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芳华有爱》
文/海迪 .梧闽
一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的那头传来一个款款婉约,动听如铃的女声,那声音对我来说感觉很熟。可那电话本身对我就是一个意外。因为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会接到她那样一个电话。那时我刚刚调到小县市市委组织部工作,上班刚三天。我只念了一个中专就分配工作了。我并不是考不上大学。我家在农村,那时我急着工作,急着奔一个城市户口本,就只上了一个中专。那是在我们的八十年代。我们为什么全都喜欢八十年代。因为八十年代国家刚刚开放,社会充满朝气。我身上也充满力气。我是朝气和力气都有。那时我刚刚23、4岁,当然浑身充满力气。你不可能像一个小老头瘦胳膊瘦腿,萎靡不振。我那时就自信我有一付健美的身材,然后我们又碰上了八十年代。我那时可以说是一个很有进取心的人。八十年代意味着什么可能都有,包括事业和爱情。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天我会接到那个电话。我毕业后起先分配在近郊的一个乡镇工作。当的团委书记,我在学校就是团委书记,算是平调吧。那时全国全缺少人才,因为我们有好些年没搞教育。大学停了,小学停了,中学也停了。我因为有一点儿文字能力,算是能写一手文章。我上中学时,读过《古文观止》和《全唐诗》,也读过司汤达和巴尔扎克。我在镇里还是各项工作的得力骨干,也就被从镇里调到组织部搞秘书工作。可我刚上班三天,我对市区的道路还都不熟,更谈不上熟人,就接到了那个电话。这是哪来的电话?而且是个妙曼委婉的女声。八十年代电话还很少。我在市里根本就没有朋友,更别说女朋友。那是谁呢?那声音我感觉有点熟,可是怎么也不相信会是她。我在电话里问对方谁。
“你猜猜,你猜猜,我是谁?”接了电话后对方笑嘻嘻说。
“你打错了吧?你是谁?”我说。
“你就猜一下嘛!”她用很软的带有撒娇的声调说。
“我刚刚来市里三天……”
“你怎么?你听不出我是谁吗?……”
我这时就确定是她了。可我刚到市里三天,她怎么就过来了呢?而且我们是说好了的,发后不再联系了,也就是断绝关系了。虽然这不是我们的意愿,可我们只能这么办。
“你说你是谁呢?”我故意说。
“我,我陈书燕!”
“哦哦,你是陈书燕?陈书燕!”我有点大口不接小口说。
我第一回看见陈书燕就发现她是个长了张十分俏丽的脸蛋,留一头短发,带有一种现代美感的女孩。我第一回看见她,就发现在她的毛衣的领口下面,在她的颈项连着肩膀的地方,是一块白得像凝脂的白色肌肤。她的穿戴在当时我们乡里就比较时髦了。她穿的一件毛衣领口比较低。我们相识是在一个十分令人尴尬的场合。她不知怎么用她原本就青春丰满的胸脯,猛然紧贴在我的后背上。说起来那是个很不雅的场景。虽然隔着她穿的胸衣,可我还是明显地感觉到那是异性胸前两团浑圆结实的软组织。那时我还在那个乡镇工作,我们吃饭得排队。我当时还不认识她。她排在我后面,可不知被谁从后面推搡了一下。结果她的胸脯就贴上了我的后背。我一回头,她没有害羞,倒是“咯咯咯”用一种金属一般美妙动人的声音笑起来。
我后来才知道她是新来的,在妇联。我一看见她,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那是血液在胸腔里喷涌的作用力。我看见她笑起来嘴角两旁有两道很美丽的笑纹。她说了声对不起。我听到她的声音里面有一种软软的厦门腔。
在我们这个东南省份南部的地方,人们都喜欢厦门腔。那种声音偏轻偏软。那种腔调本身就是一种教养。在我们的心目里,厦门就是一个大城市了。厦门人能不更有修养吗?虽然我们省南部的地方全讲的那种话。那话叫闽南语,台湾叫台语。她后来告诉我说,她是在厦门长大的,在厦门上的小学。这让我对她更产生了仰慕感。她的穿着也确实比别人洋气。上面一件紧身羊毛衫,下面是一条短裙。那件毛衫把她的体形表现得很美。主要是无论是正面还是侧面,她身上从上到下全是一些雅致的曲线。我有一种预感,我可能会跟这个女孩发生点什么。后来我们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特别是那天她电话就来了。
她在电话里说,她到市区来了。她公开坦白说,她想见我一面。
那天下午,我的整个脑子里就全是她的身影了。我们后来就相恋了,就是在食堂里发生的那一幕后,我们就相恋了。这是在全世界都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是每天都在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就是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年轻女生很容易发生的事情。在食堂的那次尴尬的接触后,我们就熟识了。我们很快地成为无所不谈的朋友,并且很快地萌发了某种相许相悦的感觉。我们只要跟对方在一起,或者远远听到对方的声音,心里就会有一种奇妙的涟漪泛起。我们总是约在一起吃饭,有空也总是在一起聊天。那时我们乡里也就那么20几号人。除了领导和各个部门的负责人,也就我们几个年轻人。我和她都是学校里出来的,共同的话题也就更多。我对她当然更热情有加。我是她们的书记。我从小就认为,我应该更多地照顾他人。她自然而然就成了我特别认真照顾的对象。有一回乡里加班。这是常有的事。上面来了个中心任务,乡里的大书记就把我们几个年轻的叫在一起,让我们夜里加班。那回加班是为了统计乡里圈养的生猪的存栏数。那一年据说市场上的猪肉供应严重不足,上面各级领导就全重视起生猪饲养的存栏数了。那时规模大点的养猪场还没出现,大多是村民家里散养的猪。这个工作实际上早已布置了,可是市里突然提前要求上报这个数字。一问所有的村都报上来了,包括我挂勾的村。可是陈书燕的那个村没报上来。
“那不行,她那个村是大村。那个村没报不行!”乡书记对我说。
“可是天都黑了,那村子又远,”我帮她解围说。
“你去,你去!你和她去!一定要把数字抓上来,”乡书记说。“你不是刚刚新买了部嘉陵吗?你拉她去!”
那时我刚刚买了部新嘉陵摩托。我当然乐意干这种事。这不是我得特别照顾好她吗?只要为她效力,我从来都义不容辞。我们很快就上路了。她坐在我的摩托后座。那条路是沿着河边往山里走的一条小路。那路虽说是机耕路,可是坑坑洼洼路面不平。我让她坐稳点,别让车子把她颠进河里去了。她起先坐着不敢靠我太紧。可是她很快就用双手夹住我的腰背了。因为那摩托跌进一个路坑里,往前一撞,紧接往起一蹦。她起先往后一仰,接着又把她胸口的那两团女性特有的,柔软的软组织撞在我身上。她差点跌下车去,就紧紧夹住我的腰背了。
“你坐稳点,”我说。
“这路太坏了,”她说。
可那晚一路上她就一直紧紧拥夹着我,再不敢松手。因为靠得太紧,我都闻到她的鼻息喷在我的后颈项上了。车子虽然一直往前开,可我从她的领口和头发里,闻到了她的体香和体味。因为有了那天的近乎肌肤的接触,我发现我和她有了一种更亲密的感觉。我发现爱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那天我们把乡里要的统计数字如期送到乡领导手上。后来我们就经常一起下村和下点了。有一回我们一起下村检查排灌渠。我们坐在一条小灌渠边,她掏出一只苹果削了起来。我很奇怪她几乎每回下乡总是能带两只苹果或两只梨。她总先削了只苹果递给我,然后再削她的那只。那天我坐在渠道的更上方,从那里我可以看见她的后衣领下,白色颈项连着肩膀的拐弯处,是一块像凝脂一样的雪白肌肤。那也是那晚我们一起下村,从那里散发出来她的体味和体香的地方。可是,那天她削着苹果时好像想起了什么,有一阵子望着渠水没作声。她把那只苹果削完递给我后,站起来就独自走了。
“你怎么?你怎么不等我?”我对着她的身影喊。
“我去看那边另一条渠道,”她好像故意躲开我说。
后来我就发现她总是处在一种犹豫不决和躲避之中。我们在一起时,我总感觉到我们有一种相吸相引的互动关系。她好像一直对我暗怀密恋。我总认为我可以不顾一切就把她搂在怀里的感觉。可在我们每回互相有点欲罢不能时,她总是突然就从我身边走开,好像在逃避什么。她的情绪好像总是起伏不定。她好像总是在我和另一种选择中摇摆。她有时对我表现得心动情移,可紧接就又变得冷若冰霜。从表情中,我常常能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命定的东西,她一直想摆脱它,可她马上发现不可能。有一回我们一同下村,住在村部的两间公房里。那公房通常是村里接待上头来人的客房。村里人们在村部置两个空房间,放上一张床,铺下床被褥,就当接待上头来人的公房了。
“周明,周明,你睡了吗?”有一回她走到我门口问我。
“睡了,”我起先说。“不不,不睡……你怎了?”
