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外婆的澎湖湾》一歌有感
彭明生
台湾有位歌手写了一首让人很喜欢的歌,名字叫《外婆的澎湖湾》,流传至今应该有三四十年了吧,现在还是有很多人爱唱,有许多人爱听,真可谓传世之作。我也是爱听这首歌的听众之一。因为我每当听到这首歌时,除了那动人心弦的旋律,悠扬婉转的声调,使人如喝美酒一样,同时,也让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在外婆家的情形:外婆、舅父舅母,那里的人们,山川,都一一地呈现出来。
这种感觉,并不一定是外婆家真有这么美丽,而是有许多童年的故事发生在那里,自己又常是这些故事中的主角,再加上外婆、舅父舅母的疼爱,故而那地方就分外地美丽了。这种情形,大多数人的童年,应该都有这样的经历吧:因为我们的母亲都是从外婆家来的,同父亲建立的家才是我们常驻的本家,所谓“常”,就是“朝于斯,暮于斯”,这虽然自有其佳处,但见久了,正如一件漂亮的衣服,也就不稀罕了。外婆家我们虽常去,而这个“常”却不同于本家的“常”,中间总隔着些时期与岁月,所以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怀念,故到外婆家去的情形,就显得弥足珍贵。
还有,母亲不能常在外婆身边,已是外婆很大的遗憾了,外孙虽是“别人家的小孩”,却是女儿的骨肉,爱外孙即是爱女儿,故外婆如祖母,也是很自然的事。因这亲情的感动,在儿童幼小的心灵中,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们,本来都是平常的普通的,可是长大了回忆起来,一切都感到亲切与可爱。
所以我听到《外婆的澎湖湾》这首歌,我的心也到了我外婆的家。
外婆的家在一个崇山峻岭中,离我家约三四十华里,只有缘山的羊肠小道可以去。那时我可能还不到十岁,母亲拉着我,从早晨开始,要到下午太阳打斜才能赶到,是以我到外婆家去,一年也不过一两回:一是暑假,一是春节,时间也很短,每次不过两三天。
外婆一般都能料到我们什么时候去,早早就准备好我爱吃的零食,如油煎薯片,兰花豆,麦芽糕,苦荞饼……这都是农家自制的土产,现在的人们可能要难以下咽,但那时却是我不易得的,而且我似乎到今天还没有吃过那么香脆可口的食品,故到外婆家去是我极高兴的事。
我记得外婆家对我最激动的时候,莫过于我同她见面的那一刻:外婆大概听人说我们来了,早就在地坪中往我们来的方向张望,见我走近了,就跑过来一把将我搂过去,脸贴着我的头,含泪地说:
“孩子!怎么这么久不来看外婆呢?——外婆想你呀!——来,外婆再看看,再看看。——唉,怎么还是这么瘦。”
外婆已近七十了,因为辛苦衰老得快,打着螺结的头发都是白的,身子佝偻着,脸上的皱纹同木刻一样有筷子大小;笑的时候总是将眼睛眯成一条线。外婆同我亲热完了,便大声吩咐站在旁边观看的表兄妹:
“今天你们不许到别的地方去,都陪阿宝玩!——记住,不能欺负他呀!”
