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 徒
彭明生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一时期我们那里活着的农民,大多都是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因为饥饿的缘故,每天都考虑怎样才有饭吃的问题,我们家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只是问题如何解决,却有点棘手。
母亲对此是特别担忧的,记得她常对我说:“我们老了,无所谓啦,你太阳刚出山,种子刚露芽,该怎么活呀!”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大概只有十一二岁吧,既不明白母亲的心情,也不懂得话里的意思,所谓左耳进右耳出,并没有当一回事。

到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母亲对我前景的忧虑越来越深了,见我读书不成,样子又不太像将来有能力谋衣食的人,便送我到一家裁缝铺去学徒,希望我今后能有一门手艺吃饭。
裁缝铺离我家约两三公里的样子,师傅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腿略有点瘸,并有些老气,其时正站在案桌旁裁衣。因为母亲事先与他约定好了的,打过招呼后不要再说什么,他转过身来睁大眼睛盯了盯我,对我母亲说:
“样子很顽皮,只怕不听管教。”
母亲说:“不听话你就给我敲栗凿。”
“那是自然的。”师傅冷冷地说。
然后大概是面试吧,师傅问我能否吃得下三碗鼻涕浓。我给懵住了,不知学徒为何要吃鼻涕浓,同时又担心师傅家哪来那么多的鼻涕浓呢?可是这是不能问的,我一时很为难,觉得那从鼻孔里擤出来的东西,粥状一样黏糊糊的,平时多看一眼都恶心,虽然小时候鼻涕流进口里也顺便吃过,咸咸的没有什么不好吃的感觉,但别人的是绝对不吃的,我便摇头说:
“不吃!”
母亲在旁急了,立刻说:“看你傻的,师傅是问你能不能吃苦哩。”
若是这样我倒不怕了,因为其时还是艰难岁月,苦与我一直伴随着,我早已会干许多农活了,而且吃过树皮,咽过粗糠,也吃过不知能否害死人的野菜,只要不是真吃鼻涕浓,就没有什么可以顾虑,我便爽快地答应学徒了。
于是母亲从贴身拿出一沓零零碎碎的钱交给师傅,说是三十元,作为师礼;我这时才看到师傅脸上有了一点笑容。后来据金融方面的专家说,那不是一个小数目,与现在相较,应在人民币三千元以上,我听了一伸舌头,如果我当时知道,无论如何也不会来学徒的。

可是在师傅家里,受的却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些苦,师母每天都铁青着脸,除了要我干活才对我说话外,几乎就没有话同我说,不过她也要我做错了事才骂我,如果她以为是很严重的,就告诉师傅让他来对我吼几声,好在我还能小心地应付,这类事发生的也不多。
我的工作,每天替师母烧火做饭,抹桌扫地,洗衣刷碗,虽说是学裁缝,却不给裁缝活干,这倒也罢了,因为这是各行各业的规矩,开始师傅都是这么压榨徒弟的,在家里我也做过一些,亦可马马虎虎地做得过去。
然而最难堪的是要我每天给他们不满一岁的小孩洗屎尿布:那充满乳酸的臭味已让我不忍闻,那湿漉漉一包黄白的粪便也让我不忍看,何况还要用手去给它搓洗掉,虽比将鼻涕浓吃进肚里去要好一点,其脏臭的程度却有之而无不及,心理上便觉得也等于吃鼻涕浓了。师母见我站着不动,便生气地问:
“你为何还不拿去洗呀?”
我说:“太脏了,又臭。”
师母立刻瞪起眼睛大声说:“你肚内装的是什么?不也是粪便么?”
我肚内装的确是粪便,但是自己的,无论怎样都比别人的好受,我正想顶撞几句,师傅大概听到了我们的争闹,就放下正在缝制的衣服赶过来,不容分辩地对我说:
“你不是学徒的料,回去吧。”
我一气之下便走出了裁缝铺,学徒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月就结束了。回到家里,母亲很是流了一阵眼泪,那是肯定的,因为我的不争气,使她白操许多心,特别是那三十元钱,据说是讨不回的,因为这是一种交易行为。是我不争气辞退的,在法律上说不过去,可是那时对我们家来说,是倾囊而尽了,这亦是我恨恨难忘的地方。

这件事离我现在快六十年了,还记得这么清楚,倒不是惋惜裁缝没有学成,而是觉得我这一辈子的潦倒,在许多事上都有类似的情形:不是立志不坚,就是吃苦不彻底。就拿学裁缝这件事来说吧,要真吃鼻涕浓,我当时可能就逃之夭夭了,不会用那些正常的苦来表现自己。
比能吃大苦的人,我实在差得太远了。又如洗屎尿布,师母说的并没有错,那上面的排泄物都是人体内的,以为自家肠胃的则干净,以为别人肠胃内的则不干净,其实臭味和肮脏是没有彼此的,正如美人的粪便同丑人的粪便没有香臭之分一样。学裁缝这门职业虽贱,但我也没有什么富贵的事业可为,类推起来,我基本都是这样的态度,所以一事无成。
我打了这么多的筋斗,到今天才认识到自己的缺陷,实已是穷途末路,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是辜负了母亲对我的期待,却是很让我痛心的——就以此文献给我的母亲吧。
二〇一八年十月七日 东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