“你有没有打火机?蚊子,该死的蚊子!”
我知道乡下蚊子多。她可能是要点蚊香,可她没有打火机。那是在八十年代。她没有打火机,点不了蚊香。我连忙起了床。那是在一个夏夜。我身上只穿一条短裤叉和一件白背心。而她也穿得很简单,她就穿一套薄睡衣。我拿了打火机上她的房间去,帮她把蚊香点着。这时我们都没了睡意。那时村部里的人都回家了,整个村部空无一人。奇怪的是,她没让我坐下,也没让我走。隐约之中我感觉她好像别有意味。我的心跳猛然间加快起来。难道是?不会是吧?我更没想到的是,她走回她的床上,就又在她的床上躺下了,她身上只盖了一件薄毛毯。那是个夏夜。她这是什么意思呢?她对着我当面躺下。这有点超越男女行为规范了吧?那是一种暗示吗?我和她?不会吧,不可能吧?可我深深地被她吸引。因为她复盖在薄毯之下的体形十分完美。我情不自禁朝她走了两步,可是又站住了。这时她就又出现了那种情况。她好像始终对我有所期待,可是马上就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你,你走吧,”她突然用很平淡的声音说。
“你,你蚊香点着了吧?”她接着又说。
二
说实话我在认识陈书燕前,就对爱情心灰意懒了。我谈了两三回恋爱,回回灰溜溜收场。我认为爱情是两个单数的互加。我是一个单数,她是另一个单数。两个单数合起来就是爱情。那是一种非常简单,非常直接的加法。可问题是那两个单数的相加,得有各种相应的条件和机缘,另外还得是一种天造地设,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的钟情。有时还得有一种奋不顾身和在所不惜。可我始终碰不到那个可以钟情到始终的单数。那个加法对我来说简直太烦恼和复杂了。
我在乡镇当书记时,当然是小书记,不是大书记。包括上司和长辈们介绍,和我自己碰到的就有好几个很好的女孩。当时我的上司们、长辈们和女孩们儿全看中了我一点。他们一致认为,我在事业上会有很大很好的上升空间。据他们说,我的外形条件好,主要是我的相貌很正面,基本没什么缺陷。在他们眼里,我几乎就是一个明星和范儿。另外就是我书读得多,是乡镇里少有的读书人。我在工作上有很好的组织和调控能力。我总是能把上司交给的事情办得十分得当和尽善尽美。
我那时当的是团的书记。可大多的人们都直接叫我书记,把团的概念免去。团的书记是小书记,镇里的书记才是大书记。可是他们都喜欢故意把两种概念的书记混淆。那当然是一种调侃。可也说明他们对我的未来,我的能力的看重。他们全认为我以后的空间很大。不只是镇里的书记,就是市里或者更高的书记对我全有可能。
“我说书记,我来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我们镇的女副书记苏姐说。
“你别这么叫我书记,”我反对说。
“那还不一样?团的书记不也是书记嘛!”苏副书记调侃说。其实她才是大书记。“弄不好,你很快就可能往镇里当,还往市里当呢?”
苏姐副书记给我介绍的就是我起先以为的我的那个单数了。我以为我碰到了我的单数。她叫张兰,在乡里粮站工作。在我们的八十年代,有一份粮站的工作,已经是一件称心如意的事儿了。我一见她心里就有了一种认可。主要是她害羞。她总是瞧你一眼,就连忙把眼睛躲开。害羞的女孩往往内秀。可她不仅仅是内秀,她长相清纯。她长了一对大眼睛。可她一直不敢用她的眼睛碰我的眼睛。而我一看见她,就把目光直接盯在她的脸蛋上了。她长了一只瓜子脸。瓜子脸,我在心里喊。后来我在没人的地方就总叫她“瓜子脸”了。她知道我盯住了她看,她就把眼睛低得更低了。我一直认为爱情的单数最重要的就是清纯。
那时我们镇还在一个小电影院里看电影。我第一回和她见面后,就约她一块去看了场电影。看完电影,我还请她一块儿吃了碗扁食。扁食是我们这里的方言,普通话叫馄饨。那时我们镇子到了晚上,就只有一家饮食店,那饮食店就是那家馄饨店了。看电影时,我的腿有一回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腿,她几乎慌张害怕地紧急躲避开。吃扁食时我们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上,可她从头到尾几乎侧着身体。一边吃扁席,一边望着别的地方。我从侧面只能看见她小小柔丽的肩膀。
“你在家里听你爸妈的话吗?”我没话找话说。
可话一出口我就知我蠢了。你什么话不说?怎么挑起这种话说?在家里谁能不听爸妈的话呢?再说人家听不听爸妈的话,跟你什么关系?你跟人家在一起是为了谈恋爱,你怎么就打探起人家家里情况了?而特别是我问那话显得我多老成。好像你是个很有心计的成人,而人家还是个心地单纯的女孩。你这是在跟人家谈恋爱吗?不过她倒没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听。”
后来我跟她约会越来越频繁了。可是我们总是躲开人们的眼睛。这是她坚决要求的。她不想太大胆太早暴露我们的关系。所以我们出去约会,几乎总是躲开人们的视线,而且总是一前一后的走。我们总是走到一块田野的尽头,或者走到镇子的小河边了,才走在一起。我心里急着跟她加强关系,急着跟她亲热,起码得把我的想法和念头表白出来。可她总是这么躲着,我心里有点隐隐的不快了。可我没想到的是,有一回我们钻进一片香蕉林子里。我试探地拉了一下她的手。她不仅没把手抽开,她还用一根指头在我的掌心里轻轻勾了勾。那是一种暗示,表示一种理解。我顿时心花怒放。而紧接着她的一个更让我想不到的动作发生了。我们在田埂上走时。她穿的是一双半高跟鞋,那田埂有点高低不平。她不知怎么踩空了一下脚,我正走在她的后面。她急着找一个依靠,免得摔跤。结果她把身子往后靠,再转一下身子,就把整个身子趴伏在我胸脯了。我原想把她扶好,让她站住。可是没想到她竟然趴伏在我身上不动了。我这时才明白她其实对我已经很在意了。
“你要是真的那个……”张兰伏在我怀里悄声说。
我低头看着她一头浓密的头发。
“什么那个呢?”我说。
“就是那个嘛,”她说。
“那个是什么那个呢?”我故意说。
“我就是说那个嘛!”
“你说的是哪个那个呢?”
