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豹子下山
冯积岐
山的低凹处,有块石头,平平的,一丈见方,上面坐着个年轻后生。他一面呆呆地看着山,一面掐了枝青草,一节一节地嗑。不远处,两头紫红色的牛,甜蜜地揽草。草节嗑完了,他没有再掐,一双眼睛去对面山腰里搜寻。
对面坡上荡来一个女子,红的大布衫子,如红的百合花跳跃。那女子吆两头牛,吆牛声尖而脆,仿佛一束光,亮了他的眼,亮了他的心。
“豹子哥。”
一只手,刚搭在他的肩上,还没来得及摇动呢,他便捏住她的手。那女子挣脱了,站定,拿柔柔的眼光罩住他。
“百合。”
他唤着她的名字,挪了眼晴去看她的脚,鞋打湿了,鞋是自己做的,做得很俊,如她的模样儿一般。她有山里女子的秀气和粗野,整日里忙活在坡地,锄地,掰包谷,种麦,收荞麦,放牛,割青草,常常是一身汗水,却不觉得苦。她的愿望很简单,只求能嫁个好男人。她看准了豹子。豹子的爹去得很早,他和娘和妹妹过日子。她是那么的瘦,摸在手里,能觉出棱骨来。豹子把庄稼做得很有颜色。除了做庄稼,他便挖黄芩,挖苍术,挖他认得的中草药。豹子只读了个小学毕业,而在山里人的眼里,他分明是一个小“秀才”。他算盘子很精,拨得很响;他能把认得的汉字写得四方四正;一张地方报纸,可以从第一版看到第四版。去年夏天,山外来了两个青年,拿打麦机给这个山庄里的农民打麦子。豹子去当帮工。一日,柴油机坏了,山外两个青年整治了一个上午,柴油机只吐黑烟,懒得动弹。豹子看在眼里,趁两个山外人去吃饭的当儿,摆弄了两袋烟功夫,柴油机便听了使唤。两个山外人,愣眉愣眼地看豹子。早在两年前,豹子就买了一本《柴油机的使用和修理》,将书啃了个遍。他曾经做过这样的梦,有朝一日,也要叫山里人使用上柴油机,拿柴油机带动打麦机,带动碾子和磨子,他对机器挺有兴味。他向往山外农民的这种生活,每次下山回来,总是要向山里人叙说一番。有一次,豹子兴奋地对百合说:
“百合,我要下山去。”
“真的?”
“我能哄你?我要下山去当工人,领工资。”
“去啥厂子当工人?”
“大李村办的砖厂,厂长是咱全全叔。全全叔,你还记得吗?”
“记得。就是在你家隔壁住过的那个大胡子?”
“就是他。他请我们山里人到他的砖厂里干活儿。”
“我也跟你去呀。”
“等我在那儿干出了名堂,再接你去。”
“豹子哥……”
此刻,百合似乎才记起来了,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杜梨放在石头上。杜梨被雨水洗了,鲜鲜的,红如珍珠。
豹子看一眼杜梨,牙先酸了,没动。百合捡了一颗。
“要我喂你吗?”
杜梨还没举到豹子的嘴边,他便趁势揽住了百合。豹子觉得,他的心在百合的心上捶打。他看了她一眼,她还了他一眼,他俩各自搜索着对方的内心。
百合的嘴唇找上去。豹子极响地咂。他觉得,百合的嘴唇湿湿的,舌头很香很香,霎时,有一股暖流,通过百合的舌尖,传遍了他的全身,他一顫,偷百合一眼,只见她微微闭着双眼,睫毛垂下来,显得很黑了。他在心里说,“百合,我要爱你一辈子。”
“豹子哥,我大说,要卖我到山外去。山外那个人愿意出八百。我不依。我大说豹子能拿出八百块吗?”
