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宏恩】
慈母礼赞
(上)
(原创《 家在山河间》
2023-03-07 发表于山西)
癸卯正月既望,蔡高村村东头刘家巷灵棚高搭,花圈似海,一位95岁高龄的老母亲驾鹤仙游。正赶上一餐结束,村民们酒足饭饱,手提着鼓鼓囊囊的袋子,那是从席上打包的酱肉、肘子、牛肉以及各色的水果、干果,从席棚里往外走,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时传来称奇之声,人们议论的无非是这位逝去老人苦尽甘来的一生,福寿全归的荣耀。95岁高龄了无病痛,走得干脆利落,是十分难得的。一儿三女,孙子、外孙八个,清一色的大小伙子,说是小伙子,其实他们都已人到壮年,其中有三四人已经是有了孙子辈的爷爷了。他们有经营设施农业的,有从事食品加工的,有承揽建筑工程的,有的是养殖大户,有的在城里上班的,还有走出国门创业的,老人的身后事就是由他们八人越过父辈操办的。五世同堂的大家庭本已罕见,六台大戏让村民美美过了一把戏瘾,送葬的队伍由锣鼓队开道,六班管乐两两对架,打破了村庄平日的寂静,把葬礼推向了高潮,酒席也很丰盛,单猪肉一项就足足备下了600多斤。这盛大的场面,不只蔡高村,就是在孙吉镇周边也算得上是过海事了。
走进大门,两侧墙壁上高悬着《祭母文》和《祭岳母文》的巨幅喷绘,讲述着平凡老人不平凡的一生,上有老人的含笑影像,亲切自然。老人是笑着走的,晚年富足顺遂,儿孙绕膝,再回首她将近一个世纪的人生经历,却苦辣酸甜,一言难尽。
老人出生于孙吉的丁家,丁家农商兼营,又是村里闹家戏的主力。成长在这样一个传统文化氛围浓郁的家庭中,她早早就受到了艺术的熏陶。
三岁时,由于乏嗣无后的舅父经常对舅母恶语相向,舅母在忍耐之余,找到小姑子商量对策,盘算着给自己过继个女儿。村里有这样的先例:先过继个孩子,就可能带来一群孩子,叫做“捉孩引孩”,于是,她就带着这样的使命过继给了舅家。聪明伶俐的她一度给家里带来了欢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生子无望的舅父也没有了好脸色。她的童年就在养父的冷漠与养母的无奈而又尽力呵护中过去了。

十二三岁时,赶上“跑日本”。“鬼子来了!”大街上的喊声此起彼伏,她便背起事先准备好的馍布袋,搀扶着小脚的养母,跟着养父和村里人一路往西跑,跑到20里开外的黄河边,在土窑里一躲就是十来天。
终于捱到了抗战胜利,日本鬼子投降了。村民们在吉祥寺门前支起大锅“煮日本”,家家户户捏面人,用方盘端出来,倒入大锅,热气腾腾地煮起来。她家就在街面上,孙吉村的第一锅“煮日本”就是她的手艺,大家手捧破钵碗,津津有味地一边吃“小日本”,一边对她的养父夸赞这个能干的姑娘,养父的内心怎么想,可脸上就是没有喜色。
赶跑了日本鬼子,村里的“民校”就红红火火地办起来了,识字、唱歌、扭秧歌,有时还排演大戏,由于她长得秀气,还记性好,又有闹家戏的总导演养父罩着,出色地参与了各项活动。
到了婚嫁的年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给了她一个归宿——蔡高村刘家巷一户刘姓人家,虽不是富户,但也衣食无忧,丈夫是个实在人,农闲时还做加工、兜售挂面的小本买卖,过日子还行,至于给她遮风挡雨,就不那么给力了,婚后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也就在那一年,她生了个胖乎乎的男孩,婆家、娘家还有姑家(孙吉丁家)皆大欢喜,她的养母,就是那一生都没有生养的可怜老太太开始盘算着将来让这个孩子承嗣,但又碍于老头子脾气固执不敢说出口,只能用心帮衬着带孩子。

孩子养在娘家,年轻的母亲忙碌起来了,不仅忙自家的活,还承接村里嫁娶人家的裁剪、缝纫和刺绣等有技术含量的细致活。过喜事人家的和面、擀面也找她,这看似寻常小事,而她能做到极致,擀的面被称为“一窝丝”,捞出面条,锅里的面汤还是清澈见底,仅凭这一点,她成了村妇们只能效仿,无法超越的能人。能者多劳,辛勤劳作中时光一晃而过。
不觉到了1950年,她的孩子在外公外婆的精心呵护下都会叫“妈妈”了,并且已经开始蹒跚学步,真是越来越惹人喜爱了。
有一天,她的本家兄弟抱着孩子玩,不小心就从一米多高的砖台上滚落下来,孩子哭闹不止。她得到消息拖着即将分娩的身孕急急赶来,孩子怎么哄都不宁,是不是受惊了?用“出惊”的土法子或许管用吧。把孩子平躺在炕上,由一年长的妇人手持装满小米的碗,恭恭敬敬举过头顶,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在米碗里插上三炷香,等到香火燃旺时,再抱起孩子在香烟中,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说什么“鸡惊狗惊,我娃不惊”之类的话。一炷香的功夫,米碗上面留下香的灰烬,只见那老妇端起碗簸来簸去,似乎要把上面的香灰簸出去。停下来时,有人会说:“看,一碗米缺了一角。”那老妇微闭双眼说:“鸡鹐啦,狗噙啦,替娃消灾啦。没事了,没事了。”
这个海上方如果管用,也只是解决受惊的问题,孩子依旧哭声不断,看来不是受惊这么简单。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乡下信息又闭塞,只能是几个人轮换着抱着哄孩子,愆延了两个月,才发现孩子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出问题了,在今天看来也不过就是个简单的骨折,可由于条件限制却酿成了永久性的残疾。
看着儿子无法舒展的手脚,母亲的内心油煎般难受,该怨谁呢?埋怨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她恨不能把自己的左胳膊、左腿换给孩子。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孩子父亲的态度。一个原本只知道闷头做事的人,脾气开始变得暴躁,有时吃饭时莫名其妙地摔筷子摔碗,有时干活时拿起农具就是一通摔打。入夏,挂面滞销就不再加工了,但也不能闲着,转而打席,打席先得破席眉,破好后要在碾盘上碾平了,这可是实打实的力气活。有一天他推磨推累了,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忽然一声吆喝:“过来,推碾子!”七八岁的孩子无奈地走到碾子跟前,先试着推了两圈,然后吃力地弓着腰转下去,一圈、两圈……满头大汗,继而汗流浃背。父亲没有一丝的心疼,反而在一边怒骂:“干什么不得两只手?你能干什么?迟早饿死你!”母亲泪眼迷蒙地停下手头的活走过来,她想给孩子搭把手。“走开,让他推!你能跟他一辈子?”父亲黑着脸一声断喝,母亲怔在那里,痛心和埋怨交织,内疚与悔恨撕扯,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任泪水流淌。 
作者简介:孙宏恩,女,60后,临猗孙吉人,从教30多年,好读书,业余以码字为乐,不想成名,纯属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