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愈来愈难以自抑,模模糊糊的
哭泣。又是一个阴郁之晨,而你忽然
闪出,穿过马路,滑入我的脑中
窗外一枝熟透的草莓
金色的,银色的,绿色的,棕色的
褐色的,蓝色的,黑色的,闪闪发亮
你的睫毛下一片清凉阴影
一个无穷变幻的宝藏
隐秘的改变来自内心
体验将空虚填满
沉默在时间之弦上颤抖
而北川河正穿梭于明暗。河底的卵石
发出阵阵叫喊,回应岸边哭泣的脸
黑暗的高峰
所有果树停止结籽——
这是什么地方?枯黄的沙漠逼近
一切行将结束。这是绝望的时刻
这是放纵的时刻,将神圣的偶像污脏
月亮把惨蓝的寒光泼向灰色楼群
压抑的小动物们梦中仍然啃啮围裙
只是片刻停顿。雪野沉落,乌鸦呆立
幻像丛生,喉咙突然被扼住
只有寒冷轻捷地进行,黑色骑兵沿着
血管突进,显现黑暗的高峰
大河
种种幸福都是大河手塑的孩子
所有厄运是她同样钟爱的粗野学生
你从容抚摸 真正拥有的
正是那随意放弃和永远淋涌流的
把大高原的歌升起来 让年轻人欣喜
让登临河口的老人们重获激情
只身追随大河 一页页我颂读
水波肃穆的篇章
我已成为强壮的父亲
生活的暗送暗箭不能将我损伤
唯有大河宽阔 目光辽远
黄尘蒸腾 青草如歌
西风
撕碎我——
吹飞灰屑这骨——
一腔碧血归还茫茫黑夜
麻木的生活
即使神祗也会堕落——
熄灭它们 体内残存的黄金与钻石
渴望一泻万里 呼啸无形——
带我瞬间涌入你迅猛明亮的中心——
就让双目焚毁在火焰与大理石的幻境
几乎遗忘了祖国神圣的山水——
那片草地上 我曾孤独而惬意地盛开——
领略地你步履之美 那激响的银钟
如今梦魇重 蟾蜍低鸣 野狐闪烁——
唯一声呼唤犹若挑战——
父亲 我爱你有时可能胜过宿敌
果实
香气四溢。迷醉的孤独
狂浪的孤独,拼得性命珍藏的宝石。
腐烂深入地脉,尤甚宿命
梨、葡萄,不过眼睛,泥土之梦。
在空气与铁器交接之处吸吮阳光,
血液稠厚,成熟,过程仿佛魔术。
终日在枝头飘摇,似自在
实不如所终。愧疚令我不得仰视。
难以捉摸的南风、水分、甜蜜
游走胸间,可是我怕——怕这情意。
这沉重而莫名的成长:腹部柔软
茸毛密布、核心坚硬、临水的晕眩感觉。
但仍为你展开内部的风景——
纯银杯盏锃亮,嘴唇鲜血淋漓。
夜与昼的边缘
倦容映出生锈的春天。
一样幽晦地散发冰凉光芒。
沉默的野兽跌入渊底:
月亮薄得几乎溶尽。
最后的时刻,最后的时刻!
睡意比蜜更浓,双手悬垂,枯萎的果实。
雨燕、闪电、金色的鞭子——
近乎徙劳的呐喊、盘旋;这漩涡,这沉沦。
记忆爆裂,指甲片片飞舞;谁悄悄发芽
头戴青绿小帽,印证远古谶语?
梦中的河流涌动,血管疼痛
面庞通红,红镜,河底石子飘曳火焰。
从不可能之中谵妄的你回来了,
在布满芒硝的戈壁上打着明亮的手语。
西宁之诗
一
低沉的嗓音,像风,剥去地下矿石的外衣
在冬天,让人警醒。
在漂泊。在梦。在渴望不存在的飞翔物
降落。——而你错了——一切
——蜂蜜渐渐变硬
硕大的碧桃,灰色院落
三十年代的清晨,傻子依旧嚎哭
外祖父早起,大声吆喝土楼上酣睡的舅舅
饮驴喂马,打扫庭院,读几页圣贤书
他揣摩象牙麻将,探问一日的凶吉
与逐日暗淡的玛璃、玉石对视
细辨隐含其中的影子、霜雪与河流;
而后出门
在西门口人潮中悄悄现身——现身
与我撞个满怀,接着消失,黄昏的雾起航
这是启示。但我不得要领。
黑暗一样的停顿,令我的半生变轻。
悲戚轻涌,巨大,难以抑止——
粗暴的野草疯长,封住了夏日的喉咙
——黄金的高原,午后的西宁阳光沉缓
我似乎得到过,但只能把无限的背景转换。
邻居女孩瞌睡,头发散乱,额上青筋隐显
谁的五岁在欢乐地哭泣?