“八百?”豹子吓了一跳,嘴里却说:“八百能唬住我?一千我也能拿得出。我在全全叔的砖厂里干上一年,要挣好多钱哩,挣了钱,我就要娶你。”豹子的眼睛在百合的脸上转了一圈,跳下石头,吼道:“我要比山外那个愿意出八百的人先得到你。”
百合一怔,下了石头,看豹子一眼,捡一颗小石子儿,向紫红牛甩去。牛如挨了一鞭,一惊,向前窜了两步。
豹子的眼睛跟过去,一抬,只见两边的天上浮起了两朵云彩,绵绵的,如绒毛一般,妩媚极了,不一刻便合二而一了。
豹子下山了。
豹子的活路是推平板车。他弯下腰,双脚蹬住地,两手把车辕,使劲地推,心内喊着:“百合,百合。”百合的一招手,一点头,一微笑,一眨眼,他似乎都看得清。百合鼓动了他撒汗水一路,喘粗气一路,并不觉得累人。一下班,身子撂成一个“大”字,瞌睡便来捆绑疲倦的身子,倏忽倏忽地生出一个梦来——到了他那年龄应该做的梦。月光从没有窗纸的窗框里照进来,竖写在对面的墙上,一条一条的,很均匀。这一点光,把六间大房上下分明开来,窗子以下到麦草铺,依然是模模糊糊的,若不是如雷的鼾声,若不是插在鼾睡中间的呻唤和呓语,一个一个的被子筒,会误做了麦捆什么的。
第二日消早,豹子和往常一样,在往上推着平板车。一回,又一回。中午,太阳有点大,豹子觉得浑身燥热。也许,那梦的作践,两臂困乏无力两腿酥软如泥。终于,拿不住自己,一车砖坯和他一起翻倒在地。等他爬起来,还没容得想伤了哪里,一抬头,他的全全叔站立在面前。
“豹子,你是干啥的?啊?一点儿心也不操?下一次再这样,可是要罚款的。”
全全叔要瞪碎他似的,不眨眼。他的威严使豹子胆怯,他不敢正眼去看他的全全叔。豹子觉得,他的面孔冰冰的冷,冷得他心寒。那张温暖的面容哪里去了呢?
那时候,李全全长年来雍山里做山吊庄。李全全和豹子家住两隔壁。豹子妈知道,凡是被派到雍山里来的人,大都是有瑕点的,或者揪斗过,或者成份大。豹子妈从来没有下看过这些山外人。每顿饭熟了,豹子妈总是打发豹子给李全全端一碗去。吃罢饭,李全全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杜梨、山楂,或者酸枣什么的,给豹子。七岁的豹子,喜欢上了这个有圈脸胡子的叔叔。李全全去山凹里放牛,他跟着去;李全全去山泉里担水,他撵上跑。李全全卸了犁,提一根绳子,割一捆山柴,悄没声地放在豹子家窑门前,才去歇息。李全全那忧愁而和善的面容,一直装在豹子心里。
下班了,回到麦草铺,豹子躺下,刚合上眼,又被一阵吵闹声叫起来了。他出了门,只见砖窑旁边围了十几个人,不知出什么事了。走近一看,窑门口停一辆车子,架子车上装着新出的红砖。一个中年汉子给李全全说:
“厂长,这车子是老毛病,我才推了三趟,里胎就放炮了。”
“什么老毛病?明明是你弄坏的。谁叫你装那么多?”
“厂长,我只装了一百三十块呀。”
“还嫌少?算了,赔五十块钱算了。”
“大大,五十块够我家吃一年盐哩。”
“少啰嗦,就这样。不愿干,走你的路。”
“大大,你行行好呀。”
出门人格低,见啥人都叫“大大”。那个甘肃客扑通跪下去,抱住了李全全的腿。五十块,要他在温度高,而且闷的砖窑里干二十多天。李全全腿一展,脚落在那个甘肃客的鼻梁上,鼻血流下来,一滴一滴的,弄湿那甘肃客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汗夹。
“狗日的,能叫一声大大,不舍一个嘎嘎。” 嘎就是陕西话的钱。
和他并排走着的会计抽一根烟,给他。他吩咐道:
“老王你可要记住,五十块钱非扣不可。我整治不了他们才怪哩。”
“为这么点小事,何必上气?”
