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邻二
彭明生
我与这位村邻若以自然村为界限,便是乡邻而不是村邻,因为我们并非同一个村落,而且中间隔着一口大水塘,一个尽是稻田的垅港,还有一排山坡地,明白点说:他住在对面山坡的村落,我住在这面山脚的村落,相距少说也有三四百米。但我们虽不是一个村落,由于门户都是相对开着的,出门即能看到对方活动的大致情形,平时偶尔也有些往来,所以只要不是保密的事情,彼此都是知道一点的,故我仍称他为“我的村邻”。
他比我大十余岁,应该是我长辈中的人,但他为人很谦和,见了面,总是以兄弟的口吻招呼;不过他的儿子似乎也将我当兄弟。当然,我比他们也不过大十余岁,“少年叔侄为兄弟”,这都是对的,何况我们本来就不是同族中人,只要年龄不太悬殊,辈分的高低,实在没有什么。
他一生都是务农,过去的日子也过得很艰难,那情形如同孟子所说:“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饥饿。”两千多年前的事,到他那个时候,似乎仍没有多少进步。到三十好几了,他才嫁与以为寡妇,就在那里住下来,并生了儿子。后来寡妇原来的儿子大了,就将他们一起赶了出来,好不容易在现在的地方盖了一点土坯房,其含辛茹苦,自然可想而知。一直到六十岁时,他才开始好起来:大儿子在外面经商,赚了不少钱,并建了新房,二儿子退伍在机关当领导干部,据说收入也很不错。他们对他都很孝顺,六十岁刚过,就劝他夫妇别干活了,不过他们还是坚持到近七十岁,才完全金盆洗手,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一个起早贪黑劳作惯了的人,突然闲下来什么也不做,那种百无聊赖的心情,就像断掉绳的风筝,反而不知要如何飞了。同时,他没有风雅人士的基因,可以去钓钓鱼,养养花,品品茶道;或者去散散心、遛遛狗,逛逛公园,这些他都感觉不出其中有什么乐趣;有时他看到一些老翁老妇群聚一起跳健康舞,以为那是疯了,看都不愿看一眼。庆幸的是他酷爱打字牌。这也是他闲下来后学的。他觉得这还有点意思:四个人围着桌子,用几个小钱你来我往,既有输钱时的懊恼,也有赢钱时的兴奋,一日的光阴,仿佛一瞬间就过去了。因为他的生活起居都有老妻负责,所以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牌桌上,也只有在牌桌上,才能看到他精神振奋的样子,他的晚年,的确是幸福的。
他有两位常在一起的牌友,都是上下年纪、无忧无虑而酷爱打牌的老头,可谓形影不离,人讥他们连裆共裤,意谓穿一条裤子那样分不开。按照打字牌的规矩,应该要有四牌友才能无缺,可能因为志同道合有些差别,难以找到可称为“友”的第四人,又不愿滥竽充数随便找一个人来凑数,所以牌桌上常聚不变在一起的,始终是他们三人。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因为爱好打字牌的人不在少数,只要他们三人在牌桌上一坐,立即就有人来补缺了,故他们并不担心打不了牌,只是对像难以固定罢了。
他没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规矩,今天在谁家打牌,就在谁家吃饭,由各自的老妻操办,故吃饭时都很随便,并不计较饭菜的优劣,胡乱吃一点,又重新开牌。由于打牌是他们唯一能消遣的事,所以他们常风雨无阻,废寝忘食,从早上打到晚上,兴致高时,又从晚上打到天亮,似乎永远都不会疲倦。他们三人虽是极好的牌友,但在输赢上都极认真:输者不得少交一分钱,赢者也不会少要一分钱,他们的解释是:“牌桌上无父子。”因此,如果钱完了,就得另换他人替代,这似乎又非朋友之道。不过可爱的是他们牌后又能相互关心着,赢者说:“你今天的手气怎么这么差呢?”输者有时也说:“你今天的手气实在太好了。”都无怨无悔,实在又很像君子。闲聊之外倘还有点时间,三人有时也不免小酌一杯,一边论说牌道,一边呵呵地笑乐着,也很有点“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的韵味。
可是他们究竟是七八十岁上了年纪的人,这样快活了几年,其中有一位因高血压兼冠心病,一日打完牌回到家里,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就去世了;没多久,另一位也因肺癌辞别了人世。他虽然失去了亲密的牌友,但他身体却十分健朗,人都说他有百岁满,照例可以找新的牌友快活下去,然而他却突然不打牌了,也不外出活动,整天呆呆的不说话,只偶尔在黄昏的时候,拄着拐杖默默地到地坪中仰看一看天空,不然就朝着两位牌友的方向站上一会,好像一只失群的孤鸟。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了,常不吃不喝,乱摔器物,脸阴沉沉地显得苍白和茫然。他这样自暴自弃,大约在他第二位牌友去世后两三个月的样子吧,一个晚上他喝了点酒,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大家虽有点糊涂,却以为他的心情开始好了,便都放了心。可是就在这一晚,他睡在床上,竟悄悄地割腕自尽了,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以为他是中邪了。
他走了,在大家心目中一直是个谜。论年纪,他已年过八旬,不能算夭寿,此时归道山,没有什么可令人惋惜的,只是还能活下去,却偏不想活了,实在很难理解。如果说他这是舍不得二位牌友的去世,那也只是牌桌上的事,并非《三国演义》中刘关张,有恩义上的连结,至多想念想念他们,也就够情分了,没必要一定要跟了去,而且到了那边能否相逢,也是一个未知的数。还有,曾经那么多苦都熬过来了,现在得到的,有这么好的活法,却反而不活了,也的确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我想:他大概觉得人生也就这个样子,别无什么新鲜事了,与其无聊地活着,还不如留下空间让那些能玩出名堂的人去活吧,于是他就毅然决然地走了这条路。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故写文以纪其事,希望通人或有妙解。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九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