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科长(小说)
彭明生
那还是上世纪文化大革命末期的事,我们都称他罗科长。其实他还没有达到这个级别,只是他从部队过来就是干部,单位领导就叫他做一些管理上的工作。由于他有点爱发号施令的脾气,我们下层职工为了让他听着高兴,便提高身份来称呼他。他似乎也很乐意我们这么称呼。因为每当有人呼他罗科长时,若在走路,他会立刻停下来;若坐在办公室,他会立刻抬起头来,微笑地望着你问:“你,有什么事吗?”脸色让你觉得像冬日的暖阳。若是呼他罗同志或老罗,他的脚步会更快,头也不会抬,脸色像一块没有温度的铁板。故我们知道,他就爱听这点带了官衔的称呼。
他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个子高大,脸上有许多肉,很符合他粗壮的身材;只是他那蒜头形的鼻子太大了,使得脸面的肉往上顶,挤得那双眼睛的眸子如两颗小黑豆似的镶嵌在眼窝里,暗暗的令人看不到深浅。他说起话来声音很大,很适合一个大汉的语气,几十米外都能听到,只是音色不太好,像打破了的锣一样。他也很爱说话,几十米外如被他看到了,又是他可以随便呼唤的,便总要大声招呼:“来来,我给你说说。”如果要找他,隔着几栋房,只要他在说话,就知道他在哪里。不过他似乎特爱与领导说话,丁点儿事也要说说。说话的样子也极好,语音也柔和,所以领导常拍着他肩膀说:“老罗呀!你工作很积极。”
我与他的身份不在一个等级。因为我是一名锅炉工,属于“底下”的人,每天与煤炭打交道,黑乎乎的,可谓难登大雅之堂的庶民;他是干部,是管人的,是那种所谓上接天、下挨地的人,故我们有天壤之别。然而我们却常碰面,这倒不是我同他有什么特殊关系,而是我们同住在一栋宿舍楼的二层,这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因缘,不见也是挺难的。
这栋宿舍楼有些年头了,是单向廊房式的,全是木的楼板,木的栏杆。走廊那头为套房,是专为干部建的,罗科长也住在这里;楼梯口和这头是职工宿舍,十余平米的房子,或两人一间,或三人一间。我住的是正对楼梯口的那间职工房,是我们三位锅炉工共住的,因为另两位同事家就在附近的街上,只中午或上夜班到这里打打盹,其余时间便是我一个人所有了,故罗科长常嘲弄我说:“你也享有半个干部的待遇了。”
罗科长进出他的房子,必经过我门前的楼梯,只要我在房间里,即使是关上门睡觉了,也知道他是从外面回来或从家里出去。因为罗科长有两种习惯:一是下班了还管事。如他经过楼廊时,有谁晾了衣服在栏杆上,他就大声嚷着说::“喂!栏杆上的衣服谁晾的?一点文明都不讲。”又如看到楼梯没有打扫,也照例嚷着:“怎么没人扫楼梯呀?这也太不讲卫生了嘛!”二是他那重重的军步,由于穿的是皮鞋,经过时如砖头敲在楼板上,“咯嗒咯嗒”作响;又因为踏得太重,整个楼房都震动,故罗科长出进,只要在楼的居民,未有不知道。
我与罗科长其实也没有管与被管的关系,因为我们锅炉房还有后勤科长管着,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但有时候他似乎有点忍不住,要跑来管一管。记得有一次,我恰好在锅炉房值班,他潇潇洒洒地走来,朝我喊了一声:“烧锅炉啦!”就围着锅炉望望停停地走了一圈,然后在我跟前站住了,说:
“你们煤灰里还有许多煤没燃烧完就拉出来了,这不浪费国家财产么?”
我说:“那些都是夹在煤层里的油土和石子,燃烧不了的。”
他哼哼地笑了笑:“你把我当什么人啦,煤炭和石子都分不清楚么?”
