刘林海
这是—桩尘封多年的往事,每每想起来,总觉得有说不出来的酸甜苦辣。我曾数次试图把这件事告诉给早已成年的孩子,但终究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我不知道孩子会怎样看待这件事,会怎样评价曾经少不更事的父亲。现在我把它写下来,为了无法忘却的回忆。

一九七三年,十一岁的我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无非借助发糕、红薯等杂粮填饱肚子。尽管如此,居住在农村的我们家,依然是小伙伴们羡慕的对象。因为比起一个劳动日两毛钱的农民,我父母每月合计九十元的收入实在令人眼馋。但是我心里明白,拖带着我们姊妹六人的父母,时时力不从心。
父母都是乡村教师。父亲在县城北边几十华里的一所高级中学任教,母亲在县城东边几十华里的一所七年制学校(小学五年,初中两年)任教。我的两个姐姐在距家乡最近的一所学校读书,我下边三个妹妹,两个大点的托付给小姨照看,最小的妹妹当时一岁,母亲带在身边。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因而享受特殊的待遇,随母亲在其任教的学校念小学四年级。一家八口人就这样分处四个地方。
我当时个头大约有一米四左右,已经会骑自行车了。但因腿短跨不过大梁,就把身子靠在自行车左侧,左脚踩着左踏板,右脚从大梁下穿过去踩着右踏板蹬车子,我们小孩称之为“掏脚骑车”。因为会骑车,母亲就慢慢把诸如买盐打醋的任务交给我去办。
一天,母亲给我五角钱,让去合作社买一斤饼干,这是年少的我拿过最大的一笔钱,因此很有一种自豪感。我知道,这饼干是一岁的妹妹唯一区别于我们其他孩子的特殊待遇。妹妹每天早上起床后吃两块,晚上睡觉前吃两块,一斤饼干大约可以供妹妹享用一个月。母亲曾经在给妹妹喂饼干时,把饼干包里的碎饼干给了我两个半块,我大约用了半顿饭时间才吃完,那种味道简直美妙极了。现在,母亲让我去买饼干,我愉悦的心情可想而知。
就在我推上自行车出门时,隔壁的邓姨叫住了我。邓姨比母亲年龄稍小一点,是学校教音乐的老师。她平素也带着三岁的女儿住在学校。邓姨问我干啥去,我说去买饼干。邓姨让我等一等,随后她拿了一张五角钱纸币,让我给她捎买一斤。就这样,我的兜里装了一元钱。记得当时是深秋,我已经穿上了毛衣。为了安全,我把一元钱装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出了校门。
离合作社大约有一里路的地方,迎面碰上同班的同学小坚。他比我大一岁,算术学的比我好,但我语文比他好,我俩平时虽说不上较劲,但也不能算作好朋友。他家就在我们学校附近的村子。想着今天的使命,我心里高兴,喊了他的名字打招呼,他嗯了一声。就在我俩快要擦肩而过时,小坚问我干啥去,我丢下一句:我买饼干去。
到合作社后,我说要买两斤饼干。那个永远定格在我记忆中的年老驼背的售货员,很关切地摸摸我的头,说这娃挺揣的(陕西方言,意指机灵)。他收了我的一元钱,又找给我四分钱,叮咛我一斤饼干四毛八分钱,记着把找的钱拿回家给大人。

老售货员在铺柜上分别摊开两张麻纸,用秤盘在柜台里的饼干箱中盛出些饼干,一只手提着毫系(秤杆上的提绳),另一只手把多出的饼干往饼干箱中拨拉。称好后,他把秤盘上的饼干倒在铺开的麻纸上。如此反复,迅速又称好了第二份。就在他把饼干打包时,我分明看见整块的饼干里,有醒目的半块饼干。曾经的美味,让我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那半块饼干。
看见我伸过来的手,老售货员顿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将那半块饼干挑出来,放回身后的饼干箱,又拿回一块囫囵饼干,放进铺柜上的饼干堆。他朝我笑了笑,目光里含着赞许。随后熟练地包好两包饼干,用纸绳扎紧,结了两个绳扣递给我。我因为刚才的动作被误解,一时愣愣地站着,直到老售货员再一次拍拍我的头,我才回过神来,朝合作社门口走去。
