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邻三·一位没落的君子
彭明生
他离我家很远,约有二三里地吧,不但鸡犬不相闻,就是见面也不容易,但我们同一个行政村,许多事都是绑在一起的,如村民大会,村干部选举,公益活动等,故我仍称他“是我的村邻”。此外我们还有一层关系:上世纪没有饭吃的六七十年代,农籍是不能在城里吃皇粮的,我便从外地某县城小学四年级被清洗回了故乡,恰好转学在他班上,我们遂成相识。可是因为肚子饿,不到两年我们小学毕业就都辍学了,但终究有这样一段情谊,所以我们比别的村邻要多一点亲热,故他的事迹也是我极了解的。
我们辍学的时候,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期,一切都是集体所有,集体分配,不像现在时时刻刻要想着如何去挣钱,可以强者多得,弱者全无那么操心劳力。这样虽然物资很贫乏,半饱不饿的人都有一份,对我们这些但得一粥一饭即足矣的农夫来说,似乎还是可以过的,因为没有什么精神压力,故现在尚有人怀念。
我是一个满足于现状的人,辍学之后,每天除了同所有农夫一样,望辰星而出,带月亮而归,做着各种农活之外,便诸事不想,过的日子颇有点像庄子《齐物论》中的南郭子綦:“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什么梦都没有了。可是我这位村邻兼同学,不但为辍学而遗憾,进取心则无一日暂忘,总想在这平凡中找出些不平凡来。他十五六岁便学会了使牛犁田,播种育苗,几近有为庄稼把式的资格;后又去学了木工与砖工,但由于做家具盖房子的少,终究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他心情的不好,如找不到出路的涸辙之鱼,其彷徨是可想而知的。
他家座落在一个有众多住户的村庄,也可说是我们村人文集中的地方。其时全国解放还不到二十年,尚有不少民国间的遗老遗旧存在,他们都读过点古书,受过些古训,是很赞赏孔孟之道的,时代虽然变了,还满口“之乎者也”的怀着“思古之幽情”。因为他们年事已高,都不太下地干活了,又不像现在可以打牌搓麻将,无所事事,便有几位“学识渊博”的老者常聚在一起,说些“君子乎哉,君子人也”之类的话,虽然叫人半懂不懂的,但那摇头晃脑的模样,抑扬顿挫的声调,却是很令人起敬的。尤其是他们相互之间,喝杯茶要说“请请请”,走路先后要说“请请请”,那恭而有礼的样子,也是极可爱的。这些时候,他只要有时间,总在旁边聆听,并觉得很有意思;每当遗老们说得兴奋,捋着下颌的小胡须呵呵地笑时,他也同样地感到快活,心里揣想着:“所谓古之君子,大概都是这样吧。”于是,他虽不太懂遗老们的谈话和那些礼节的深意,却恍兮惚兮地产生一种爱慕之情,也就益发地爱去听这些“古之君子”的教诲,因此遗老们常夸他“孺子可教”。
因为社会还有这么一些遗老,又因为离旧社会不久,民风古朴,农村中新思潮来得慢些,虽然饱暖仍有不足,却也不要去顾虑吃穿之类的事,那么闲下来的心去做什么呢?由于心中只有古老的梦,农村中的青年于是就有了一点好古的情怀,劳动之余,便有心无心地想读一点古书,故农村又有了一点“复古热”。
其时,“破四旧”尚不严重,民间还流传着许多的古籍,就在他所在的村子旁边,有一位民国的老塾师,因为失业过久,正愁着无聊,便偷偷地办了一个“古德夜读班”,叫青年们去搜些启蒙之类的古书,各随其便地交一点束修,每晚即可来听他讲课。他自然是其中最踊跃的一个,欣欣然交了二十斤谷子,便每晚必到的又去读书了。
他已经是小学文化基础了,不需再读什么《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的启蒙书,便直接要先生教他《论语》,因为有遗老告诉他:《论语》讲的都是君子之道,是做人的入德基石;《论语》读好了,离君子也就不远了。而且《论语》中的许多话,常是遗老们交谈的资料,有好多他大致的耳熟能详,所以不到一年功夫,他便读完了整本《论语》,里面许多警句,几乎成了他的座右铭,背了又背;背过之后即喜形于色。