“你不知道,这伙人心太狠了,到了咱们这里,只知道钱,钱。今年夏里,我和娃开上手扶拖拉机去火车站叫麦客,狗日的,一张嘴,一亩十块。十块就十块。我拉了十三个,上了坡叫娃停下车,指住那一片麦田说,你们先割,我回去弄饭去。弄他娘的x,谁知道那是谁家的麦地。我和娃一口气跑到县城,一亩出七块,叫了十个人,你说他们十三个能不挨饿?能不挨骂?那麦还不太黄,给人家把责任田的麦子都搅在一起……狗日的,整治他们一顿,就乖乖的了。
会计点点头,很认真地顺从着。
“这就是我的全全叔?”豹子看着越走越远,越走越小的李全全,自己问自己。
直到现在,这位年过五十的李全全才意识到,人生的全部目的在于享受,除此以外,一切都等于零。他可怜自己的过去,那时候,整天东奔西忙,什么也没得到。十年过后,他得到了一个教训,要识得时务。那一年,村子里办水泥厂,他先是负责搞基建,后来,跑采购,再后来,便挤到了厂长的位置上。一次,一家个体户找到他的门上,陪着笑脸,推销水泥袋。他先不予置否,吊住个体户的胃口。之后,协议达成了,他买了全年所需用的十四万个水泥袋,出每个四角七分的钱,开每个五角七分的票。十四万个赚多少,这笔账,难不住他。他赚钱既合理,又合法。有了钱,他也学会了发扬“风格”,拿出一千块,整修了村上的街道,给每户群众买了几盆花草,放在显眼处,供参观的人看。于是,村里便有人赞誉他有“德行”。这甜蜜的赞誉之词泡在心里,反而使他觉得很不安。在水泥厂只呆了两年,他又钻到砖厂,干上了砖厂的厂长。上任之后,他从雍山里招来了几十个工人。做山庄那几年,他和山里人滚在一起,同吃一袋烟,共说一宿话,山里人的忠厚,他是摸透了的。
刚来时,山里人都以为,李全全是咱的李全全,年轻的叫他咱的全全叔,同辈人叫他咱的全全兄。
目下,豹子已经觉察出,这个李全全不是咱的全全叔了,他是厂长,是主人。而且,对于他的憎恶感,一日又一日的在豹子心里积累。几个月来,没见一点儿腥味,菜蔬也少得可怜。一日三餐,几乎顿顿是白碗里盛白面条,碗上白到碗底。
一日,李全全摆宴席(这是常有的事)。豹子一只手捏一块馍,一只手端一个碗,碗里是辣子和盐和醋搅在一起的辣子水水——算是一顿饭的菜了。他咬一口蘸了水水的馍于嘴里,叫满嘴辣着,眼晴却伸进食堂隔壁的小房间里去了,屋子中间置一圆桌,桌子上排了大盘小盘。红的,绿的,热的,凉的菜,极馋眼目。李全全嘴角流油,他和客人各执一杯啤酒,任那雪白的泡沫向外溢。这场面,豹子从来没有留神过,他一旦留了神。心里就愤馈地不平。这个胖东西,整天什么也不干,却要吃那么多的肥肉,喝那么多的啤酒,说那么多的漂亮话,也许要赚那么多的票子,睡那么多的女人。他呢,从雍山里下来,流了那么多的臭汗,出了那么多的蛮力气,连一点菜也吃不上,这是多么的不公平!他吃着,看着,想起了山里的生活,雍山里的日子虽是清苦,和娘和妹妹在一起,和百合在一起,和山里人在一起,他便觉得分外的亲切。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吸进肺腑里的是一股煤烟味和砖头味。
当晚,回到麦草铺,他对申山大伯说:
“我们应该和李厂长评个理去,每日该给咱一点菜吃呀。我们也是人。”
豹子一大胆,豹子一开口,几十个人一齐搭了腔,要拥申山大伯和豹子,跟李全全去评理,申山大伯说道:
“这可万万使不得,人家全全兄能包这活儿给咱做,就算够人情的了。”
“他还讲人情?讲人情就这样待咱们?他吃啥?咱吃的啥?”
“咱还是不管人家的好,厂是人家办起来的,叫人家吃去。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
“咱总该管一管自已呀。”
申山大伯万般推辞,推辞不了。于是,便和豹子一起来找李全全。李全全听了申山大伯的话,说道:
“行呀,顿顿给你们吃烧肉都行。我想,你们下得山来,是为了挣钱的,为了吃,该到西安的大饭庄里吃去。我叫会计大略地算了一下,你们一天拿不到一块,还讲吃?”
“一天不到一块?”
申山大伯愕然了。他把李全全的话原盘子端了回来,还没倒完,几十个山民便喊叫:
“我们和他算个清楚去,出的牛大的力,才挣一块钱?”
“早该和他算个清楚了,想讹咱,不行!”
“……”
等大家平静了些,申山伯说道:
“这事胡来不得。我想,咱全全兄不会亏待了咱山里人的,到年底去算也不迟。”
豹子站起来,说道:
“什么咱的全全兄?咱的全全叔?我们要和这个厂长算明白,不合算就不干了。”
“对,要弄明白!”
几十个人跟着呐喊,麦草铺里如点燃了一堆火。
这几日,李全全正为自己小舅子的婚事而发熬煎,他给小舅子底垫的四百元全撂在雍山里了,且落了个人钱两空,他窝着一肚子的冤气,没处发。豹子和申山大伯来算账,他烦燥地对会计说:
“说一遍,叫他们听一听。”
会计眼睛沾在账簿上,算盘拨得脆脆的响。片刻,他将算盘珠子按住,说道:
“每个工日六角九分四,就按七角付给你们,怎么样?”