我慌忙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他扬了一下手,有点不愿听的样子盯着我,带着官腔说:“现在是阶级斗争的紧要关头,你们里面该不会有对革命不满的吧?”
其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最狂热的时候,只要谁被“革命者”戴上反革命的帽子,瞬间就是阶级敌人,百口莫辩,轻的要批斗,重的就开除、坐牢,而且并不要什么证据,只要是“革命者”的一句话就行了。现在罗科长正是“革命的积极者”。这下我可吓住了,赶紧分辩说:
“罗科长!我们烧锅炉的……怎么敢呢?怎么敢呢?”
他见我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显得有点高兴,就像领导拍他肩膀一样拍拍我的肩:
“不要紧张啊!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你紧张干吗?……”
他说完,两个手交叉地搭在身后,像做了一件得意的事,昂首挺胸地扬长而去。
我抹抹额头,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了汗粒。自此以后,我对他特别小心,每天总是避着他,不得已遇上了,远远地唤他罗科长,一边搭讪着陪笑;有什么事也只点头应诺,生怕违拗他,又说我有什么地方对革命不满。
凡事到了决战的时候总是很激烈的,文化大革命到了将要结束的时候,情形也差不多。我们单位的“革命派”分两个阵营:一派是由工人类或知识较低类人组成,名曰“造反派”,专反对体制内的领导阶层及批斗不太激进的群众;一派是知识较高或阶级成份较差的人组成,名曰“保皇派”,是维护体制内的领导层和一些基本人权及传统道德的人。
参加这两派的人,天天互相斗争,指责对方是反革命的,自己是最革命的,几乎都不上班了。早几天,两派为了谁当革委会第九副主任的事,还斗殴了一场。因为罗科长个头大,力气足,将一位瘦削的工程师提起来丢进广场的垃圾堆里,结果弄到双方械斗。“造反派”由于有罗科长这员猛将,可谓大获全胜。
我本来是农村的一个农夫,家在外县离这里有一百多公里,已经有了家小,因父亲退休,我才有幸顶班来这县城当一名国家单位的锅炉工。所以我小农意识特重:能够有一碗饭吃,有一件衣穿,就不想去追求别的什么了。而且当了一二十年农民,胆子小,没有什么政治倾向,见了那些喊打喊杀的事,总是诚惶诚恐,避之惟恐不及。因此单位轰轰烈烈之时,若没上班,我便蜗在十余平米的宿舍里,生怕有点动即获罪的恐惧。
这天,我从锅炉房下班回到宿舍,因为天气太热,想吃点什么解解乏,正好不久前我回家一趟,妻给我酿了极好的米酒,使用塑料桶带了一二十斤来,遇到想喝时就喝上一点点。此时我又有了酒瘾,就从床底下拖出酒桶,倒了三分之一漱口杯的酒,坐在床沿上,一边趁着门口吹进的风乘凉,一边慢慢地喝上半口酒解热,样子自然带了点享受的悠闲。
我这样毫无顾忌地敞开门来喝酒的情形是很少的,大约还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看到罗科长“咯噔咯噔”上楼来了。我刚想去关门已经来不及,他早到楼梯口看到了我的一切,并闻到了酒的气味,微笑地望着我,故意很响地吸弄了一下鼻子,然后打雷似的哈哈对我说:
“好哇!你小子。有酒也不请我喝——小器,小器。”
他不等我回答,就闯进门来,在我对面同事的床沿边坐下,因为他身子太重了,压得整个床“吱吱”作响。他仍大声说:
“让我尝尝——是你家乡带来的吧?”
