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请假的过程
彭明生
这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事,若照佛家的“三世观”,过去事已过去了,不应该老记着增加烦恼,这也是赵州和尚的所谓“放下着”,做人的确要这样豁达才好。但有时却做不到,如我每想到我的人生,一件小事也常是我的障碍,便东一件西一件、远的近的,就又都记起来了。这次也一样,因感想之余,附带的便记起曾经有一次请假的过程,那狼狈的样子居然还这么清楚,同时那过程又觉得有点不理解,于是就写了下面的文字,算是“立此存照”吧。
那是国家将农村大集体的土地承包到各农户的时候,让农户自己去经营,国家只收农业税和各类摊派,其余好歹,责任自负。这种制度,当时的确鼓舞了广大农户的潜力,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过也有劳力不济的,如驽马的不能附骥尾,日渐露出窘境,也是很可怜的。好在我有幸在外地某单位谋得了一名锅炉工,位虽卑下,却吃皇粮,本是没有这一类风险的,但我父母妻小均在农村,那一大片土地远非妇孺可以耕种,故我每年总要预备一些假日,在农忙时赶回去作一点支援,虽然只是杯水车薪,至少也能给妻一点安慰吧。
其实那时的假日是很有限的,除了法定的节日和星期天,普通职工根本就不可能再有额外的请假之类。我之所以能有一点假日可供支配,一是我用加班的方式与同事换来的,就是我先代替他们上一些班,我回去了,他们就给我上班,因此同事们都同情我,说我用心良苦。二是按国家规定,像我这样家在外地的单职工,每年可享受十二天的探亲假,没有我这种困境的人,大抵都拿来同家人去游山玩水,我没有这样的福气,只能由农事而定,所以我的假日都是在农田中“披星戴月,栉风沐雨”中度过的。
然而我虽有这些假日,本来只要工作无误,同单位领导说一说,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是有时也很麻烦,正如宴席上的饭菜都备好了,各类仪式也举行完了,仅因某位大人未到,大家便不能下箸,令垂涎者着急。我请假就遇到过这种急不可耐的情形:记得有一年的双抢,因为正是农忙的时候,我计算对换的假约有十余日之多,以为这些假日拿来农忙已经够用了,探亲假便可留着到春节好与家人团聚;不过那时人要离开单位,就必须到人事科去报备,于是我写了备案书,力陈家中诸苦,表明假日来源,及如何如何不会耽误工作等等,请求恩准,很有点像唐朝韩文公求职的样子。
按照以往的惯例,只要工作安排好了,这些假日一般都如数休了,即使有什么不妥,只要为我顶班的人签了字,总都能顺利放行,在我看来这也只是人情中的事,所以从未考虑过会有意外。可是这回人事科长换人了,是位退伍军人,我走进人事科办公室时,他正在伏案写字,不过那严肃的样子,顿时令我紧张起来。我唤了一声“X科长”,大约没有听见,我便蹑手蹑脚走近点,将休假备案书递过去,又小声地说:
“X科长!双抢了,我想休假回家帮忙。”
“什么假?”他边写字边回答。
我说:“你看看吧,上面写着哩。”
他仍写着字,过了一会,大约写完了吧,顺手拿起我递给他的字条,还没看完,他突然将字条掷给我。他那张脸本来就像霜冻住了的一样,此时绷得更紧了,冷冷的目光盯着我:
“假日也可私自对换的吗?——这样的假不能批!”他说完,身子靠在椅背上,脸色没有一丝缓和的迹象。
这大概是军人惯有的脾气吧。我本来想说“以前的人事科长并没有说不能对换着休假”,但我若这样说了,肯定就有顶撞上级之嫌,也许事情会更糟糕,而且也会被视为在揭前任人事科长的短,我自然又有恩将仇报之过,实在又不是君子所为。当我正在两难之际,人事科长又嘀咕了一句:
“这简直是乱弹琴!”
我估摸着这形势:花力气对换来的这些假日,大概要泡汤了,心里很是惋惜和难过;一面脑海中又出现了一幅图画:仿佛看到妻在烈日的田里,盼着我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母亲拄着杖在阶檐下骂我没有家……于是我又陈述一遍我的家境,回想起来,我那样子一定像拿着空碗哀怜的乞儿,可是人事科长还是说:
“不行!”
我回去是必须的,否则我一家的窘境会更难堪,思来想去,就只有休探亲假了。这件事我也犹豫过很久,一是那十余天加班换来的休息日,人事科长一句话就废掉了,实在是难以释怀;二是早有计划拿探亲假在春节期间欢乐欢乐,以慰平日里难得轻松的心情,这自然也要在农忙中牺牲了。然而现实就是现实,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也就顾不得那些感情上的事了,便对人事科长说:
“那我请探亲假吧——可以么?”
人事科长大约见我那乞哀的样子有些可怜吧,脸色似乎缓和了一点,头仰在椅背上看了一会天花板,突然坐起来,叫我重新写一张请探亲假的条子,并很快就在上面签下“同意休本年度探亲假十二天”,盖上人事科的大印。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休假了,可是人事科长将签好字的假条交给我时又对我说:
“你还得拿到局人事科去审批,同意了你才能休假——这是规定!”