然而“夜读班”究竟是封建余孽,大概不到两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就被取缔了,那位老塾师也遭到狠狠的批斗。他怅然久之,不但不舍,还很怀恋,后来他便自学。据他的邻居说:他每晚一二点钟还在煤油灯下什么子曰诗云的,像唱歌一样高高低低地吟着,很是好听。不过据我的了解,那个时段,他应该是在读《孟子》了吧。
他学“君子之道”,似乎不是为了求粟,因为那时的粟是论工分分配,不可能用他技求取的。有时我问他:“这时候了。你还读那些老古董干什么?”他说:“做人呀!你想想:人不知礼,不同禽兽一样没有尊卑了吗?人不懂仁,就会你争我夺,世界还会和谐吗?毛主席都说‘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就叫仁。现在还是要讲‘君子之道’呀。”
他这些道理我虽然有点明白,却不信人都会这样做,但他却很例外,还真将“君子之道”当回事,有两方面是我们很钦佩的:一是他待人接物的那些礼节。二十世纪了,礼为何物,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特别是那些繁琐的应酬,早是人们所厌倦的,但他却认为这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大节。比如见了长辈,这是常事,本来没有什么可惊讶的,可是他总带着欣喜的笑容,很远就打招呼,敬爱有加地请坐问候,仿佛久别重逢一样,言必称某伯某叔,那小心翼翼的样子,遗老们都称他如孔子在乡党中的“恂恂如也”。又如见了同辈,本也是极平常的事,他却显着“有朋自远方来”的心情,点头致意,拍肩握手,言必称某兄某君,深表思念,那和颜悦色的样子,在遗老看来,也很像孔子在乡党中的“訚訚如也”。这些时候,大家虽然认为他迂腐,但又觉得他实在是读过圣贤书的君子,很是感动。
他第二点钦佩之处,便是“不争”与“安贫”。“不争”是从孔子“君子无所争”中化来的:就是君子的道德凡事都不与人相争。其实集体时代也没有什么可争的,都平均分配,争也无益,除非一些斤两上或好丑上略有一点区别,故许多利益上的事,别人都迫不及待地唯恐不能先得,他却总是缓步慢行地让着,且从不看衡器是否与应得的份额相符。这种淡然的心态,也是别人视为君子而表赞赏的,故 他凡事都显得从容大度。“安贫”也是孔子常说的话,因为君子以道德为本,故应“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他似乎很欣赏孔子“贫而乐”的处事风格,记得有一次,大概是某个春天吧,我到友人家借粮路过他家,顺便去看看他,当我说到对生活很悲观时,他立刻拿起桌上的《论语》对我说:
“君子固穷!来来,你看这段话——孔子说得多好啊!”
我说我看不懂,他就硬念给我听: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意思懂吗?”
他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就摇头笑着说:
“唉,你应该要读一点圣贤书。”于是,他就给我解释:
“这是大同至圣先师孔子的话。说只要坚守君子的道德,即使有时只有粗劣的饭吃,只有清水喝,枕着手臂睡觉,也会很快乐的。如果用不正当的行为,就是取得了富贵,在孔子这样大圣人的眼中,也不过像天上的浮云,没有什么可羡慕的——所以呀!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这不就是道德的力量吗?”