我说:“是的。”
接着我从同事的抽屉中拉出一个同样的漱口杯倒上酒递给他,但我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实话,还真有点小器。按一般观念,像他这么一个正走着红运的“革命”人士,竟肯光临到我这样普通工人的寒舍来,应该只有受宠若惊的理,更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可是我这酒来之不易,路途遥远难得来且不说,在那粮食极珍贵的年代,单是妻儿节约这些酿酒的米,也是口中半湿半干省下来的,要不是妻子想到我平时有嗜酒的毛病,断不会在艰难的百忙中给我酿酒。所以我虽然带了酒来,总不忍开怀畅饮,只是在酒瘾发作时,斟上一漱口杯的三分之一小酌,并将那装酒的塑料桶藏到床底的深处,大有“国之重器,不以示人”的意思。现在,他不但这么直白地问我要酒喝,而且还看到了我倒酒时塑料桶中的大半桶酒。我想:他这一杯酒足有半斤多,既然是“尝尝”,大概也不过喝这么一杯吧。然而他却大出我之所料,尝一口,砸砸嘴,说着“好吃好吃”,不到一会,一杯这么大的酒差不多就见底了。他接着又喝一口,杯子往桌上一顿,指着说:
“满上满上。你这酒呀,还真好喝!”
我无奈地给他满上。他望了望我,又说:
“喝酒呀,就是要喝个够才痛快。可惜,这只能大口喝酒,能大碗吃肉,就更好了。”
我怕他要我准备下酒菜,慌忙说:
“我也只是随便喝一点,从未用过下酒物。”
他晃了晃他的大脑袋:
“不不,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第二杯酒他喝得慢一点了。因为这酒是妻子为我特制的,浓度很高,渐渐地酒在他身上产生了效应:他那皮肤很厚的脸上由灰色变成了驼红;两只像藏在洞里的小眼睛里显出活跃的光亮,话也越来越多。因为要说话,他大蒜头似的鼻子竖在嘴唇上面,时而在那里面喷出长长的酒香,令我应接不暇;时而又怪可爱地将它揉一揉,使它更通畅些。此时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喉咙“咕噜”一声的咽下去,望着我,忽然笑着说:
“你喝酒这么慢条斯理的享受,倒很像小资产阶级那种作派。”
我最怕他谈政治,不小心就会落下话柄;我又记起上次锅炉房的事,心里尚有余悸,便赶紧分辩说:
“哪里什么慢条斯理,我只能这么慢慢地喝,快了就会醉人的。科长!你真会玩笑。”
“唉唉,没关系,没关系。”他扬了一下他的大手掌,拿起酒杯向我举着:
“来!那么我们喝痛快点吧。”
说着,他又仰脖喝了一大口,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之后,头往这边趋近点,像要谈什么机密似的说:
“我向你问一件事,不过,你得答应。”
他这强迫式的提问,令我有些发怵了。我望着他那肥而大的脸,希望在那里找到什么端倪,也是徒然的,于是,我便讨好似的问:
“你科长还会有什么事问我?——请说吧。”
他说:“我要你加入造反派,你干不干?”
“啊!”我差点惊叫起来。因为我最怕什么派的什么系的那套吵吵闹闹的事,你输我赢,弄得整天不安。但我又不能明着拒绝他,大概也是急中生智吧,我便装做不懂地说:
“科长!太平盛世,谁敢造反呀?你真会玩笑。”
他听我说也笑了,又看了看杯子,里面的酒又不多了,他一抹嘴唇,指着说:
“再满一点,再满一点,你呀,真会装。——你以为我要你造无产阶级的反吗?是造资产阶级的反呀!喂。你说资产阶级的反要、要不要造?”
