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惨案
彭明生
我想在山边的地里挖点土种蔬菜,挖了约一两张方桌大小的地,感到有些力乏,就到不远处的一株松树下坐着休息。
松枝上浓密而青翠的松针,如伞盖似的撑在树梢上,树下即遮出一块好几平米的荫地。太阳虽已升上半空,这下面却清凉如亭阁,在这炎热的夏日,确是大自然恩赐给我们这些村夫野老歇息的福地。
我取下草帽,将背倚靠在树干上,一面从小塑料袋里掏出烟丝、纸张,悠然地卷起一支喇叭筒式的烟卷,准备吞云吐雾地好好休息一下。不料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蚂蚁什么时候爬上了我赤着的脚背上,小偷似的四处奔走张望,像在寻找些什么。我便不吸烟了,专注地看着它,到底会耍些什么花样。
天地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就有了这些小东西,可是我们这里的山上却特别地多,种类也不少,有棕色的,有黑色的,大的大如苍蝇,小的小如芥子。爬在我脚背上的是那种黑色而灵活的蚂蚁,形状如一个阿拉伯数字的“8”字,只是前面头上多了两根长长的触须和像螳螂一样的小嘴,身子机灵而活泼,有如黑豆大小,在蚂蚁类中,应该属于族群较多而分布较广的那种。
本来一只蚂蚁在腿上爬爬,对于我们农夫来说,已是司空见惯的,不高兴了,顿一顿腿即可将它们抛出数步之遥,故有时候是不太在意的。只是这些蚂蚁有一种坏脾气:它们应该去找腐物吃才对,可是见了人,也呼朋唤友一群一群地涌来,这是很讨嫌的,故它们常因此丢掉性命的也不少。
这只蚂蚁在我脚背上乱窜地玩了一会,似乎还没有要离去的打算:它时而停下来用两个前脚抱头洗洗脸,时而停下来望望我脚上的腿肚,仿佛有继续往上面扩展的意思,大概终于也不太好玩吧,又停了一会,它便往回走。当它退回到我脚的拇趾与食趾的丫间,离地面也不过几公分了,它却突然在我脚趾丫间狠狠地咬了一口。虽然它给我的疼痛,与针尖点一下皮肤的感觉差不多,但它的挑衅却激怒了我:一个无足挂齿的小东西,竟敢大胆叮咬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气之下,就用手拇指往它身上一摁,不料它竟如此脆弱,空囊似的身体卟的一声被我摁得粉身碎骨——死了。
弄死一只蚂蚁不算一回事,我便开始点火吸烟。可是就在这时,又有一群蚂蚁朝我奔来,差不多到我的脚前了。有几只发现了那只已死的蚂蚁,便拖了它的尸体往回走,有的却准备往我脚上爬。由于我余怒未息,又见它们那冲锋陷阵的样子,自然更不爽了,便一脚从众蚁上空踏下去,立刻又有七八只蚂蚁死伤在地。我以为这样总可以好好坐一会了,可是除了几只胆小的落荒而逃外,其余的反像敢死队一样,居然越来越多地涌来。我觉得这里已经不能呆了,便不得不放弃这松树下的荫凉,继续去挖我的土。
我回到家里,应该静心休息一会,恢复点精力去弄点午饭吃。可是因为我妻子去世了,儿孙们又不在身边,在这七八年的鳏居中,常寂寂寥寥的东想西想,神经变得越来越衰弱,凡大小事,只要是我经历过的,总要翻江倒海地在我脑中迂回搅扰好一阵,弄得整天都心神不宁。这次蚂蚁事件,以人生之广博,物类之繁多,恐怕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然而也仍让我不可思议地去反复想它,希望从里面找出这事件的一些因果关系。我这样子,差不多已是神经病了。
首先我想到那松树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蚂蚁,便觉得它们一定是这松树下的“居民”,否则不会那么集中,也不会那么团结,或许不少还是它们的兄弟姐妹。它们之所以都赶了来,大概因为天气热了,要回家来休息,突然发现一庞然大物未经允许就大喇喇地占据了它们的家园,自然会产生私有财产被别人侵占的不快心理,便派了一只蚂蚁前来侦探,所以这只蚂蚁就在我脚背上爬来爬去以探虚实。但它又不知此为何物,只是触之绵软,嗅之有异味,既不像石头,又不像土块,故叮咬一口以验证是“物”的真相。何况有物不经主人同意就擅闯其家园,谁都有权吆喝几声弄个明白,这也不过是例行规矩查看一下罢了,殊料却惨遭杀害。这口气是谁都咽不下的,因此引起众怒,才导致诸蚁奋不顾身的抗议。这亦是正常之事,同胞被杀总得讨个说法,更不能算滋事挑衅,可是我却一脚踏下去,居然再造成七八只蚂蚁的死伤。古人说“君子不为已甚”,我虽不是君子,也觉得今天的事有点过头,不免很是怏怏。
接着我又想:曾经有人说蚂蚁爱吸人身上的汗渍,因为有盐味,而当时我由于挖土用了力,身上恰渗出过不少汗水,虽已风干成粉尘般的白色颗粒,那汗的盐味却仍在空中飘扬,蚂蚁的嗅觉又是极灵敏的,自然闻到盐味就往我身边奔来了。而且蚂蚁在动物界中,是众小中的渺小之一,品类也极低微,由于智商不足,闻到美味,以为即是佳肴了,没想到有些美味是不能随便吃的。因为分不出什么叫危险,什么叫陷阱,所以都奋勇地往我身上爬。如果蚂蚁爱吸人的汗渍这句话能够成立,那么蚂蚁们今天也算不得有什么大错,只是无知而已。古人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又说:“仁者,恕道也。”我怎么就不知道这一点?不免也很是怏怏。
最后我又想:假若这些蚂蚁是人类,那么它们死去的现场,一定是一件世界性的惨案,谴责、制裁、声讨,当会铺天盖地而来,大约我也不能这样安然无恙吧。所以我庆幸蚁世界的法律管不到我,故我仍能这样悠然自在;又庆幸我不是佛教徒,犯了杀戒不必下阿鼻地狱;不过我也嘱那些死去的蚂蚁们:安息吧!
二〇二二年四月十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