申山大伯和豹子几乎是在同时“啊”了一声。
“这怎么行吗?”不知道申山大伯是问李全全,还是问自己。
“是啊,这怎么行呢?”李全全说,“按合同要求,质量不合格,要赔偿损失的。”
对于李全全的可恶处,申山大伯看出几分了。他已经明白,签订合同的时候,每一千块砖就多刨了他们三四块。现在,他又要无理地克扣。然而,他只能长嘘短叹,只能瓷着眼睛去看豹子。豹子呢,正在紧张地计算,一天四角,四个月才得八十四块。八百块?百合?山外那个要娶百合的人?他的心紧缩了。他仿佛看见,百合含着眼泪向山外走去了。他似乎听见,百合惊叫着:“豹子哥!豹子哥……”那声极尽妻凉,仿佛一把小手,提住了他的心,揉搓着。
“这次账你们是怎么算的,砖坯我们一个也没少做。”
“是没少做,可质量不合格的,我们扣了款。”李全全说道。
“这砖你们不是全卖了吗?质量怎么不合格?”
“当然是全卖了,若卖不了,你们一天连五角也赚不上。对了,我给灶房里说了,今中午四菜一汤,二块钱的标雄,怎么样?”
李全全那戏弄的神态,将豹子激怒了。他从会计手中夺过账簿,看了几眼,扔下,又抓起算盘,举起来,申山大伯急忙拉住他,豹子将算盘向桌子上狠狠地一掷,走了。
“啊?七角。”山民一听这吓人的数字,几十个喉咙眼里发出几十种愤怒地呐喊和痛骂。
“驴日的这李全全,太缺德了。”
“我们告他这个瞎种去。”
“不干了,这么大的世事,不信没有我们的出路。”
上午,山民们没有出工。下午,山民们还是没有出工。申山大伯被李全全叫去了。
“你们当真要走?”“当真。”“好,你们走吧。”申山大伯屁股还没离开凳子,只听李全全说道:“说的倒轻松?合同是在公证处公证了的,干不满一年,七角也别想得了。申山兄弟,你回去给豹子他们说去,这样闹下去,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忘记了,合同书上是你盖的章。”几句话,拿住了申山大伯,他将“法律责任”四个字拿在手里,掂量。“回去想想去。”李全全摆一个眼色给会计,会计扔一个带把儿的“风凰”给申山大伯,申山大伯接住烟,拿火柴去点那海绵把儿,手一抖一抖的,火柴灭了……
此刻的豹子,似乎吃了豹子胆,他对山民们说:
“大家明天都走,法律责任由我负。他李全全别想少给我们一分钱,这事儿包给我了。”
当晚,豹子去找李全全。李全全独自在办公室里看电视。豹子一进去,就碰上了门的暗锁。李全全见豹子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便招呼他,“豹子,你还没有睡?”“没有。”“来,坐下看电视。”
李全全泡了一杯茶,递给豹子,问道:“你娘这几年身体可好?”“你还记得我娘?记得你在山里的时侯?”“记得,记得,你们给我的好处我怎么能忘记了?你在这儿好好干,日后,我叫你当个会计,或者副厂长什么的,再在山外给你找一个好姑娘。”“你的情我领了,可我连一天也不干了,我们全都不干了,明天就走,大家叫我来结工钱。”“没干满一年……这不行啊,当初,因为咱们有交情,才叫你们干上这活儿的,可现在……”“你说给不给?”李全全看时,豹子拿牙咬住嘴唇,忽地站起来了。忽然,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向茶几上一扎。“走,跟我去公证处说理。”刀子的寒光在李全全脑海里一闪。他毕竟识得时务,立时,脸上换了好颜色,“看这娃,为这么点小事值得动刀子?好,既然我一片好心没处使,也就算了,你们走吧,我总忘不了和山里人的交情。”“把克扣的钱全都付了。”李全全想了想,说道,“行啊,厂里吃些亏,我是厂长,年终少拿一些。念起我在山里的过去,全给了你们,人情要紧哪,钱算什么?”李全全取出了纸和笔。
豹子走出了李全全的办公室。屋外,漆漆的黑。他问自己,你这是干什么?你还记得吗?那一日,你去山后边放羊,大雾漫下来,将天和地粘在一起,回去的路被雾堵住了,你的脚踢不开,踏不动,急得在坡里哭。是你的全全叔找到你背了回去。不然,你早喂狼了。春日里,全全叔帮你种玉米;夏日里,全全叔帮你收麦子。娘病了,全全叔拉架子车,去五十里开外的县城去看……而今夜间,你却对他动刀子,你太绝情了。不,不是我绝情,是他绝情了,他为了赚钱,要扣我们四十五万块砖坯款,对他这样少德行的人,就得动刀子。豹子努力说服自己。忽然,他脚下一空,从土崖上跌下去了。豹子跌伤了一条腿。等申山大伯他们发现时,豹子正昏迷着,他手里捏一张纸条儿,上面写着:
财务组:请如数付给豹子他们工资款。
李全全
四十多天以后,豹子结束了他在大李村砖厂里的生活。他拄一根拐杖,跛一条瘸腿,行走在回雍山里的路上。又来到山凹处,只见那块石头依然蜷着,孤独的样子。一个秋天的雨水,将它洗得青青的发蓝,身上的纹路更清晰了。豹子坐下,双手撑住石头,仰头去看天。呆看了一刻,他便想起了五个月以前的事情,想起了百合。如今,他身上连一文钱也没有了,拿什么去娶百合呢?下山几个月,他得到了什么呢?他觉得,除过没有得到钱以外,他什么也得到了。他要将种种感受说给百合听。
一进家门,娘见豹子一跛一瘸的样子,叫泪水堵住了喉咙,双手在豹子的腿上抚摸。
“娘,我回来了,你哭啥哩?百合在家吗?”
一句话,问得娘眼泪扑洒出来了,豹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紧声问:“百合她……”
娘撩起衣襟揩跟泪。豹子扔了拐杖,向院门外跛,娘扶住他,说:
“豹子,你想开一点,我说给你听。”
“你说呀,娘,我在山外经见了不少事情,什么也受得了。”
豹子的娘说:
“麦子刚种上,百合的爹把百合卖到山外了,男人是你全全叔的小舅子,是个二百五。百合死也不依。百合的爹拿荆条抽她,百合在地上滾着说,她已经成为你的人了。这个死老汉气糊涂了,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全都告知了你全全叔,你全全叔捎来话说,减减价,瞎好给他的小舅子算了。八百变成了四百。你全全叔要百合腾了肚子,当即和他的小舅子完婚。百合的爹又逼百合打胎,百合宁愿嫁过去,也不愿意弄死怀上的那个小东西。父女俩整日吵闹。过了几天,村里人看见,百合躺在山凹的一块大石头上,全身僵硬了,身边放一包老鼠药……”
豹子出了院门,向山凹里拐去了。走到那块大石头跟前,他扑上去,跪下,双手在石头上摸,似乎在寻找什么。摸着,摸着,他扑倒在石头上,两臂伸开,去够石头的边缘。他将半边脸紧贴在石头上,耳朵里便嗡嗡响,轰隆隆,轰隆隆。那响声仿佛是砖机子吃下土去,吐出砖坯时痛苦地呻吟,那呻吟慢慢的,慢慢的,微弱了,变成了轻轻的耳语,仿佛百合在他耳旁呢喃。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痛心的事全冲着我来了?在山外,白干了几个月,回到山里,又没了百合。豹子双手死抠住石头。放声大哭了。
西边的山梁拱出双手,抱歉似的,收去了残阳的最后一缕光。黑夜从沟岔里钻出来,从山顶上漫下来,向一块儿拢。星星上来了,不停地眨巴着,似乎在酝酿,明天将是什么样子。
第二日,豹子给娘说:
“娘,你给我收拾一下棉衣,我要下山去。”
申山大伯听豹子的娘说,豹子又要下山了,跑过来,愣愣地问:
“你真的下山去。”
“下。”
那一日,天阴着,从山下面的方向来了一股风,顺着沟沟岔岔向里灌。杏树上、桃树上、枣树上的败叶被卷起来。铅色的云只一皱,又展平了。不一刻,下雪了。到山凹处,豹子去看那块大石头,雪花一飞上去,很快就溶了,仿佛它含了体温似的。豹子看了几眼,拧过身,走了。
豹子下山了……
原载《延河》1987年第6期
作者简介:

冯积岐,1953年生于岐山县北郭乡陵头村,原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创作组组长。曾获柳青文学奖,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人民文学》 《当代》 《北京文学》 《上海文学》等数十种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 250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 《小说月报》 《中华文学选刊》 《小说精选》等选载并获奖。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遍地温柔》等12部,并出版8卷本长篇小说文集,作品曾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