我不知说什么好,便无奈地又给他满上第三杯酒。他见我倒酒,就高兴地看着酒杯里冲起的浪花,似乎不太追问刚才的答案,却照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佩服他喝酒的能量,这么浓的酒,他居然可以喝这么多,真可谓“豪饮”;但也奇怪,他似乎平时并没有什么酒喝,遇上酒却这么能喝,亦不可谓不是“酒之天才”。
三杯酒后,他还真有些醉态了:脸差不多由驼红变成了全部的灰青色,眼睛却仍红红的,舌头也显得不灵活。他刚站起来,就又坐下去;嘴里说着“没醉没醉”,却又不断打着嗝,将涌上的酒强咽下去。他终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向我举起三根手指,舌头打卷地说:
“三、三杯酒、酒,够了,够、够、够了。唉,考、考虑一下吧。明、明天再来,再、再来。”
他说着,身子像一个大圆桶似的,歪歪倒到地回他房间去了。
以后,直到我与他将这桶酒共享完了,他才没再来我宿舍。
没多久,单位两派又互斗殴了一次,不过规模较前次略小,焦点仍是谁该当革委会第九副主任的事;罗科长也只推倒一人,却没有投到垃圾堆上去,故“造反派”的战功也不及前次显著。但这几日传言甚嚣尘上,都在说着罗科长很有希望,故“保皇派”们抵制甚坚。所谓“革委会副主任”,因单位已取消了首长制,所以他相当于副厂长、副经理之类,不过这是“以革命为主业”,权力可以“以一言而定予夺”,因为各派都要自己的人,故争之尤烈。现在,表面虽然平静了,又似乎是在酝酿着下一场风暴。
罗科长要我参加“造反派”的事,终于被我婉拒了,大概也因为他忙碌的缘故:每天“咯噔咯噔”怒气冲天地踏着楼板而出,又怒气冲天地嚷嚷而回,大声骂着:“他妈里个屁!等着瞧。”样子很是凶悍,我几乎不敢与他睹面而过。
因为我摆脱了罗科长的纠缠,也不过问政治及两派胜负,“东边起火西边雨”都无所用心,我在这纷扰中,自然是较轻松的一类。然而也有烦恼,这几天因为许多人忙于“革命”,单位都不上班,像我独居异地这么一个孤客,又不能随便去做点什么,这苦闷实在也是很难熬的。
这天,天气很是阴凉,天上布满了雾霾,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我到食堂胡乱吃了早餐,回宿舍关上门就躺着,一边想着在家的妻小,一边又被外面喊“打倒打倒”之类的口号震得耳鼓烦躁。因为许久没回家,也就许久没有酒喝了,加上想家与百无聊赖的心情,突然想起江边的青莲阁:那里有便宜的酒卖,盐渍的豆腐香干也不错,既清净又偏僻,何不到那里去散散心呢?想到这儿,我立刻一骨碌爬起床,悄悄地往那里走去。
这青莲阁是县城唯一的古迹,据说建于清同治年间,在县城沿江街的码头边。由于位置突出在江面,县城又是依山势上下而建,坐在阁上,山水相映,可谓“半城青山一江水”,故曾经也称它“半江亭”的,大约是它在江面的缘故。现在这阁很旧了,本来在这次“大革命”中,因为它雕梁斗垬,古色古香,是典型的封建余孽,是“破四旧、立四新”的拆除之物。但许多“革命派”因这里的猪肘做得好,尤其是五香蒸鸡传说是某道台在这里吃过的,一是舍不得割舍;二是这里劳人思妇不太来,偏僻安静,不知什么时候竟成了“革命派”议事爱来的地方。故这阁得以幸存地保留下来。
青莲阁从公有制开始,因其能做好吃的东西,便将它改造成国营餐饮店了。这阁子是亭台式的,原来就有两层:下一层是“短衣帮”解饥解渴之处,兼卖一些日用商品;上层是楼阁,本来是供文人浅酌慢饮、吟诗作赋用的,现在没有了这类酸气的文人,整个阁子就用三合板围了起来,只留临江一面。可是这一层又分做了两半,中间用三合板隔开,左边的一大半装饰得较漂亮,匾额写着“革命招待室”,下面一行小字:“闲人禁止入内”,里面的详情,自然不得而知了;右边的一小半里面,简单地摆着两张方几,几条长板凳,靠墙一个柜台卖些酒类及糕点零食,供那些忧愁之客小酌小饮之用。