她后来才说,我要是真的喜欢她,她想把我带去跟她母亲见见面。在她家里主要是她妈主事。我得先见一下她妈。我心想,这是一个真心相爱的节奏了。在认识陈书燕之前,我对张兰已经很满意了。首先是她的性格比较内向,而我也喜欢这种贤淑型的女孩。还有就是她的工作。她在粮站工作,已经很满足我的愿望了。当时我的想法很单纯。我是从农村来的,我不想再回农村去。你娶了个农村的女孩,不就得再回农村去吗?我想张兰肯定是我的那个单数了。跟她母亲见面,那不是说明她已经接受了我了吗?她从心里爱上我了。她这时才从我的胸口里抬起头来。我特别喜欢她张瓜子脸。那时我们反正就在野外。我把嘴巴伸出去,在她的腮帮上亲了一下。她害羞得几乎一下子逃跑了。可是我知道她心里快乐得像一头小鹿。
这就是我们八十年代的爱情。
可我没想到的是,我跟张兰妈妈见面后,结果让我深陷失望的泥潭。张兰妈妈是个乡下大婶。张兰是替父亲“补员”到镇里粮站工作的。现在的人们可能不知道什么叫“补员”。“补员”就是父母其中之一退休了,可以让他们的直系儿女补充父母留下的空缺叫“补员”。当时的工作太难找了。中国有整整一代人找不到工作。所以当时才出了这样一种政策。
当时夫妻可以实行“双轨制”。也就是父亲是体制内的人,母亲可以是乡下人。这个“双轨制”有一个不好,就是如果夫妻双方有一方是农村的,他们的亲生儿女只能跟随农村一方,成为农村户口人员。张兰正好得感谢“补员”政策了。如果没有“补员”,张兰只能跟随母亲在乡下务农。“补员”对张兰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命运的改变。那时在国家粮站工作和在乡下务农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和身份,两种不同的命运有着天壤之别。所以张兰妈妈特别珍惜女儿张兰的这种身份,她绝不许让张兰嫁给一个不匹配的男子,特别是农村的穷小子。
可张兰妈妈对我却相当满意。因为从身份和地位我跟张兰是太匹配的一对了。但是张兰妈妈跟所有的农村大婶一样。她虽然对我满意,可还是上村里的“洪公庵”抽了支签。我呆的那个乡镇的村里人全相信“洪公”。结果那支签毁掉了我的那个心满意足的单数。张兰妈妈抽了支下下签。签书为“吴汉杀妻”,那不是一支凶签吗?张兰妈妈听了签解,脸都拉长下来了。说什么也不肯把女儿嫁给我了。
当时张兰虽然跟我差不多以心相许了,可我们还是无法说服张兰妈妈。我们的相爱之情无法战胜那支签书。事情明摆在那里,那支签说明我与张兰成不了姻缘。我得尊重张兰妈妈。我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跟张兰分手。
“可我不相信那个!”张兰找到我说。
“我也不相信那个,”我说。“我还是个书记呢,我怎么会相信那个?”
“那你干吗怕了?”
“我不是怕,我是不想让你母亲失望。”
张兰只好跑回家去跟妈妈吵。她吵不过妈妈,也自己跑到“洪公庵”抽了支签。结果她抽的是支上上签“鹊桥相会”。可张兰妈妈说她抽的签不准。女儿自己要嫁人,哪有自己去抽签的呢?她还骂女儿故意让“洪公”为难。
“你抽的那个不准!”张兰妈妈说。
“你那个才不准!”张兰跟母亲争论说。
“谁说我不准?”张兰妈妈说。
“你那支签就是不准!”
“妈替你抽的签怎么能不准?”张兰妈妈说。
“这是我个人的事儿,当然我抽的才准!”张兰争论说。
“你个臭妮子!自己嫁人哪有自己去抽签的?”张兰妈妈说。“女儿婚事从来都是妈做主的,当然妈抽的签才准!”
我没想到我起先以为张兰是个内敛含蓄的女孩,其实她是个很有心思,而且是个敢做敢为的女子。她下决心跟妈妈抗争到底。有一天她毅然决然想把身子给我,造成即成事实。一不做二不休,让妈妈让步。
“你别怕,你别担心。我就说是我要的!”那天晚上她安慰我说。“我就是要让她知道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看她怎么办?”
那天晚上她独自跑到我的乡里的宿舍来。那时乡里都没人了。人们都下班走了。只有我是外地来的,就住乡里的一个小单身楼。我起先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叫门我就开了。她走进我的房间,就开始脱起衣服来了。这个完全出乎我的所料。她原本是一个容易害羞的女孩,可那天她竟然决心把身子给我。
“不就这一身衣服隔着吗?我把它全脱了,我就不信跟你结不了婚!”她不满地怒气冲冲说。“我把这一身衣服全脱了,我不就是你的了?”
她很快地把外衣脱了,接着又开始去扒内衣。我几乎吓坏了。我知道我不能干那种事。第一我完全没有准备。我认为那是一件大事。一件重大的事情。男孩和女孩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大呢?另外我得替她负责任,我们不能太轻率。要是她妈妈坚决不让她嫁给我。我们要真出了事,她以后怎么办?还有我不能利用她的冲动。她当时很冲动。我是个男子,我还是书记,我得比她冷静。那时是八十年代。八十年代两性还不是太开放。她把内衣也脱了一半了,衣服上面露出一只白皙柔弱的肩膀。她内衣还没完全脱掉,就又要去解开下面穿的长短裤了。
“周明哥,你先上床去。你在上面等着我……”她说。
我连忙止住她的手。我差不多把她紧紧按住,让她别再解脱衣服了。我不能让这种很明显的错误发生。再说,我们就是要真正要达到目的,让她妈妈答应我们的婚事,我也不能使用这种方法。我觉得我要是那样做,我就有点下作了。好像我利用了她的感情。我连忙止住她,不让她脱衣服。我接着还帮她把外衣穿上。她抱住我就哭了。
“可我爱你呀,周明,我不能离开你,”她泪流满面说。
“可我们不能违背你妈妈。下下签,我们不能……”我为难地说。
可是我和张兰最后还是分手了。因为张兰妈妈抽的那支签是下下签。张兰后来就嫁到外县去了,听说是嫁给了一个副处级以上的官员。而最主要的是,她嫁给那个对象前,她妈妈还是到“洪公庵”里抽了只签,那是支上上签。她出嫁前给了我一件小礼物。那是一台小卡式录音机,里面装了一盒邓丽君的歌曲。
“甜蜜蜜,甜蜜蜜,我是你的甜蜜蜜……”
三
陈书燕打电话约我到宾馆见面。她还告诉我,她开了个房间,下班后我只好去了。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心里一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我不知道她会跟我发生什么。我和她的关系最后的中断,是因为她父亲的强烈反对而结束的。她发现她反对不了父亲,才决定和我断绝来往。我叫开了她的门时,我看见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睡裙。我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陈书燕是想做出某种选择。她决心把命运做一次改变。她的用意很明显,她想让她父亲对我们做出让步。也就是她下决心跟我以身相许,像张兰那样造成即成事实,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生米煮成熟饭,然后逼他父亲做出妥协。这是中国古老的恋人们通常的做法。我原本不想进去,可她非得让我进去。另外我也知道,我要是真的直接拒绝了她,那会更大地伤害了她。
我只好跟她走进宾馆房间里去了。
我在乡下镇子后来又处了两回对象。那时的青年过了23、4就是婚期的高龄了。不像现在的年轻人都快40了,还没拿结婚成家当回事。当时在乡里我年轻,工作十分理想。我是乡里的书记,虽说只是团的,可团里的书记也是书记。还有就是我真的很上相。我从镜子里仔细打量过自己,有一点可以肯定,我算是一个相貌相当正面的人。总之在乡里我就是个明星范儿的模样。所以那会儿主动想给我做媒和介绍对象的特别多。
“来来来,我今天带我去见一个人,”有一天我们市里的吴书记跟我说。
吴书记当然也是团的,不是市委那边的大书记,可他正好是我的顶头上司。他是来乡镇检查工作。那时已快下班了。他不是带我去别的什么地方。他把我带进了镇里的供销社。进去之前他就嘱我,到了店里随便挑两样东西买,而且让我专找一个年轻的女营业员买。那时供销社还是综合性的。我买了一双袜子,两块豆酥和两盒白水贡糖。我正买着东西,那女营业员的目光就越过我的肩头,朝我身的吴书记叫起哥来了。这时我才发现那女营业员长了一只小口。她的牙齿很白。每一颗都是人们形容的贝齿。她长了只标准的鹅蛋形脸蛋,皮肤很白。我第一眼就发现她长得很标致。我奇怪我到那个镇子也有一段时间,怎么就没发现那供销社里藏着个小美人。她叫金秀。金秀连忙招呼吴书记在柜台前坐下,接着就去沏茶。原来吴书记是金秀的表哥。我刚好买了两块豆酥和白水贡糖,就全拆开了待客。
“怎么样?金秀怎么样?”从供销社里出来,吴书记就直接问我了。
“奇怪,我来这里这么久了,怎么不知道供销社有这么一个女孩?”