与爱一样,我的城市现在半隐于时光。
具象却在有力地滑动,尴尬的模仿变成笑声。
而哈姆雷特必将行动,把内心辩驳
交给霍拉旭。霍拉旭,霍拉旭
我只是呈现。西宁交给你了,轮到你来叙述了。
二
马车,铃声。清脆的鸣击照亮歌者
冰雪上的冬天。冰鞋的速度
恍惚的雷声。不知所措的回答。
我的裙裾泡在时光之水
永远被爱,永远离弃,永远徘徊独语
再一次苏醒,蜡烛已经燃尽--
大十字灯火辉煌,大新街人语喧杂。
都在寻找。皮肤的褶痕,被忽略的河山
难以穷源的气息。今天,我像个异乡人:
双手。眼眸,如此陌生——那么记忆,
来自血液深处的记忆徒增。
你将我拒绝。审视。而后掉头而去。
西宁,西宁,驰过车站月台,等待,
也就是承受——黑的根须,亮的果实。
三
犹豫的时候是最美妙的。
品茗痛苦的汁液吧,月亮滑出了云层。
我知道你爱金色、蓝色、银色
但还是只带来了黑色,地母的形象。
请你在最安静的角落提纯
像个巫师,或者传说中的搬运时光的工人。
还没有一座金字塔透明,
我要轻松地看你的魔力。
啊,阳光,血脉,亮闪闪的牙齿
一切要出自你的孕育,和泪的成长,温暖的滑行
胜过荷蒙库路斯。
哈姆雷特,哈姆雷特
你已置身其中,高潮和悬念丛生。
我正听着呢,在西宁1999的冬天。
黑天鹅
一
该如何解释:日子在羽翅间破碎
惟有诅咒继续。
迈着纯白小碎步的姊妹们,
嘲笑最终会逆向而行.
爬上我们艰辛的额顶。
那只怪鸟依旧若隐若现,
生活如同恶梦的倒映或模写;
缄默与暴怒同样无济于事——
啊,家族中无法剔除的隐秘。
仇恨炽亮。仿佛爱情。
生存即争斗。纯度凭借血腥维护。
一千只尖喙在锐利地等待,
而旁观者伸长脖颈,以为要听到清亮的歌。
呼吸从未这般沉滞——
头脑明晰地抒写罪孽——
“黑色的天鹅也许更美丽
而我们仅仅是行星,衬托她的明耀?”
一只年轻的杀手腾空而起,而后
低旋,借助大主教的布道
将可怖的胡思乱想压抑。
二
一堆堆浮雪向暗处漂游。
行走的路总是与初衷相悖。
爪蹼行止,阒寂洇散
水上星光战栗。
即使失明
还得承受自我之重
时刻面临审判——
异种,准则就是大多数!
低吟也近于邪恶
这喉咙我都陌生!这样表达过爱意:
僵卧大雪深处,等待白色受降或埋葬。
只想做一只鸟,或者什么都不是——
这羽毛,这黑色血液,谁为我预备,
谁为我替换和清洗?
注定要如此打量与繁殖
撕咬!诱惑!堕落!
你们的美人——我的耻骨,
你们的少年——我的刀剑。
三
茶水中的面容褶皱。
激情——什么意思?
舞台上一群白痴狂热,
舞台下更多傻瓜的狂想徒劳。
门票,恰可对付一条烟钱。
积攒,积攒
除了黄金,还有什么值得费心?
除了麻木,生命还能靠什么平静?
总是寒冷,胃里空空
总是风起,身体悬浮
四
有没有那支清越的歌?
一盘石磨狂旋,肋骨纷纷尖叫。
多年来踩熟了陋室孤单的身影,
日常生活头痛腹泻,温润色彩失尽。
该怎样看完这部歌剧
挑选角色,细细体味?那些
修行、律法、明净额头一样难以信任——
圣者亦不敢以脊背示人,
免不了吞食无辜,总是挂一漏万。
就这样抵临一座暗林,群鸟栖止;
最后的堡垒内人语狂乱,面临崩溃。
“夏日曾经盛大……”主啊,是时候了,
来收获吧:满街都是积压的赝品,
这残败和恐惧是生自你臂膀间的果实,
你的恶,你的善,你无所事事的棋局。
去吧,神话、传说——
去吧,设定的对立:白的和黑的天鹅——
谁在最后一分钟背转身躯,谁就会遭遇
那只冰凉的黑鸟,一粒子弹急迫。
郭建强,1971年出生于青海西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作家协会副主席。
自1990年起,有诗歌、小说、随笔见于《花城》《世界文学》《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诗刊》《绿风》《诗江南》《青海湖》等。著有诗集《穿过》《植物园之诗》《昆仑书》等。获青海省第六届文学艺术创作奖,第二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2015中国桃花潭国际诗歌艺术节新锐诗人奖,《人民文学》2015年度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