我进到青莲阁里,还不是餐饮的时候,店内冷清清的。我径直上楼到右边的小半间里,里面照样没有客人,只有一位五十多岁、挂着白围裙的女服务员坐在柜台前的板凳上打盹。我唤醒了她要了半斤杂粮酒,一碟盐渍豆腐香干,一碟花生米,记得约花了一元五毛钱的样子,拣了凭栏的一张茶几坐了,一边看着江景,一边慢慢地小酌。
江面宽阔。江里的水以前是很清澈的,现在都浑浊了;阁下水面浮有许多垃圾,五颜六色,远处江岸,亦显得暗淡无趣,若赏江景,这样子是很失望的,唯有用不完的清风,还能从栏杆的格子外阵阵袭来,尚有这青莲阁的一点味道。此时江面正有两只运沙船经过,激起一层一层的浊浪,以及那轰鸣的马达声,震得人耳喤喤——我是求清净而来的,原来这里也不安静了。
我喝了一口酒,接着捏起一片香干往嘴里嚼着,一面幻想着这江的过去:从前一定是平静的江面,水波不兴,游鱼嬉戏,沿岸江柳,迎风拂荡;春天有烟波钓徒,冬天有寒江垂钓;阁子里高吟浅唱,丝竹嗡嗡,该是别有一番风味吧。因这遐思,我又略有点伤感,不知不觉又想到自家的孤独,妻儿的遥远。心想:假若我一家常能团聚,又能衣食无恙,轻松地到这里来坐一坐,我不知我的心情会怎样。
我这么想着,突然如梦中醒来,解嘲地笑了笑,今夕何夕,还在发思古之幽情,实在忘了黄历,如果罗科长知道了,那就有挨批斗的危险了。我立刻丢掉这些幻想,又给自己往杯子里斟一点酒,喝一口,往嘴里抛了两粒花生米,自言自语地说:
“尽想没用的——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我这样慢慢地饮酒,慢慢地胡思乱想,也不知时间有多久了,楼下突然起了一阵喧哗,我想不会是“造反派”又来破四旧砸什么东西了吧?我正疑虑间,很快就有上楼梯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放下酒杯,不安地盯着楼梯口,只见有人的头随着梯级一步一步地升了上来,同时我也惊讶得浑身不自在——走在前面上楼的竟然是罗科长,后面还有几人跟着。罗科长一面上楼,一面回头俯身微笑着向下面打招呼:“各位领导!就在这儿,就在这儿。”他高大的身材,柔和得像只大熊猫,很是娴熟。
我数了数,包括他自己,上楼的共有五位,其中除罗科长还有两位我也认识:一位是县革委会主任、“造反派”头头邓主任,曾在全县一次群众大批斗会上,就是他在主持批斗县委书记的,他还给县委书记戴上一顶怪样的高帽子,引起台下一片哄笑声,故我一直记得。还有一位是我们单位的革委会主任、“造反派”头头廖主任,不过有人说他正在谋求单位书记的宝座,不知是否是真的,不敢乱说。另两位一个高瘦,一个略矮而胖,则是我所不认识的。好在他们都兴致盎然,罗科长又忙于应酬,没有人注意我就鱼贯地进了左边的“革命招待室”。这时我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其实这阁子中间虽用木板紧紧地隔着了,又贴上了厚厚的墙纸,只要声音大一点,我这边还是能清晰地听到。大约是罗科长在里面推动桌椅,嘴里连连说着:“领导请坐,请坐;酒菜就来,就来。”接着他又高声呼喊:“真是乱弹琴!——喂!怎么还没摆上来啊?”很快,就有两个穿白色衣服的服务员举着盛有酒菜的盘子匆匆地上楼了。我虽看不清那盘子里的具体菜肴,但那股透进我鼻孔的香味,觉得应该是些常人难得随便就有吃的东西吧。同时我从罗科长的言行中可以得知:这筵席一定是罗科长请的,只是奇怪像他这样一个一毛不拔的人,居然肯如此破费,却是难以理解的。
大概酒菜摆好了,只听罗科长殷勤地喊着:“太简单了,对不起。等下还有一个五香鸡。各位领导!请吧,请吧。”
接着里面就有了点骚动:有喊吃声,有杯盘声,有劝让声,有咀嚼声……
一拨过去之后,下面便是我听到他们说话的大致情形。
“唔,这肘子炖得还不错!不过不及,刚好透熟而不烂,香而带甜,好吃!——可惜酒薄了点。”
这似乎是县革委会邓主任说的。只听罗科长立即说:“喂,你去给我拿瓶茅台来。”
这可能是对刚端菜来的服务员说的,听有人说:
“我们店里从未有过茅台酒。”
又听邓主任说:“张秘书!昨天有人送我的那箱茅台,你要给我带一瓶来就好了。”
立即有一个声音回答,大概就是那个叫张秘书的吧,他说:“要不,我这就骑自行车去取?”
