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邻之一
彭明生
他比我小将近一岁。我们可谓近邻,但又并不那么近,因为我们的屋子之间,隔着一个大池塘,两块田地,估摸着,大概也有百余米之遥吧,相望不相即,故我谓之村邻。
虽然有这小小的距离,我们却是一起长大的,也一起到老的,一起品着同样的农夫人生。其酸甜苦辣:一幕一幕,仿佛眼前瞬间的事,可是每事都深刻、难忘。倘若回忆,我们的人生都不幸福,除了艰辛,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可说了。
我们都不过十来岁就下地干活了:捡柴火、拾稻穗、拔草、看牛,虽也夹带着上学,却不是主业,照父母的意思: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就够了,故我们的童年大部分在山间地头。我们成年以后,前一大半时间,因为是人民公社需集体劳动,便一起挑粪、挖土、耕地、播种、施肥、收割,风雨同舟,朝夕相处;后一半时间,政策来了,我们又相望着在各自的承包地里干活。这就是我与他整个人生的全过程,故我们的生活中,除了这些艰难的图景,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记起的了。
由于我们是这样的人生,不得不尽人力之极,求衣食之足,故我们都是很勤奋的。但他却更努力,更拼命。
他个头比我略小一点,力气也稍有不及,但他比我更坚强,更能吃苦。在那无论怎样付出都没有什么可得的大集体时代,他的观念是多干活比少干活总会好一些,故他常年比我们挣的工分多,每年也略能高于我们的收入。只要能多,他便觉得值了。
农村土地承包到户,他夫妇仿佛勇士有了用武之地,烈日酷暑,霜雪严冬,无不“披星戴月”,“栉风沐雨”。人凡畏避三舍之争,他夫妇则迎难不惧,寂寞的田野中,总是有他们夫妇的身影。因此一年四季,他除了晚上必要的睡觉,就没有一日是闲的,即使一日的劳作不过一点微薄的收入,他都惬意,觉得究竟是收入。
然而 在他的人生中,似乎就只有干活二字;干活的目的,又似乎只有攒钱二字。但农夫的攒钱谈何容易,除了不懒不堕,少吃少穿,实在没有他法,所以他即以此法攒钱。在大集体的时候,上面有句提倡节约的话:“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意思是忙时要花体力,需吃实实在在的干饭才有力气;闲时体力用的少,吃点稀粥之类的食物就可以了。其实他家一开始就是这么做的,而且只有更甚,没有不及。因为他家闲时,除了吃稀粥,也常以蔬菜萝卜代之;忙时则常以红薯、高粱、荞麦等充之,他有句口头禅:“只要能饱肚子,吃什么都行。”故别人常青黄不接时,他却尚有余粮可卖,在我们同辈中,的确是很难得的。
他的爱钱如命,在我们方圆中,亦可谓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花钱的时候,他必斟酌再三:非花不可,算了又算,降到最少。如买肥料,买农药等生产资料,则毫不犹豫;若是有关生活的,恨不能一分钱也不花。他间隔一段时间,就要查查自己储蓄的数目,见其是增量的,则心有喜色,若是一直停滞,则郁郁不乐,总要设法使数目扩大。增加储钱的数目,是他一切事物的重中之重。
他最大的心病,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为了不让固定资产到外人手中去,二十一世纪了,大部分人都有了好的居室,他却还住着低劣的祖屋,至于现代化的享受,他家除了堂屋与卧室各有一盏五支光的照明灯,一台用了十余年的电风扇,可谓别无长物。做饭一直烧柴草,取暖则用火末;衣服不穿破就永远穿着,器物不用坏就永远用着,他始终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始终过着那一样的生活。
其实我们都是种田的农夫,谁家每年能收多少粮食,多少副业,有多少收入,都像家珍一样彼此都是知道的。一个农夫,终年守着田地,如不精打细算过日子,吃穿都是捉襟见肘的,早期像他这样省吃俭用,也不过是略有节余。所以我们给他推算:前期的积累,大概还够不上万元户,后来虽可奋发,究竟田地收入有限,亦不过辎珠毫厘,好长一段时间能否可达十万,也是说不准的。然而他在我们中间是富户,却不用质疑的,故我们常调侃他说:
“你攒那么多钱,带到棺材里去么?”
他急忙立刻回答:
“我哪有什么钱攒!要有,我还不知吃好点穿好点?”
他从来不愿露富的,不过可以看得出,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从前只有田地可种,许多闲时无法利用,改革开放了,便有许多额外的力气可花,如去建筑工地,如自己搞养殖,或者帮助力薄的农家打零工,都是收入较快的工作。可是后来他觉得还不够力气的使用,挣钱也不够理想,于是他利用农闲,就去附近一家碎石场碾石砂。此时他已年过六十了,身体却仍很健朗,几十斤一块的石头,他能轻松地抱进碾石斗中去。然而终究是很辛苦的,一天下来,灰头灰脑,气喘吁吁,还是看出他仿佛油尽灯弱的样子,倘不是这样的活工钱多,他大概也不会干了吧。可是也就在这一次的干活中,因下了点小雨,碎石场停工,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不小心滑了一跤,便掉进旁边的池塘里,因无力爬起来,又呛水过多,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他走后,据打探他底细的人不完全的了解,他在银行的存款不上百万至少也有七八十万,这在我们老农中,确是很轰动的,完完全全的农民,谁一辈子有过这么多钱呢?不得不让人钦佩。不过紧接着,也因他的存款,带来一些不愉快:他下葬不到两天,妻子与三个女儿为存款的归属问题,闹得很是难堪,以至于母女、姊妹互生怨恨,这大概是他努力攒钱时所始料不及的吧。
他的事都是我亲眼目睹的,那些艰苦我也经历过,只是不能将钱攒下来,而都吃进肚里去了,故至今仍空空如也,很是令我遗憾。现在他离我走了也有好几年,坟头已是荒草萋萋,人们也淡忘得差不多了。但他的人生在我心目中,始终像一台机器,每天都在超负荷地运转,制造出无数的产品,然而产品与自己却并不相干。有人说这是好的,给社会创造了财富;有人说这是不好的,太轻贱了自己。可惜我不知道人应该有怎样的人生才好,只是觉得他这一辈子过得太辛苦了,幸好我还活着,尚能说几句纪念他的话,不然,大概也不会有人提起了吧。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