“人家虽说当的是营业员,可是人家不拿那个摆显,”吴说。
吴书记这样就算把他的表妹介绍给我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以后就看你的了。我这时明白吴书记是想把他表妹介绍给我。他好像对我特别有信心。我对金秀也真的一下子就进入状态,我跟她几乎是一见钟情。我们的关系很快升温。从我这边的角度说,我刚刚在张兰的关系上遭受了挫折,俗话说失爱得用爱来治疗。我得尽快从那个阴影里出来。另外金秀也确实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女孩。她跟我在一起好像很快乐,嘴里总是不知不觉唱着歌。虽然她有时表现得比较隐忍。好像她心里有什么难于说出口的事情。后来我才知道,我和金秀碰到了与张兰一样的难题。我们之间同样横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们常常一块上市里逛街。我用那部嘉陵摩托拉的她。我们那个乡镇离市中心只有四五公里远。在没人的地方,她总是用双手拴住我的腰。可一到人多的地方,她马上把手撒开。在街上走她有时跟我并肩走在一起,可不知碰到了什么人,她就一下子又躲得远远的了。可她这种忽冷忽热,忽松忽紧的态度,我又不好开口问。可我总觉得她心里隐藏着什么。她忍着不敢跟我说。
“我总觉得我们最后可能会不可能……”有一回她说。
“什么可能不可能呢?”我说。
她眼睛望着别的地方。那晚我们在市里的一家小饮食店吃了夜宵。她还没吃完就把服务员叫来,说她要付钱。你瞎说什么呢?我来付,我说。我开始掏钱包。可她更快,她从手包里掏出了钱。她说以后这些钱都得她付。我说为什么?她说她可能以后会欠我的情。
“你胡说什么呢?”我喊。
“我怕你会瞧不起我,”她又说。
“我凭什么瞧不起你呢?”我几乎有点不明白。
“我家有一个硬条件!”
“什么硬条件?”
“我现在不告诉你!”
“为什么?”
“我会想办法。”
可我们一直在交往。我觉得我跟她很快地进入实质性阶段。原因也是一个单数需要另一个单数的互加。可就在我已经准备正式向金秀提出求婚时,我才从她的嘴里知道,她爸早就交代她了,她不能随便找个男子就嫁了。他要她找的对象是要能够入赘的,也是就能当倒插门女婿的。因为他们家就两姐妹。她是他们家的长女,长女当然得找一个倒插门的女婿。我这时才明白,她说的她家里有一个硬条件就是这个。我被这个事情弄苦恼和搞糟糕透了。我发现爱情其实就是个心理倾向的问题。就象我上面说的,爱情是一种情投意合,也就是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的问题。我一认识金秀,一种下意识一直支配着我。这个就是我的唯一的一个,没有第二的问题。爱即然是一种心理倾向,就不可能把倾向进行反倾向。她完全成了我的那种心理倾向。当我知道,她父亲要她找一个上门女婿,我发现我好像在一片黑灯瞎火里走路,走着走着碰到了一堵墙。我不可能像一个单数倾向了另一个单数,这时却要我放弃那个单数。
“你等着,我会想出好办法的,”她安慰我说。
“可能吗?你父亲会放弃那个硬条件吗?”我没希望说。
我真正爱上金秀是有一回她约我去爬山。我发现我们完全情投意合。那天我偶然看见她的身体的所有的凹凸面。她的胸脯十分突出,虽然她里面穿了胸衣,可我还是看见她胸脯的上端,有一种往上挺起的味道。我们那镇子旁边有一座小山。我们镇里的公家单位人员,有时休息日总是相约了去爬山。你知道一个单数男子和一个单数女子单独相处,男子的目光总会偷偷地悄悄地地往女子身上瞟。我发现金秀是个特别性感的女生。那天她只穿了件短衬衫,一条牛仔裤紧紧绷住双腿。她的打扮把她所有的性感的部分全表现出来。那天她摘了一大棒“桃金娘”。她找到了一眼小泉水,把“桃金娘”洗了洗。我们找了一个缓坡坐下来。她一颗一颗喂给我吃。“桃金娘”是一种含有红色素的野生水果。我们两人全吃出了个血盆大口。
“你这时看上去像一个外国马戏团的小丑!”她盯着我哈哈笑。
“那你呢?”
“我像你这个小丑的女人!”
那是她第一回口误把自己称为我的女人。她把自己当成我的女人,让我骄傲和欣喜得不能自持。那时正好是夏初的季节。天气象孩子一样说变脸就变脸。我们还在互相逗笑着,天突然变阴起来。我们还没做出反应,一阵大雨倾刻间就满山遍野下起来了。我们还不知道往哪里跑,两人不知所措站在缓坡上。我突然想到那里山拐角有一个农民盖的小竹棚。我说快跑。跟我跑。跑到那个小竹棚,我们两人身子全淋湿了。她看我一眼笑笑,我也看她一眼笑笑。可我看着她时眼光全凝住了。因为她的那件衬衣全湿了,正好全贴在身上,我这时就看见了她身上所有的凹凸面。她简直就像一个被雨水雕刻出来的人体模型摆在我面前。那衬衣贴在身上,就把她胸口那对天生美满的双峰全刻划了出来。我对她产生的不仅仅是一种对异性的向往,还含有一种古老时期童稚的原始的对母体的依赖和着迷。那时我已经把张兰慢慢淡忘了。我想这个像雕刻出来的女孩模型很可能就是我的那个单数了。从那天开始,我对她大胆地追求起来。她对我的表现也是一种承认和默许。这时她就把她父亲对她的要求告诉我了。
也就是她父亲要她找一个倒插门女婿。
我一听脑袋几乎炸了。我说这不可能。我说她是她父亲的长女,而我刚好也是我家里的长子。哪有谁家的长子去给人当倒插门女婿的?特别我知道我并不是太没出息的男孩。我父亲决对不可能让我无能为力倒插门。金秀苦恼得一直拧手指。就是把双手搅在一起,掰过来,掰过去。那天她刚刚给我洗了一叠衣服。我那时住在乡里的一个单人宿舍。她总是去把我的衣服拿了,洗好了再拿回来。这时她突然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我说,她一定要嫁给我。她说她可以去说服父亲。她有嫁人的权利,她没有找倒插门女婿的义务。她让我等着她的消息。
“可我真的想嫁你,”她真心实意说。
“我也是,我真的想娶你,”我也说。
“好好好好!你要嫁人可以!”金秀的父亲听她说她想嫁给我,连连说了好几个好。“你先等着,你先看我和你妈怎么死了,你再去嫁人!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你先把我们埋了,你想怎么嫁就怎么嫁!”
金秀的父亲跳着脚。
“到那时你想嫁给谁,嫁到什么地方去,我们都不管!”她父亲说,“我们都死了,要管也管不着了!呸呸呸,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个赔钱的傻子女!”
我看见没办法。金秀含着泪告诉了我一切。我又真的不想放弃她。我想想,那不然我就干脆去当个上门女婿吧。我心里想,上门和不上门还不是都一样。我不就是娶个妻子,和她成家立业过日子嘛?在哪儿不都是过日子?娶回家也是过日子,倒插门不也是过日子。我想回家跟父亲好好谈谈。我表示我一定要跟金秀结婚。只要跟爱的人在一起,当上门女婿就当上门女婿吧。再说现在也不太讲究那个了,什么倒插门不倒插门?不都是婚姻吗?都什么时代了?那不就是一个人的观念嘛,倒插门有什么不好?
“好好好好!你要去当上门女婿?倒插门?”我父亲听我说了,也连连说了好几个好。他正在搬一张躺椅,准备到院子里乘凉。他把躺椅放下,在墙角找到一根碗口粗的大梁木子,朝我身上横着就扫过来。“我让你去当上门女婿!你看我把你的腿敲断了,你去给我倒插门!”