外婆关怀我的事还有很多,如给我做好吃的菜肴,带我到好玩的地方去玩,特别让我难忘的是我每次去了,她都要逼着忙了一天的舅父背我去邻近的村子去看木偶戏——我最早认识关羽的像就在这里——深夜回家,外婆还在等着我……
外婆吩咐完,吃过午饭,表兄妹们便齐齐的都来约我。他们都是我舅父和堂舅们的孩子,虽然我们每年只有一两回见面,但早已不陌生了,大个子便说:
“阿宝,我们到山上去吧,快立秋了,树上一定有蝉叫了。”
“阿宝”是我那时的小名,大个子是我堂伯舅的儿子,比我大两岁,我当然听他的。
我们到山上,蝉还没有开始叫,我们便比爬树,不是就看谁最先跑上山坡,或者就到灌木丛中去追赶野兔,到山洞中去寻狸猫……大个子突然爬上树梢要去喜鹊窝里取蛋,他像猫儿似的爬着,我们都仰起头来看他,担心他会掉下来,又怕喜鹊窝里没有蛋……
这里的山层层叠叠,高高低低,长满了翠绿的杉树、松树、常青灌木;外婆的村落就掩映在山脚下,远远看去,像一条小牛似的卧在那里。我们越往山里走,山里便越奇异,我们也玩得越欢快。但它的妙处我实在没有办法描述,请恕我借苏联作家高尔基的小说《人间》给它形容一下吧:
“我们在树林里越走越深,来到一片蓝色的幽暗里,有几道金黄的阳光直射进来。这片温暖舒适的树林里轻微地响着一种奇特的闹声,带点梦幻的味道。交喙鸟兹拉兹拉地叫,山雀清脆地啼,杜鹃咕咕地笑,金莺不住地打呼哨,碛鶸鸟一刻也不停地唱它的嫉妒的歌,松雀这种怪鸟心事重重地唱……
“在那些松树的树干之间,时常出现透明轻盈的薄雾,形状像是巨人的身影,随后就消失在一片浓重的苍翠里,而带银色的蓝天从这片苍翠里透过来。人的脚底下铺着青苔,像是厚实的地毯,绣着一丛丛越橘和干瘪的酸果蔓,悬崖钩子在青草里像一滴滴鲜血那样耀眼,蘑菇的浓重气味刺激得人的鼻子怪好受的。(摘自汝龙译本《人间》)”
这是高尔基童年在他外婆家的情景,虽是异国他乡,动植物也不一样,但我外婆家的那些山,波浪起伏,松涛澎湃,大致的也可以媲美,不过他那里是冬季,我们却是夏季而已。
外婆家他们是聚族而居,小小的山村住着好几户人家,都是外祖父的叔伯兄弟,那时除了外婆,就只有舅父同几位堂舅健在了。因为他们的孩子都是我的伙伴,都同我一起玩的,是以我也常到这些堂舅家里去。由于大家都有亲缘关系,堂舅堂舅母们见着我了,也同见着他们自己的外甥一样,都笑着呼唤:
“啊!外甥大爷来了——坐吧,坐吧,好久不见……要吃点什么?——唔,快把昨天摘的果子拿来。”
舅辈们称我“外甥大爷”,意思是外甥不易伺候或必须好好招待,不过更多的还是表示心里的喜悦,虽有点笑谑的成分,却是溺爱的成分居多。我每次在这些舅辈们家里总是满载而归,口袋里不是放了煮熟的鸡蛋,便是花生米、炒豆、薯片之类,总之,都是那时好吃而难得的,使得母亲笑着说我成了乞丐了。
时间过得真快,我同母亲要回家了,合村的人都送我们到地坪中,外婆拉着我的手:“春节要来看外婆啊!”我们走远了,坪中的人慢慢散去,我的小伙伴们:大个子、花猫、香妹、小鼻涕、花旺姐,都还在坪里呼着:
“阿宝,寒假一定要来啊!”
这声音一直追着我,好久还在响着。
由于生活逼迫,我年龄渐大,到外婆家去也就渐少了;外婆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到外婆家里去过。我们那里有句讥讽的话:“外甥伢子是只狗,呷了就走。”我的作派的确有点相似,不过我心里还是很愧疚的,有时也想起那里的一切:那里的山,那里的水,是否还如原来一样地翠绿?我的舅辈们都超龄了,自然不可能还活着,但我的那些小伙伴——表兄妹们,现在都怎样了呢?可惜也都不通闻问了,令我怅然。
现在我已届耄耋之年,生活仍不断地打击我,孤独之时听到《外婆的澎湖湾》的歌声,我的心就安静了,便想起了外婆的家:那片翠绿的丛山下,有茂林修竹,流水幽径,人迹罕至而鸡犬相闻;“黄发垂髻,并怡然自乐。”仿佛武陵人到了秦人的桃花源一样,很是怀念。所以我爱听《外婆的澎湖湾》这首歌,大概就是因为它能勾起我的旧梦吧——遗憾这已是往事了。
二〇二二年一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