我当时似乎惊讶地叫了一声“啊!”因为这是一件新鲜事。我记得过去休假虽也有许多规定,但无非是找这个领导或那个领导说一说,诉点苦求点情,都在本单位就解决了,何况这不过是一件极微的小事,上有政策,下有制度,照章办理是不会发生什么麻烦的,可是现在竟还要拿到局人事科去审批,我不免又惶恐起来。因为局里是单位的主管部门,我们普通工人很少有缘与那里的官员接触的,而且与单位领导比,在我们眼中他们便是大官了,故我又加了一层怯意。同时我又担心局里的规定会比单位更严格,如果用一点什么理由说我暂时不能请假呢?或者十二天假不准一次性休完呢?这都是不可预测甚至是有可能的。因这些顾虑,我心里便七上八下,倘不是为了家庭的难处,我真不想休假了,所以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往局里去。
局里对我来说是很陌生的,记得从楼下开始,直到三楼的尽头,才找到局人事科。里面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办公桌前的靠椅上,嘴上叼着香烟,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看(如果在现在,当然是看手机了),神情很严肃,令人有点生畏的样子。我看他桌面上的职务牌,知道他就是局人事科的科长了,便轻轻地说:
“科长!请你给我批一批假吧。”
“要批什么假?”人事科长仍盯着报纸,冷冷地问。
我说:“探亲假。”
“你看看墙上的工作安排:明天才是批假的日子——你明天来吧。”人事科长盯了我一眼说。
我看那墙上镜框中的工作日程,的确写着“各类休假审批时间为每周的星期五”。我当然无话可说了。但家里的农忙是有季节限定的,误一日则有一日的损失,我急了,不得不又重复一遍我对单位人事科长所说的话,并恳求着说:
“家里的农忙实在不能等了,请您……”
“这是制度!你懂吗?走吧,走吧!”
人事科长突然不耐烦了,朝我挥了挥手,意思叫我赶紧离去,脸也绷得更紧了。这样子我害怕再请求下去,他就要发怒了,一旦他心情不好明天不批我休假,那我怎么办呢?我慌忙哈着腰连声道歉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明天就明天吧。”
我逃也似的走出办公室。
第二天刚八点钟我就赶到局里了,直到等了约四五十分钟,人事科长才捧着茶壶蹒跚地走来。他瞥了我一眼进到办公室里,放下茶壶,整理了一下办公桌,坐下,又捧起茶壶,啜了两口茶,便叫我将休假条送过去。我原以为他拿过假条会仔细审查的,或者要问一点关于休假的情况,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略略看了一眼单位签的意见,就拿起笔来龙飞凤舞地写了“同意休假”四字,照例盖上公章,整个请假过程终于算结束了。我拿着请假批条,没想到局里的审批我等了两天时间,结果却这么简单,使得我准备应对人事科长的许多话,一句也没有用上,倒反而让我有点失望;而且这大半天,就我一人批假,也是很奇怪的。
我休假以后,常想起这件事的经过,反思自己看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没有,以至使两级人事科长都不约而同的显得有些不快意。然而除了我私自换假有损工作纪律外,似乎找不到什么违章的地方,并且已经将它作废了,损失的是我,应该没有什么可厚非的了。是不是与人事科长们有什么夙怨呢?好像也没有,因为他们都身居要职,我只是一介工人,即使想结怨,也高攀不到那个位置去。于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大概是如下原因吧。
一、我虽然在最需要的时候请假以求解决我最需要解决的事,但人事科长们或误以为同那些请假去游山玩水的差不多,反正是玩,所以尽管我哀情陈述,“皇帝不急太监急”,是没用的,故我换来的假日说取消就取消了。另一方面,人事科长大抵工资优厚,家居城镇,无劳作之苦,无困境之忧,甚至不知什么是“双抢”,什么是“汗滴禾下土”,我说的那些理由不能感动他们,也就不足为怪了。
二、两位人事科长的脸色为什么都那么难看呢?我想这大约是职业习惯。因为人事科长虽不是单位的顶级领导,却掌握着员工生计的命脉,如工作聘用,工作考核,工资调级等,若不在办事中显出点威严,则人事科长亦不过一员工而已,故他们在工作中除了总要摆一点与众不同的色彩外,还要在事情中搞一些曲折的情节,如单位人事科长废除我换来的假日,本是可以“刀下留情”的,但他一句“不能批”,即可化为乌有;又如局人事科长,仅仅四个字的批示,放下报纸一挥而就大约不超过五分钟吧,可是却要人着急地挨到特设的时间,这与他们那张冷冰冰的脸是一致的——都是权力的体现。我们只要多留点意,当他们在同僚中,或见了级别高于他们的人,其实都还是和蔼可亲的,因为此时他们又都在别一权力之下了。
三、最后我还想说说:一个下属单位的普通员工休假,应当是极微之事,为何却还要上级主管部门来批示呢?这似乎不好理解。不过仔细想想,其实也有其深意:因为主管部门设有那么多的机构,编有那么多的人员,结果却无事可做,不但有损声威,也太冷清,如果一杆子插到底,则事无巨细,如身之四臂,自然了如指掌,好比牵着的牛羊,就无法越雷池一步了。其次,事情管得越多,权威性也就越突出,虽然只是形式,却决定着成败,又有谁敢小觑?这大约也是我请假要经过局里的原因吧。
上面这些理由是我妄猜的,不知是否真是这意思、或还有别的什么考虑,却不是小民所能知的。本来这件事离现在好几十年了,又是这么微不足道,实在没有再提起的必要,可是它究竟是我曾经生活中之一痕,对我心理的影响又是难以忘记的,故不畏累赘将这一过程写出。古人云:“为君难,为臣不易”,其实为民更是难上加难,于此,亦可见一斑吧。
二〇二二年三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