“爸,你怎呢?你打我,你怎么能打我?”我躲着他,在我家的院子里跟老爸绕起了圈子。“我是乡里的书记,你总得给我点面子!”
“你说你什么书记?”父亲说。
“乡里的书记!”
“不是,是团里的!”他纠正我说。
“是是,是团里的,可团里的也是书记!”我说。
“可你这点儿书记怎么跟人家那个书记比?”父亲说。
“反正我大小不也是个书记?”我说,“我都是个书记了,你还打我?”
“你相当倒插门,我就打你!”
“可我都当书记了!”
“你那书记能跟人家那书记比吗?”
“那你是以为我这个书记是闹着玩的?”
“可你是小书记!”
“是是,我是小书记!可小书记也是书记!”
我一边跟父亲争论,一边躲着他。
“你一个小书记也要面子?你用得着面子吗?好好,我给你面子!”父亲挥着那根大梁木又追了过来。“我让你去当倒插门!我让你去当个倒插门书记!你这一下就脸上有光了?你当了倒插门,你还算是书记吗?”
四
我与金秀的这段恋爱史也就这样又了结了。我跟陈书燕走进了她的宾馆房间,在一只沙发上坐下。她忙着去给我沏茶。我看着她那张俏丽的,留了一头短发,浑身充满一种现代美感的模样。我心想,我对她曾经那么迷恋,可是我们却不得不各分东西,并且决定彼此不再往来。但我刚调到市里,我刚刚在组织部上了三天班,她就跑到市里来找我了。这简直让我太意外了。我看见她脸上始终带着一种暧昧和意味深长的微笑。特别是我这时才发现,她身上只穿了件简单的睡裙,也就是在她那件简单的睡裙下面,隐约掩藏着她的动人柔美的,有着白色肌肤,因为走动而时隐时现的美丽肢体。因为只穿了条睡裙,她的充满完美异性的胴体,几乎全散发着诱人的芬芳。
我和陈书燕认识就是在那种十分夸张而且尴尬的场合里。我们在食堂里打饭排着队,她被人推挤了一下,把她的前胸贴在我的后背上。奇怪的是她没感到不好意思,倒是用一种金属一样的清脆的声音笑了起来。好像那是一个恶作剧。她喜欢那样的恶作剧。我们后来就这么不经意认识了。她说话有一种柔美的厦门腔,可她并不是厦门人。她老家就在我们那个乡的一个小山村里。她爸是那个村子的书记。她妈是个小学教师,她想让她从小受更好的教育,接受城市的熏陶,就把她送到厦门外婆和小姨家里去。她在厦门上了小学,才再回到镇里上中学。那时考大学已经很难,她也就上了中专就分配出来工作了。她的单位是我们乡里的妇联。后来我们打饭就经常挑张桌子面对面吃了。
“奇怪,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不是我们这里人?”有一回我说
“那你说我是哪里人呢?”她又笑笑说。
“你吃饭怎么一点一点挑着吃呢?”
“你是说我得像你一样趴下去,狼吞虎咽地划啦吃吗?”
“你可能更想呆在厦门吧?你可能更想过城里的生活?”
“那倒不一定。我什么地方都能适应。”
“你下过田吗?”
“当然下过,家里农忙,你能不下吗?‘
“这里太乡土了,”我说。
“我想象只小鸟。哪里有树木,就往哪里栖。”
“可你不是小鸟。你没有翅膀……”
“我心里长着翅膀……”
像生活中所有应该发生的事情一样,我和陈书燕很快地陷入热恋。我确信我就是那棵可以让她歇栖的林木。我工作努力,可我不好高骛远。我只求把我可能发挥的才干发挥出来。我能够像一棵高大的林木让她感到安全。我们有很多共同的东西。她喜欢读书,我的床头柜里有的是书。她夜里喜欢到田头边上去听蛙声。当时乡里就我们几个外地人。我和一个小男干事住在乡宿舍楼的一楼,她自己一个住在二楼。在一些有月光的晚上,我总是能在那些田坎地头找到她。情爱是一种不自觉的东西。我对她的入迷还在于,我从旁边的角度看去,我和她几乎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特别是她的母亲是个小学老师,从经验来说,她妈妈决不会去“洪公庵”抽一支什么“下下签”。另外她父亲也不可能会要她找一个倒插门女婿。而最关键的是,她几乎就是我想要找的那个完美无缺的单数。我知道一个单数,要找到一个一见倾心的单数,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可我很快地发现,我跟她总是有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我一直想跟她发展一种更亲密的接近。我始终记住了她衣领下颈项连接肩膀的地方,那块像凝脂一样的白色肌肤。我还从那里闻到过她身体的体味和体香。我常常幻想着有一天,我们忘乎所以交颈抱在一起,我一定要好好地吻她颈项上的那块肌肤,好好闻闻她的体味和体香。那是我直到那年第一回看见过的女性的白色肌肤。也是我闻到过的最醉人的体味和体香。可是她总是在我对她沉入无边漫想时,她总是从我的身旁走开,让她自己跟我保持一段的距离。
“她这是为什么呢?她好像有什么心事?”我在心里判断说。
就在这时候,我的一个堂嫂让我去接她的孩子。我有一个堂兄在外地工作,堂嫂是我们乡财会所的会计,周五忙着结账总是特别忙。她总让我先去接一下她在市区读书的孩子,然后她再把孩子带回家。
“我哥呢?”我说。
“他这周又不回家了,”堂嫂说。
那天我赶到市区学校去,我路上碰到熟人耽搁了一下,到学校也已经晚了。按理我那堂侄已经上了五年级,老师不用陪着学生等家长。可我到学校时,看见堂侄的女班主任正陪着他说着什么。我接了堂侄就要走了,可那班主任把我叫住。她说她陪着孩子等家长,主要是想通知家长晚上到学校开家长会。这时我才看见那女班主任长了对双眼皮。她的眼睫毛很长。主要是她的一支小尖鼻子长得很秀气。她表面看过去有点严肃。她身上穿着的是一套蓝色制服。她虽然露着微笑,可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你是他的谁?”她一看就知道我不是堂侄的父亲。
“我是他叔。我会告诉我嫂,”我说。
“你叫什么呢?”她说。
“有这个必要吗?”我说我叫周明。“那你呢?”
我不知道怎么很不喜欢她那种腔调。虽然她长得清秀,特别是她的眼睫毛很长。她的小尖鼻子很秀气。可我不喜欢那种公事公办的脸色。
“我姓唐,叫唐丽萍,”她仍然用那种公事公办的声音说。“我主要是想了解你有没有把通知告诉家长。”
奇怪的是,那张公事公办的脸怎么也没法从我心里抹去。人有时就是很奇怪,虽然你只见过她一面,而且谈不上好感,可是她就留在你的印象里了。那时候是八十年代。我们的八十年代。那时刚刚开放了一些欧美的电影大片。全国掀起一阵欧美大片潮。有一回影院放映法国影片《铁皮鼓》。我在影院门口找不到票,突然有人在我耳边叫了一声周明。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公事公办的唐丽萍。
“你怎么?你也想进去看呀?”她调皮地看着我说。
“可是没票了,”我沮丧说。
她说她刚好有一张多余的票。她原本想跟她姐一块来看,她姐有事她只好自己来了。我没想到的是,我们从那以后就开始交往起来。我后来才发现,唐丽萍不仅不是个过分严肃和公事公办的女子,其实她性格开朗。
“那你那天怎么那么呆板?”我说。
“我也不知怎么看见家长心里总有点紧张。”她解释说,“我总怕家长埋怨我没把人家的孩子教好。”
我不知道我跟唐丽萍最后会怎么样。虽然我起先对她并没有好感,可我们却你来我往交往起来了。我知道我的每次恋爱都失败收场。那时因为陈书燕父亲的坚决反对,我也已经跟她中断来往了。我说她后从宾馆给我打电话是后来的事。我就对唐丽萍产生了好感了,我想我就再失败一回吧。我们的约会起先都是她先打电话约我。我因为多次的恋爱失败,心里产生了某种矜持。可以唐丽萍每回都是她先约我,可她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她几乎每回约会都迟到。少的15分钟,多的有时一个小时。有时我问她,她总说她没把课备好,只好多备一会儿课。有时说她跟我约会了后,才想起有几个重点学生的作业评语没写好。有一回特别让我恼火的是,她约我到市区公园草地上等她。可她赶来时说,那晚她得去家访。因为有一个学生的家长那晚刚好回家。那学生的家长长年在外面工作。说完了她把我晾在公园里,自己急匆匆的就要走了。
“我说你最好还是去跟你的学校约会吧,”我对她讽剌说。
“我最怕的就是像你这样的家长。怎么?我把你侄儿的评语写错了吗?”她担心地说。
“我说你这样算是恋爱吗?”我说。
“好了好了,你别生气。”她安慰我说。她说她那晚怎么也得去做家访。“不然,你在这里等我好吗?我做完家访就回来!”