“不啦,不啦。过几天我请你们,也在这儿。”还是那位邓主任的声音。
听说邓主任要请客,都鼓舞起来,一片叫好之后,便是“来来,干干”和碰杯的声音。这一拨过去,便听见我单位廖主任说:
“邓主任!关于老罗的事,县革委会还没决定么?”
“什、什么事?”
邓主任大概有食物在嘴里,似乎有点不方便地问。
“就是……”廖主任像是有些胆怯地回答:“就是关于老罗……当副主任的事。”
“唔唔,这件事呀——黄主任!你们搞组织的,批文还没下吗?”
只听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说:“批文打印好了,正准备发哩。——老罗呀!你单位有人说你个性不好,动不动就打人,不会是真的嘛?”
“全是谎言,黄主任!全是谎言。”罗科长急着分辩说,“请你问廖主任。——廖主任!都是谎言,对不对?”
廖主任似乎咳了一声,像有什么食物在喉咙间,声音带点沙哑地说:“有有有一点,可是,阶级敌人猖狂得很啊!……”
“对对!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打一下阶级敌人算什么。”这声音仿佛是那位高瘦的张秘书,不过说的可能是我们单位最近斗殴的事。
接着是邓主任果断的声音:“黄主任!下个星期将批文给发了,——革命哪有不打人的事。”
“好吧,下个星期我一定发下去。——老罗!放心吧,下个星期包你当上副主任。”这是那位黄主任说。从语气的音调来看,他大概是县革委会主管人事的副主任。
那位张秘书忽然高兴起来,大声喊着:“来!老罗,恭喜你啊!——干杯!”
这时罗科长大概也高兴得不得了,不知是在点头还是在哈腰,连声说着:
“感谢领导,谢谢领导!……”接着高呼:
“喂!怎么还不上五香鸡呀!再带五瓶酒来。”
楼下即刻长调回答:“五香鸡一只,老窖酒五瓶,——来啦!”
……
这些话都是自动强送进我耳中来的。此时我的酒快喝完了,觉得我实在不宜在这里久坐,因为要是被隔壁那些领导和罗科长发现了,不但尴尬,或许要被视为某派的间谍,其罪过就不是“跳进黄河洗不清”那样简单,恐怕还要成为反革命的典型予以批斗之,那这一辈子将“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一切就完了。我慌忙将剩余的酒一口喝完,还有两小片香干也硬塞进嘴里,再将另一碟中的十余粒花生米倒进手掌中,匆匆的走下楼去。
我跑到街上,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不禁自语地说:
“外面的空气真好!”