出了合作社,我却意外地发现小坚站在我自行车旁边。看见我出来,他讪讪地问我回不回学校,我说当然回。他说他也去学校,专门等着我。我说自行车我只会掏脚骑,带不了他,他说没事,可以推着自行车一块儿走回去。那一刻,我有些感动。
我推着自行车,车头前挂着两包饼干。那时没有塑料袋,买了点心或饼干,都把糕点纸包挂在自行车把上。小坚挨着我,我俩默默地走着。忽然小坚问我,你常吃饼干?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是嘴里含糊应了一声。但小坚的问话,却勾起了我对被放回的那半块饼干的念想。
实话说,我甚至懊恼自己刚才在合作社伸向那半块饼干的举动。否则,说不定回到学校后,我会马上得到那半块饼干的奖赏。这一刻,我甚至幻想着,其实属于我妹妹的那一包饼干中,还有未被我发现的碎饼干。
就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小坚很殷勤地帮我扶着车子,并把纸包朝外挪了一挪,这样可以避免纸包在车子前叉部位碰撞。我感激地看了小坚一眼,心里涌起投桃报李的念头。我想,我为什么不能打开饼干包,让小坚也品尝一下美妙的味道?但这个念头一闪即逝。我俩仍是默默地往前走。我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
已经遥遥可以看见学校的大门了,我的喉咙忽然痒起来,不停地咽着唾沫。我问小坚吃过饼干没有,小坚摇摇头。瞬间,一种魔力促使我将自行车头拐向马路边的田间小道,小坚竟也跟着我。我俩加快了脚步,将车子推到一个有一人多深的沟壕里。
我把车子斜靠在壕坎上,取下车头上的饼干包。我分明听得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小坚的脸已是涨得通红。我把外衣脱下来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一包饼干。面对这一小堆脆黄的尤物,我拿出四块递给小坚,小坚怯怯地接在手上。我又拿起两块,胡乱地塞进嘴里。
饼干屑呛得我打了个喷嚏,嘴里的饼干沫喷了一地,我强将嘴里剩余的饼干咽下去。我敢说,那是我记忆中最难吃的东西。看着小坚把手中的四块饼干吃完,我问小坚好吃不,小坚说不知道。这时我意识到,一包饼干少了几块,和另一包一比,回去肯定露馅。事已至此,我只好又打开第二包。这回我给小坚递了四块,我拿了四块。小坚把四块饼干装进口袋里,我犹豫了一下,也把四块饼干装起来。
很快,我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麻烦,经我们拆包的饼干包再也无法复原了。我和小坚穷尽各自的智慧和能力,但那经过我们二次包装的饼干包始终皱皱巴巴,且形状难看至极。我明白,这下子我完了,母亲以后再也不会相信我了。要命的是邓姨她会怎样看待我?她曾经夸我是个诚实的孩子,可是今天……
小坚先走了。藏在口袋中的四块饼干让我心悸,我把饼干掏出来,扔在田埂边。那大约离校门几百米的路,我仿佛走了一个世纪。在我迈进校门的时候,邓姨老远看见我,喊了我一声。我一走神,人和自行车都倒了,两包饼干零零碎碎撒落在地上。
我大哭起来,邓姨扶起我,连说没关系。我一向很坚强,很少流泪,可是那一次,一直到母亲老远听见我的哭声赶过来时,我的眼泪仍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流。
那偶然的一跤给我解了围。后来,我和小坚成了要好的朋友。三十多年过去了,有一次,已做了县长的小坚,邀我去他任上的县城游玩,他在县城宾馆接待了我。那天的饭桌上,他妻子作陪,我们两人饮酒。我谈起了这件事,良久的沉默后,我们三个人,眼眶中都充盈着泪花。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