“我要回乡里去。我想回去听录音机!”我想起张兰给我的卡式录音机。
“别这样嘛,”她说。
她说着用手拉了拉了我的衣领。我这时才知道她其实对我已经很用心了。我把她的手拿起来,贴在我的脸上。
“好吧,那我在这里等你,”我说。
“你等我半个小时。”
“我等你一个小时!”
五
我和陈书燕分手完全是一个我没想到的原因。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了,我完全陷入对她的迷恋之中,可她对我却总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她总是对我故意保留一个距离。有一回我们散步走到一个小土坡上,并肩坐在一起。小土坡对面有一个小山口,一阵风吹来,她感觉到冷,自然而然把身子靠在我身上,还把她的双手插进我的双腿之间。她的整套动作说明她对我的信任和留恋。我也就自然而然伸手想把她揽过来。可她马上意识到什么,迅速地坐直起身,而且把身子移开,跟我保持了一个小距离。
“书燕,我想你肯定知道我有一个想法……”我那天说。
“可我想,我们可能不可能……”她想了一会儿轻轻地说。
“为什么呢?”我说,“我们已经!”
我想说我们已经相爱了,可是没说出来。她后来才告诉我说,她母亲是个教师,可她父亲是村里的书记。她说她还在中专上学时,她父亲就把她许给同村的彭建国了。彭建国的父亲跟她父亲是好朋友。彭建国的父亲当过以前的公社书记,后来社改乡后,又当了乡委书记。等到她中专毕业时,那个乡委书记的父亲已经当上了县里的副书记,后来县改市又当上了副市长。她父亲想到攀上这门亲,总是一个依靠,所以就决意把她许配给彭建国。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都是包办婚姻的历史,到了八十年代还是很难改过来。八十年代农村的很多婚姻还大都是父母包办的。彭建国当时在我们那一带很出名。主要是他有一个副市长的父亲,他就倚仗着父亲的权势在社会上混。在乡里镇子里干了很多坏事。他吃霸王餐,还调戏女孩。可陈书燕的婚事他们双方父母背着她,一说就定下来了。她当然不喜欢彭建国,但彭建国早就喜欢上了她了。这当然跟陈书燕的天生丽质分不开。她那时可是我们那一带绝佳的一个美女。他们双方的父亲原本就是朋友,两边一商量,就把亲说好了。陈书燕起先并不知道有这回事,后来她母亲告诉了她,她还以为那是随便说说的,不太往心里去。她想他们要是真的往真里说,她也会有办法反对。她在同村就不喜欢彭建国了。她不喜欢他因为有那样一个父亲,平时在乡里市里横行霸道,身上沾了很多歪门邪气。
“爸,我听妈说的是真的吗?”陈书燕听母亲说后还是去找父亲了。
“对对,有这个事。爸替你作主了!”父亲说。
“这个不行,没我的同意,这个亲事我不认!”陈书燕毅然决然说。
“那可不是随你来的!”父亲说。
“为什么呢?”陈书燕说。
“因为我是你爸爸!我说定了就说定了,你怎么能反对?”父亲不解地说。“再说你说建国哪儿不好呢?他长得人高马大。他爸在市里,你说他什么忙帮我们不上?”
我听陈书燕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我心里从上到下全凉了。不是心里凉了,是整个身子从上到下全僵了。我也这时才知道陈书燕对我总是若即若离,总是保持一段距离的原因。可她知道我心里始终有她,她心里也有我。有一回我不经意跟她拥抱在一起,我还偷偷吻了她的颈项连着肩窝的那块白色肌肤。那是那回我们乡里抗台风。我们这里每年夏天都会碰到几回强台风。乡里工作人员全得下村去抗台风。她和我被分配在一起,到海边几个村子检查危房和设施安全。那回我和她都记了回二等功。原因是我们下村加固了好几个房屋。台风来了后,我和她一块从一个危房里抢救出了个老太婆。我们在风雨里奔来奔去。我们把那老婆婆背到安全地点后,我看见陈书燕全身全淋湿了。这时在村边很近的地方,在一排香蕉树后,炸响了一声响雷。她浑身打了一下抖擞,不由自主朝我扑来。我也情不自禁拥搂住她。我看见她没有什么反对,就在她那个我特别无法忘怀的白颈项上轻轻吻了一下。她好像意识到什么,马上从我的怀里逃开。
“你别这样,我们不能……”她用一种严肃的口吻说。
“书燕,你知道我,我们……”我说。
我们还有一回发生肢体的接触,她是在无意中把身子投入我的怀里。可她刚靠近我的胸口,马上又慌乱和不知所措地把我推开,从我胸口脱离。那回我们是下村里去抓赌。那是我们在乡里经常干的工作。我们那个乡里的村民经常聚赌。那天有一个农村妇女找到妇联去,跟陈书燕哭诉起来,说她丈夫好赌,把家里的东西都赌光了。她好不容易养了两口大肥猪,还没长足膘,也被他赌输了。那天我和陈书燕在食堂里吃饭,她就说她晚上准备跟派出所配合去抓赌,特别要把那个好赌的男人抓住,好好教育。她问我要不要去?我说我当然去。
当时我们那一带全盛行赌博。有的大赌,有的小赌。大赌的怕被抓经常转移窝点。我们到了那个村子,那个农村妇女成了我们的眼线。她说她男人吃了晚饭就又出去了,她看见他好像往三眼家的食杂店后院走。三眼是个食杂店的老板。他经常在他家里设赌。我们不能从食杂店正门进去,可我们得确定赌博的窝点。我准备爬上那个后院的一堵墙去看情况。可那墙太高了。陈书燕就说,她可以踩在我的肩膀上去。她说我们只要摸准了那个窝点,派出所的人就在村口等着。她说派出所的人怕过早暴露目标,不敢提前进村。我只好蹲下身子,陈书燕就踩上我的肩膀,我把她撑了起来。她从墙头上看到那后院里真的有好几个人影,而且声音嘈杂。她示意看到目标了要下来。我还没完全蹲下身,她就从我肩上跳下去。她在脚下一跌,差点摔倒了。她连忙转身,正好把她的身子投入我的怀里。那时就我们两人。我又把她往怀里拥了拥,她十分慌乱又把我推开了。
“你别,我们不,”她语无伦次说。
“书燕,我说你还是去求求你爸吧,你是知道我的!”我忍不住说。“那算怎么回事呢?现在还包办婚姻?还指腹为婚吗?”
那是我们的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是个新旧交替的年代。八十年代什么可能都有。八十年代婚姻大都还是包办的。陈书燕真的回去跟父亲表明态度,她说她真的不喜欢彭建国。她不喜欢他流里流气的模样,更不喜欢他仗着他爸在乡里为非作歹。她父亲那会儿正在沏茶。父亲在村里当了30几年支书。他无法解理女儿挑战他的权威。他抬起头莫名其妙和无法想象地看着她。
“你怎么?你不喜欢彭建国?你是想跟我说你要自由恋爱吗?”陈书燕的父亲把茶壶放下。“我这村支书都当快30年了。这村子里谁不听我的?你现在也不想听我的了吗?”