不过天空的云层却越来越厚了。
罗科长这次请客见效很快,刚星期一任命书就下来了,正式成为我们单位的第九位革委会副主任。不过虽是上面直接任命的,也注定了上告无门,但反对的声音仍不少:说他来单位时间短,除了批斗群众,诬人告密以捞取政治资本而外,并无可取之处,功不至于当副主任。这种声音大抵来自他的反对派阵营。但属于他一派阵营的却坚决支持,说这是革命的胜利成果,惟有“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毛泽东诗词》)才使得牛鬼蛇神畏惧,心怀怨恨。
两派就这么斗着。
其实罗科长这次升迁的内幕,与青莲阁的五香蒸鸡和闷炖猪肘不无关系:保皇派的失败,并非请不起五香蒸鸡和闷炖猪肘,而是无缘进奉,自然也就想不到这上面去;支持派也不知其中奥妙,以为罗科长真有如此魅力,故而欢呼雀跃。
我是略知一二的,不过平心而论,我也不赞成罗科长官运这么好,因为一个德才不怎么样的人,身居高位,不但老百姓受不起,他自己只怕也难受吧。可是青莲阁的事我又说不得的,所以我虽同情“保皇派”,也不想告发“造反派”,只自己戒慎恐惧,不落什么话柄就好,不然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会殃及池鱼了。
我们新任的这位罗主任,虽也知有人不高兴他的提拔,但他认为那不过是失败者的嚷嚷,等同蚍蜉撼树,不会有损半根毫毛,故而他的势头类似狂风暴雨般地猛烈起来。这一个多月,单由他组织对“当权派”的批斗大会就有五六次之多。一批一批曾经当过什么“长”的人以及“保皇派”的头头,都一个一个牵到台上斗争:给他们戴硬板纸壳的高帽筒,胸前挂“xx走资派”、“xx野心家”、“xx特务”的牌子,不一而足,常令人瞠目结舌。他除了宣读这些人的“罪状”,还带头喊“打倒打倒”之类的口号。他那种极尽其力伸向空中的大拳头,真让人疑心他天都会捅破。
自此,他虽是单位革委会排名为最末位的“老九”,权力却有远胜“老大”之嫌,但他却积极地这么做。他以为革委会的正职,自从经过青莲阁那一番运作,在上层也是如鱼得水,无需操之过急,那是迟早的事。所以他很得意,走路时,因为个头高大,就像一位将军;说话时,因为嗓门极高,就像一位司令。普通人都有些畏惧他,若狭路相逢,老远就站着,亲切地点头呼他“罗主任”;他或鼻子“哼”一声,或眼光瞥一下,或什么也没有,头却总是昂着的。相遇的人如果这样就过去了,说明这天没有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便可放心地去做自己的事。否则,他总要打点官腔:说些什么提醒呀、警告呀、劝告呀之类的话,再加上他那凛然不可犯的形象,就足够人惶恐半天了。
我们每天就在罗主任的眼光中过日子,可是上面的情形突然又变了。大概在罗主任正式上任还不到半年吧,一日清晨,我还在锅炉房上早班,只见那些沉寂了的“保皇派”都敲锣打鼓,举着巨额标语的横幅,口号喊着“打倒某某帮”“打倒某某反党集团”,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纷纷往广场去集合。我听了口号中的名字,心里很是吃惊,因为这些打倒的人不但是中央“造反派”的头头,而且职位也都是将及顶峰的。就在这时,我的两个同事跑来,一把拉着我就走,说:
“看看去,看看去!这么大喜的事。”
我自然也想看看热闹,停下锅炉往广场走去。
政治风向的突然转变,“保皇派”自然觉得可以报仇了,也如法炮制“造反派”的那一套,一场一场地开批斗大会,从县里到单位,那些当过“造反派”头头的都不免要被清算。我们单位,由于罗科长的那些作为,当然“罪债”甚于他人,故成了主要的批斗对象。
这天刚好是星期天,“保皇派”又号召大家去广场开批斗大会,所有职工群众都不能缺席。我去的时候,广场已站满了人,个个都面露笑容,都有了一点轻松的样子。一会,由几个“保皇派”的成员将罗科长押到台前,胸前挂着一块大纸牌,将他那阔大的身材都遮住了,上面写着“篡党夺权分子罗xx”。他低着头,满脸悲怨和哀伤,蒜头大鼻子和他的满脸肌肉也仿佛凝固了,细小的眼睛始终不敢看台下。
主持人上台,刚拿起话筒宣布批斗大会开始,还没念他的名字,他突然对着台下“卟咚”一声,双腿跪了下来,眼泪鼻涕地一边哭着,一边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脸,嚎啕着说:
“我有罪!请领导原谅!请革命同志原谅!以后我一定洗心革面……我该死!我该死!”