我实在无法觉得道德有这么大的力量,只知一个人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首先解决的应该是衣食问题。因为话不投机,我家里还等着我借来的米下锅,便匆匆地告辞了。他失望地送我到门口,心里一定以为我是冥顽不灵吧。不过他的“安贫”,还是挺让人肯定的。
他的作派在村里果然获得好名声。那些爱谈“君子之道”的遗老遗旧逐年西去,古风也一日一日淡薄,他虽感到有点寂寞,略有“道将不行也”的凄凉,但尚有遗风余韵,人们仍称他为“今之君子”,有承继遗老遗旧而独占鳌头之势,只是没有以前那么热闹罢了。因此他还是以此自豪的。不过也有点让人遗憾:他年纪还未步入老年,却偻着身子显出那老态来了,尤其话中常夹带些“子曰诗云”之类的话,让青年们莫名其妙,不免联想起了孔乙己,所以尊重之中,每有嘲弄的意味在内,这是很可惜的。
本来君子之道,也是要“宜其家人”的,可是这一点,他便差强人意,落入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窠臼,主要理由似乎也有两点:一是他那“非礼不取”的道德观,使得一些举手即可得的东西常失之交臂;二是他消极的处世态度,本当奋力进取的事,他却踌躇不前,这都是家人极其埋怨的。因此他妻子常批评他,说他每天疯疯癫癫的什么“者也”,什么“之乎”,却不想想穿衣吃饭的事。他儿子也很不满,说他是出土文物,只能到博物馆里去;什么时候了,还在“君子乎哉”。
针对妻儿的指责,有时他也觉得并非不对,许多事君子虽然高尚,却未必能给君子什么实惠,更多的是给争利者提供方便,反而助长了小人的向恶之心;何况为君子者少,为小人者多,孔子有陈蔡之厄,屈原有汨罗之死,都是君子敌不过小人。然而他又觉得圣人说的那些话,不但美妙,也很正确,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不就是有这君子之道吗?在这两难之际,他既不反对妻儿的埋怨,也不希望自己成为小人,只是背地里摇着头说:
“道之不行也,有如是之难乎!”
然而时代在一天一天变化着,人民公社被取消了,在新的社会体制中,提倡的是“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不但产生了不少富可敌国的富豪,也与他曾经的道德观念大相径庭,各条道上挤满了争利于市、争名于朝的各类人士。他眼花缭乱地看着这一切,仿佛久处暗室忽遭强光透视,简直不敢睁眼面对。他所遵循的那一套,已经再没有人瞧得起了,比如他礼节上的鞠躬作揖,人都笑他“老古董”,远不如一支香烟受人高兴;又如他的谦卑诚实,被视为无知与愚昧,常被人嘲弄和欺骗。
他也越来越不适应这社会了,因为他早已放弃了生财之道的本领,而且年事已高,正如拉惯了车的马,突然叫它去耕地,自然寸步难行,所以在这社会变更期,他犹如在大海中游泳,只见茫茫一片,不知何处是岸。好在他儿子学了点现代挣钱的技巧和智慧,在大潮中拼搏,才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若是仍要他来操持,恐怕将无所措手足吧。
现在他已七十有好几年了,身体尚很健朗,只是稀疏的头发都白了,眼睛也失去了从前的光泽,并早已不谈“圣人君子”之事。可是人却显得有些脆弱,比如村里有同辈中人忽然去世了,总带点伤感地说:“唉,什么样的人生,都逃不过这一劫呀!”又如一些他曾目为不足道的人,突然成了富豪或官员,人都称赞不已,他也不免摇头晃脑地感叹:“世人大概本来就没有什么贤圣之分吧,不然,何以好人多委屈,小人多得志呢?”
这似乎是他的反思,不过他在众人中还是那么正面、严谨、坦诚、真实,非礼不居,非礼不为,只是已经不太为人所称道罢了。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三十日
按:我村邻中确有这样一位立志于做君子的人,结婚前由于不要经营生活上的事,也没有别的什么前途可追求,便想在人格上眩世,因此就同遗老们往来,学了些《论语》之类的书,使自己在风格上极似君子。可是后来有了家小,时代也逐渐不同,在生计的压力下,就一日一日觉得君子不是那么好当的,终于只好放弃,转而成了俗人。所以此文的许多情节,都是我虚构的,意在表明古之君子的落伍,而应追求今之君子的兴起,也就是说“要符合历史潮流”吧。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