“我想自己找对象,”陈书燕说。
“没有,在我们这村子没有。那男女自由恋爱是政策上说说的,”陈书燕父亲说。“那可不是让你实际去自由恋爱的。我都在这村子当一辈子书记了。我不记得有哪对儿女亲家是自由恋爱的!”
“那他们是怎么结婚的呢?”陈书燕不相信反问说。
“全是父母包下来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父亲理由十足慢吞吞说。
“可我不喜欢彭叔家那个建国!”陈书燕抗议说。
“彭叔家那个建国有什么不好。人家长得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你说我们村哪个比他长得更高更大?”父亲说,“是啊?是吧?他是有点横,有点不讲规矩和道理。他在乡里是有点欺人霸道。可你知道吗?他很快就要上省委党校去学习了。在党校学习很快就变好了。等他党校出来,他不也像他爸那样一个官!”
“可他是个混子!”
“混子也会变好!”
“可我就是不喜欢他!”陈书燕坚决拒绝说。
“你怎么就不想想?你有一个市长的公爹有什么不好?你以为市长是谁都能攀上的吗?”父亲说。“你在乡里当一个小妇联。你不想往上走啊?不想往市里跑啊?到时候你要什么单位,你不就让你公爹盖个章就行了嘛?你凭什么不要这门亲?”
六
陈书燕那天到市里来,给我打了个电话,并说她在宾馆开了个房间,等着跟我见见面。那是她想做一个选择。如果我接受了她,她完全可以把父亲替她包办的那门亲事拒绝。那时我刚刚到市委组织部上班三天。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给我那样一个电话。那天我们差点做出那种青春激情男女的事儿。陈书燕身上就穿一件简单的睡裙。那件睡裙下包裹着她的令人嘣然心动,让人无法自持的白色身体。特别是那件睡裙开的领口很低,我都从那个领口处,看见她的颈项连着肩膀的,那块象凝脂一样白皙的肌肤。我特别向往她的那个地方。她常常让我情不自禁想在那里落下嘴唇。那时她已经把那个宾馆房间的门关上了。她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
“我一直没有,我一直不想。我不想接受我爸的安排,”她断断续续说。“可我喜欢你,我爱你!你要是喜欢你就把我拿走!我,我就成为你的了!你害怕吗?你不会怕吧?”
可那天我最后从她身旁逃开了。首先我有一个直觉,我发现陈书燕很可能不是我的那个相加的单数。我的那个单数应该是简单的,明确的,她不应该有附加的,不单纯的条件。就是我想象的那种天造地设的,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的钟情。对对,她有一种奋不顾身和在所不惜。可是我明显地感觉到,那个彭建国是横在我们之间的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另外我得为陈书燕负责,因为我爱她就得更应该为她负责。我要是真的跟她结合,我们就在那个宾馆房间里,就在那天发生那种男女之情,首先我会感到愧疚。我和她都会面对很多很复杂的关系。我知道我和她不可能挑战她父亲的权威,另外彭建国肯定会把我们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不是懦夫,可我不想让陈书燕为我付出太大的代价。另外我确实还没做好那方面的准备。我始终把两性当成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那是一种选择,更是一种命运。我深深地陷入理性和激情的冲突里。
陈书燕这时已经紧紧拥搂住了我的腰部。她拼命把我往她的身上拉。我往下看到了她的睡裙领口处,那块白如凝脂的,往下弯曲和肩膀连接在一起的白色肌肤,那是她身上最让我难于忘情的地方。我只要低下头去,我马上可以吮吸到她的那块让我迷恋到无法自拔的神秘和圣洁的肌体。可是我不能。我甚至发现我是不是过分理性了。我把她的手轻轻掰开。
“书燕,我们还是再好好想一想?我们是不是能?”我说。
“你怎么?你不是一直爱着我的吗?”陈书燕不解地说。
可我明确表示我不能跟她在没有任何准备,更理性地思考事情的结果时,跟她发生那种关系。她呆呆看着我,脸上出现了一种受了伤害,痛苦和委屈的表情。我轻轻地抱了一下她,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书燕,我们还是再好好想一想,我们最后结果会怎样?”我说。“还有你爸?还有彭家那些关系……”
“我不管那些了,”她说。
“可你不乏行!”我说。
“那么,那么你走吧!”她最后从嘴里轻轻吐出来说。
过后不久,陈书燕就托人给我送来了她的喜糖了。她和彭建国真的结婚了。那会儿我心里特别复杂。我不知道我那天的决定对不对?因为未来从来就是一个迷。谁也无法预知未来会出现什么结局。特别是我担心,我放弃了她,会不会是害了她。因为那个彭建国不是她把握得住的。再后来我也跟唐丽萍结了婚。我和唐丽萍继续恋爱。虽然她约会还总是迟到。可是她的迟到总是有无法推托的原因。奇怪的是,我后来也就接受和理解了她的迟到。而最关键的是,我们婚姻和恋爱十分平静。她一心一意想教好书,我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也已调到市里工作了。我对后来的家庭生活十分满意,而且我们很快地有了一个孩子。
张兰嫁到外县去后,我只见过她一面。我和她的亲事最后没成,是因为她妈妈抽了个“下下签”。这也是一个为了我准备献出一切的女孩。我见到她是在市里的商场里。唐丽萍想给孩子买几件玩具,让我陪她去。我看见张兰和她老公正在服装柜里挑选大衣。她看见我和唐丽萍跟我们打了个招呼。她那会儿正好穿了件绛红色的大衣从更衣室里出来。那是在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服装大都还在国营大商场里卖。我只好走过去。看见她走到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跟前,问那男人她的大衣好不好看。我一眼就发现那个男人长相粗鄙,身上有一股官僚的习气。那种男人我在组织部里和乡镇下面经常碰见。那种人总是吱吱唔唔地说话。通过张兰介绍了一下,那男人跟我轻轻握了一下手。
“他是我老公,他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张兰介绍说。她接着缠着老公问,“你说我穿这件大衣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张兰老公说。“不然你问问你这个过去的朋友!”
“张兰,我走了。”我领着唐丽萍连忙走了。“你生活得真好!”