打了一阵,罗科长的脸虽然肥厚,应该也有些肿胀了。主持人有点看不下去,就制止了他。
他这样子,我身旁有两人在议论:
一个说:“报应!平时威风凛凛,为何就没有一点骨相?”
另一个说:“真恶心!我倒宁愿看到他当造反派的样子,也不愿看他这副嘴脸。”
我听了觉得也是。像他这样魁梧的大个子,当有顶天立地之慨,个性与这幅行囊总要相配才好,这么又哭又打小家媳妇似的发生在他身上,就要跌人眼镜了。这不免让我想起:他以前的种种作为,演的不过是一种人生的闹剧,而此时本当演悲剧的,他却当作丑剧来演,真叫人不知说他什么才对。我远远地站在人群后,看不清他的脸究竟打成了怎样的颜色,但那猥琐的样子也不是我想看到的,所以我腹譭的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真是昏过了头。”也就不想看下去,离开了会场。
这次既不是“造反派”的失败,也不是“保皇派”的胜利,是国家的拨乱反正,故两派都没得到什么甜头。我们这位新任的罗主任亦是昙花一现,曾经的幻想都成了乌有,批斗过之后,他便发配去了县干校。
所谓干校,是当时特有的一种设置,大凡思想有问题或有错误的干部,就遣送到那里去反省和改造,当时叫做再教育;一般六个月到一年,反省不好的就开除公职,又叫清理干部队伍,但现在已是干部思想培训的基地了。那时如果是普通工人,就没有这些环节,一般的单位留用一段时期,严重的即开除完事,故工人处事说话,尤为谨慎。
罗科长去干校这段时间,我们那栋宿舍楼一下清净了许多:没有那“咯噔咯噔”的楼板声,没有带点嘶哑的吼叫声,反而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所以我每当寂寞的时候,不免也常想起他那些不可思议的样子,虽然免不了有点好笑,却又觉得这不过是万千种人生中的一种,何况我有酒喝时,他还豪爽地必得来同我干上两杯呢?
单位没有了互斗,也安静了。
一日下午,我睡过午觉准备去锅炉房看看,刚打开门,就见罗科长背着一个行李背包缓缓地上楼来,我惊讶地叫了一声:
“罗科长!”
他抬起头:“唉唉,别这么呼我了,就叫我名字罗xx吧。”
说着,他已到我门口了。还不到三个月时间,他头发蓬乱着,长长的足有四五厘米;脸色黑黑的,仿佛一直没洗过;人也瘦了许多,可以看到脸上撑起的颧骨。衣服倒颇干净,只是皱巴巴的不整齐。按照规矩,像他这种情形,应该还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我问他:
“去多久了?就……”
他苦笑了笑:“干校领导说我受了蒙蔽,就提前回来了,”
“唔,太好了!——里面坐坐?”
我将门重新打开,为了不刺激他,尽量做出友好的样子。他摇了摇头:
“不、不啦。你看我身上,也该去洗个澡,理个发,换换衣服了。——没想到你对我还这么好。”
其实我还是瞧不起他的人格的,只是不愿落井下石罢了。
于是,他有点疲惫的样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几乎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从此以后,他总是默默的,完全不像过去的罗科长。
二〇二二年四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