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个时候的河滩,还是相对原始的样子。
早春,霏雾弄晴,条风布暖,乍暖还寒,万木萧疏之后的十里河滩,像冬眠的蛇一样寂静。河对门的关里坪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村子,田里一片荒芜,田头立着一垛垛颜色金黄,隔田相望,稻草堆成的草树,野雀在上面踮着脚啄食腐坏的枯草,有些萧瑟苍凉的感觉。
清瘦的澧水河,河水低回,沉醉了一冬,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睡眼蒙眬,静静地躺着。河水很是清浅明净,能清晰看见水底石头的纹路,沉寂在河水里一团团的绿藻,颜色深暗。隔河南望,七星山、天门山、崇山,黑郁郁一线,摩肩接踵,莽莽苍苍,如泼墨的山水画在纸上汹涌,在视野中辽阔。
野草半枯半绿,沿河岸,沿坡丘,沿岩旯壳,四处铺展。去冬的落叶没有朽腐,黄的如金,红的如火,一片一片,一层一层,一堆一堆,簇拥着河岸上冬日凋零的杂树。杂树枝条上粘着许多极细小的冬芽,在岁月轮回里从严寒而向绚丽。河滩连着河坎连着村子连着大山,那凋零的树,那即将朽腐的叶,那瘦水枯山,是骚动之后的坦然、宁静、简洁,死寂且凄美。那枝条上柔嫩的胚叶,那向荣的草木,那惊飞的磔磔雀鸣,是终而之后的复始,生长、繁忙、骚僥,生机且妙美。
春字,是草木围着太阳。是时,春还藏在风里。风,在时光的弯道转折处,蛰伏在峡洞里和仙人溪的深谷里。深谷里有望不尽的林木,林木里藏着风雷。风雷起,会从山谷口吹来季风,大地回暖,风动虫生,草木繁忙,百物生。过不了几日,枝条上的冬芽,会渐次开放、舒张,成为青枝绿叶。大地滩回暖,河滩就会化为河面上白雾,在夕阳、渔火、鹅黄嫩绿中飘动,朦胧而诗意。挨着河滩,住着不认命的山里人。旧历新年,打纸牌,搓麻将,煮猪脑壳,祭祖宗。“精杆子”(名堂)多,最讲究的还是儿孙同堂,“拢堆”(聚在一起)扯谈,烧一盆炭火,抱着姓氏取暖。
过完年,不及春暖花开。
那些赶脚的人,背上外出讨生活的行头,抬脚便走。开排过滩,越岭翻山,远走异乡,丢块石头在河里,把魂留在故乡,把挣下的银子寄回来。到了岁末,再从他乡归来,河滩上舀几瓢河里的水,洗去脸上的尘土,回屋里,孝敬老爹老娘,疼自己的儿女婆娘。
那些种地的人,守着祖宗留下的几亩薄田,雨蓑烟笠,裤腿高高地卷起,光着黝黑的泥脚杆子,踩在冰冷的田地里,荒杳理秽,耒耜寒耕。“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年复一年的劳作,他们在属于自己的田地里,也给自己刨一个坑,把自己也种下去,跟着春播的种子一样生长,种子一年一年长成丰盈的果实,人长着长着,长成了泥土。
上河滩走船,下河里摆渡。抢滩过船,那些拉纤的人,缠头的包巾捆在腰里,挽绳弓背,把汗津津的脑壳几乎埋进自己的裤裆里,粗犷的号子,声回数里。大码头的河面上,船老板把竹篙斜插入水里。身子前倾而后仰,粗筋暴涨,竹篙弯曲如巨弓。一篙从船头撑到船尾,舒松身体,提起还漏着水的竹篙又走到船头。“一篙撑到天门山,隔天三尺三。”肆意心酸的吼喊,撕破河滩早春的寂静。
过日子的女人家,盘算屋里的柴米油盐,领着小娃们河边踏风。欢天喜地的小娃们在河滩上放纸鸢,女人坐在石头上择菜、浣衣、发呆。眼睛掠过老柳树上的鸟窝,村子里缭乱的炊烟,想着刚出门的男人,担焦心还怀春。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起身时,河坎上随手扯几把藜蒿嫩芽,回屋里做粑粑吃。
闲不住的老人,挠几个伙计,来到河滩上,点燃寂寞的烟。看风从哪边山里起,往哪个山里吹,闻风里的味道。坐在冰冷的岩板上,数着日子,意测年成。不时眯起眼睛,瞟几眼河滩上小媳妇们滚圆的屁股,想着心事,叹息两声,捧着罗汉竹的烟脑壳吸食余下的光阴。光阴流转,再无从前。如今河的上下游都修了水坝,坝里装满了水,再无河滩。深谷里的风,一年一年还会往河面上吹,河滩上那苍凉凄美的早春,掉落到了水里,连泡都没冒一个,再无相见。

制 图 艾叶撰 文 山中老猴
2023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