金秀我是在一回下乡时遇见的。她真的找了个倒插门丈夫,可是那个丈夫懒惰还好赌。而最要命的是,她工作的供销社经营不善倒闭了。她失去可以依靠的工作。她原来供销社的一个职工办了个养鸡场,她只到应聘到那个养鸡场当饲养员。那回我下乡就是去参观那个养鸡场。我第一回看到现代化的流水线养鸡场。那是密密麻麻的一排排鸡栏。所有的鸡都从铁丝网里探出头来吃饲料。那养鸡场的老板介绍说,那鸡3、40天就可以出栏了。
“那不是用气吹的吗?”我说。
“比气吹的还快呢!”这时一个女饲养员接口说。
那女饲养员正在往食槽里放饲料,她一回头我就看见那是金秀。我奇怪的是我们分手刚刚没几年,可她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她脸上还布满雀斑。我看得出她生活很辛苦,日子过得很操劳。我看见她,她也看见了我。
“金秀,你,供销社呢?”我问她说。
“我现在在这里喂鸡,”她笑笑摇了下头。
我想再跟她谈点什么,可是发现谈不下去了,也没什么好谈的。然后我说我要走了。她说好吧你走。
“金秀再见,”我说。
她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说。
“你在这儿了很好,你可以把鸡养好,”我又说。
可我在组织部一直停滞不前。因为我能写一手好文章,所以必然是个好秘书。可好秘书都比较清高。所以我很早就发现,我其实不太习惯在官场里混。我始终在秘书组里抄抄写写。人家一拨拨上去了,以前的同事有的提副科,有的提正科,有的都上副处去了。而我也是有上进心的。我在乡里时就是一个骨干。在秘书组里我的文稿也是最好的。可我始终呆在原地不动。还好的是,我和唐丽萍生了个男孩。我们总是两人合在一起照顾孩子。她帮孩拉屎拉尿,我得赶快去给孩子找尿布。那是在八十年代,市场上还没有“尿不湿”。她给孩子喂奶,我得赶快把孩子的尿布洗了晾干,顺便把孩子的奶粉热了。
“我看你在单位里混得不行,可照顾孩子倒是挺细心的,”唐丽萍满足地表扬我说。
“对对,我看我们还是一同照顾孩子好,”我同意说。
七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来。我和陈书燕就在她的婚礼上见了一面,后来她工作变动很大。因为她毕竟是小县市市长的儿媳妇。山不转水转,水不转她转。她很快就调到大地市里去了,起先好像是在文体局,后来又调到电视局,还调过环保局,听说她还在那些什么局当了个科长。她老公彭建国我有一回领教过了。我估计他认识的字差不多有一个箩筐,或者比一箩筐多一点。他长得五大三粗,是个开口就我爸我爸的一个人。他更早的时候在我们小市企业局当一个小干事。市里组织篮球赛我们组织部和他们局打过一局。他不太懂得球赛。他很快地把球赛打成了一场斗殴。我们组织部在上半场打羸了他们,下半场刚刚开打,我的一个同事抢到了一个球。彭建国不是去抢球,而是一巴掌打在那个同事脸庞上。他把球抢走了,可是我那个同事血流满面。他把他的鼻梁骨打折了。那同事后来还去做了个鼻梁矫正手术。
那场球赛后来就这么散场了。
陈书燕因为有公爹的背景,在上下两市全吃得开。可我还是在我们的秘书组抄抄写写,还有就是回家给孩子换尿布。后来有一天上班时,蚊子突然走到我身后,趴在我的耳旁悄声说,你干吗不去找找彭大部长呢?蚊子不是那种会飞还总咬人的蚊子。蚊子是我的一个同事。他长得又瘦又细,双脚和双胳膊又长,所以我们全叫他蚊子。我听他那么说,一下子没恍过神来。
“什么彭部长呢?”我说。
“就是彭建国呀!”蚊子说。
“什么?什——么?彭建国?”我说。
我后来才弄明白,原来就是那个在地方上横行霸道,整天总是我爸我爸,打球不是打球,而是把人家鼻子打歪了的彭建国。他凭借他父亲的权势,起先由我们县市推荐到省委党校学习,两年多弄了个本科文凭,又升学到中央党校读了1年8个月书,就挂职副处到我们大地市里实习,半年后就弄了个研究生文凭回来了。现在在大地市组织部当了个副部长,正好是我们的上司。
“我,我,他?他,他,我?”我莫名其妙说。
“你傻呀,他原本不就在你们那个乡吗?你是他们乡里的团委书记呢!他们村是跟陈书燕同一个村的。”蚊子说。“陈书燕嫁给他,是他们双方的爸包办掇合的。你和陈书燕不是好朋友吗?你怎么?你都忘了陈书燕啦?”
蚊子这么一提醒,我就想起来了。你要是个机灵点的人早就想到了。现在人的关系都是要走动走动的。我很快地想起了陈书燕的关系,以及我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我甚至又记起了她的肩膀上连着颈项的地方,那块象雪一样细白雪腻的肌肤。她给你打过一个电话。她让你去宾馆房间里找她。总之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当然不会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可你有陈书燕这个关系怎么不早用用呢?陈书燕什么都不给,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的吧?后来我就联系到了陈书燕,知道了她的住址。我还到大地市她们单位找过她。
“你真的?真的?你真的还在那个秘书组办事?”她问我说。
我说我连个窝都没挪。
“那不行。这都有点欺侮人了!”陈书燕说,“哪有把一个能干的人,放在一个秘书组里,一干就是干一辈子的?”
她答应说她可以找她老公说说这个事。她才不会让人家欺侮我。我听了心里十分温暖。可我呆在写作组里仍然纹丝不动。我等了好几个月,我连挪挪窝的动静都没有。我心里推测很可能陈书燕的关系也不行了。她说不动彭建国,或者彭建国根本就不鸟我的事。后来我听人说了,陈书燕真的跟她老公提起我的事。可她老公根本没有反应。彭建国一听她说我的事,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对陈书燕说,是那个周明吗?就是那会儿你死活要嫁给他的那个周明吗?
“这下好了,他求人都求到我的头上来了!”彭建国说。他又睨了陈书燕一眼,又睨了一眼。“那会儿你要是嫁给他多好。你嫁给他说不定还在哪个破乡下,当一个小妇联呢!”
后来我听说,陈书燕那时已经跟她老公关系很不好了。据说彭建国夜里很少回家睡觉了。他更多的在外面睡觉。他在外面乱搞女人,在我们地方上下两市基本谁都知道。后来我还听说,他们夫妻俩关系破裂还跟我有很大的关系。当时在我们小市里,我和陈书燕恋爱很多人都知道,并且传开了。彭建国就以为我占了他的便宜。他娶到的是一个二手货。二手货就是人家用完了,不要了扔掉的。可是我和陈书燕并不是那样的人。我找到了陈书燕,说我可以去找彭建国解释清楚。我说我们是清白的。当时我们真的有了关系,我一定是会负任的。可是陈书燕把我拦住了。
“你别说了,什么都不用说了,”陈书燕说。
我就这么慢慢熬着,可我后来也有点转机了。我呆的秘书组后来改成秘书处,我整整干了10来年。后来领导看见我敬业,我工作总是一丝不苟。我写的文稿堆起来估计都有一个人高了。这时一个大书记动了恻隐之心,把我提起来当了个科长。过了三四年,又提了个副处。这时就进入2012年了。我们离开八十代已经很远了。那时彭建国已经当上市委副书记了。我知道彭建国在某些时候是很能混的。他胆子大,心也黑,再加上他脸皮厚。人家干不出来的,他全干得出来。结果他很快地上去了。有一天一个天大的消息,把我们地方上下两市震得晃了两三晃。特别是那些高层楼房,摇摆度几乎达到高级别地震的程度。
我没有在现场,我只是听说的。我听说彭建国是在大地市委召开的一次大会上,被上面来的人铐走了。据说那是副不锈钢手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那天在那个会议上,他还坐在主席台上。书记正在做报告。这时省里来的一位领导站起来,示意书记停一下,也不知怎么全场突然全变得鸦雀无声。
“现在我宣布一下,你们市的市委副书记彭建国因为涉嫌违法违纪,省委决定停止他的职务,并开除党藉。”那个省的领导宣布说。“省纪委及有关部门经过深入调查,已掌握了他大量的犯罪证据,决定同时把他移送司法机关,对其案件做进一步侦查。现在对其实行逮捕!”
这也就是说,他不用再在党内进行审查,而是直接进入司法程序了。这时候从会堂外面走进来四个法警。他们掏出了手铐,直接走到主席台上。彭建国弯着腰站了起来。他很费力才把手伸进手铐里去。我听他们说,他的手一直在抖。他是先把右手伸进去,右手铐上了,可左手怎么也伸不进手铐里去。后来一个法抓起他的左手,才把他的手铐上了。
我听到陈书燕和彭建国办理了离婚手续时,我正要调到省里去。据说省方志办的领导听说我写的文稿很好,省方志办正好缺少一个副主任,就决定把我调任那个副主任。省方志办的级别是副厅。我这一下算是鲤鱼跃了龙门了。我那一阵子一直想去看看陈书燕。虽然她什么事也没出,可是生活总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很想去看看她,安慰一下她,可是一直犹豫着。那天我找到她住的那栋楼,走走到她家门口,抬起手想敲门。可不知怎么我没把手举起来。我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想想我转身又走回到电梯口,按了下电梯。电梯门开了,我走了进去。这时陈书燕好像正要出门,从她家里走出来。她看见我站住了,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没说。
电梯的门就关上了。
海迪,本名郑杨海。1951年出生。福建省龙海市人。
1969年上山下乡。当过农民、井下工人、营业员、专业作家。1980年开始小说创作,拍过电视剧。曾在中国鲁迅文学院首届进修班学习,是为该院首届进修班学员。福建省文学院任首批住院作家,连任三期。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作家》等等刊物发表小说。《新华文摘》、《小说选刊》选载过作品。1989年在大型文学刊物《中国作家》发表小说《再来四客冰激凌》,曾引起重大影响。已出版小说集《黑风谷》、《再来四客冰激凌》、《春天里》、《开台王颜思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