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家的缝纫机
汤书申
我们乡下老家住室的窗台前,放有一件老古董,她便是我家的“蜜蜂”牌缝纫机。她是母亲的好伙伴,好帮手。在她身上,倾注了母亲对儿女们全身心的爱。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青年人结婚都时兴要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母亲有机会在别人家认识了缝纫机,并亲眼看到了缝纫机高超的工作效率。面对神奇的缝纫机,自言自语道:我家要能买得起一台缝纫机,该有多好啊!那是一个夏天,我家好不容易养成了一头大黑猪,卖给食品站,有了一笔可观的收入。母亲和父亲商量:“他爹,咱家孩子多,缝补衣服太费时间,咱是不是……也买台……缝纫机?”“啥?那是富贵人家才有的物件!他娘,咱虽然卖猪有俩钱了,可还得再买个小猪娃养着。等过年时候正好养成,卖了买年货,还可以办其他一些事情。另外咱现在还得买烧锅煤,还得买些红薯干儿、包谷啥的(那时生产队分给社员们的柴火和粮食,都远远不够用)。还得给娃们准备开学的学费;我还想再买一只小羊养着。还得……哎呀,花钱的地方太多了,这钱根本不够用!不过……看你成天……起五更熬半夜的缝补衣服,不知道头晕过多少回。特别是上一回,你晕过去好长时间缓不过来,咱嫂子用针扎你鬓角,挤出来的血都是黑的。怎么叫你,你都不答应,闭着眼睛,不省人事。说句不中听的话,就跟死人一样。给我吓坏了,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这个家,你让我咋办啊?唉……好!咱勒紧裤腰带,买!咱也买缝纫机!”在那个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缝纫机这样的高档生活用品,市场上是根本买不到的。还好,我有一个开汽车的姑父,采购员们经常巴结着他,让他帮忙拉货。所以,姑父也算得上神通广大。记得当时社会上就流传着吃香行业的顺口溜儿:听诊器,方向盘,木头疙瘩儿,营业员,想办啥事都不难。意思是医生,汽车司机,拿国家机关公章的人,供销社卖百货的营业员,他们办啥事都容易。我父亲和我姑父一说,不久,他就帮我们买到了这台“蜜蜂”牌缝纫机。这是名牌,一流的好货啊!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缝纫机能起到超大的作用。母亲如获至宝,从地里回来,或是别人休息的时候,她就拿些旧布,用心练习缝纫技术。开始,她只给我们补破烂衣服,后来,她想学习剪裁技术,就先把旧衣服放在新棉布上,画出放长放宽了的尺寸印儿,然后再剪裁,上机做。随着时间的推移,勤奋好学的母亲竟然学会了剪裁技术。不久,邻居们开始让母亲帮助他们缝补衣服了。给他们补破衣服自然是不要钱的,就是给他们做新衣服,母亲也不要钱。母亲说,权当我练习手艺了,再说邻里之间,帮下忙不是应该的嘛?这时候,往往这家给我们送来一碗儿白面,那家给我们送来两个鸭蛋。母亲执意不要,实在拗不过去时才勉强收下。母亲有些过意不去了。她说,各家都不容易。于是,她给大家定了一条规矩:谁让我做新衣服,谁就给我买一团儿做衣服的线就行了。那线是一毛钱一团儿。从此,这不成规矩的规矩算形成了。邻居们无不夸赞母亲心灵手巧,善良贤惠。假期,我也想学缝纫机活儿。母亲就手把手教我。她告诉我:“把布放在穿上线的缝纫机针下,两只手铺平布。然后一只手慢慢旋转缝纫机上的轮子,两只脚顺势前一下后一下,轻轻地蹬缝纫机的脚踏板,缝纫机就转动起来了。缝纫机上下各有一条线,下面的线梭藏在缝纫机的肚子里,只要缝纫机一转动,上面的缝纫线就能把肚子里的线带上来。你用双手往上推送着布,这样就可以缝衣服了。小心点,不要着急。”缝纫机怎么也不听我的使唤,要么定那儿不动,要么就是出溜一下跑好远,好不容易慢慢走动了,可做过去的针脚好像蚯蚓找它娘一样,曲里拐弯儿的。针脚大大小小很不均匀,非常难看。算了,这么难做,不学了。缝补衣服反正有母亲呢。每天放学回来,总能看见母亲在缝纫机前坐着,两只脚踩在缝纫机脚踏板上,如蜻蜓点水一样。机器不停地运转着,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有时候母亲的手会被缝纫机针扎流血,她总是把流血的手指,放在嘴里吸一会儿,然后拿出来,另一只手立马按住流血的地方,不多时,再松开手,就不流血了。母亲说唾液是最好的消炎药。她从来没有因手指受伤而耽误过做缝纫机活。我家住在村口,父亲早年在门前种了两棵杨树。夏天到了,大杨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人们往往来大杨树下乘凉聊天。母亲让父亲给她帮忙,干脆把缝纫机抬到大杨树下,做缝纫活儿。既凉快又有说话人,还能听到好听的奇闻趣事。有的乡亲会就势把破烂衣服脱下来,让母亲给他们缝补。母亲总是乐呵呵地补了这件补那件,哪管是呛人的烟熏火燎味,还是刺鼻的汗水馊臭味,从不嫌弃。人们说啊笑啊,多么和谐友善的邻里关系。母亲用剪裁下来的零碎布,给我姊妹们每人做了一双鞋垫,并且也给姑家表姐做了一双。姑家表姐在城里鞋厂工作。她知道了碎布也有用处,便把厂里扔掉的碎布尖尖儿捡回来,让母亲做鞋垫。从此,我家多了一项收入:卖鞋垫。那年,眼看我快开学了,可是十元钱的学杂费还分文没有。我急得大哭,眼睛都哭红了,好像不上学就跟活不成一样。母亲安慰我:“别急,妈这几天不是有事嘛。放心,你那学费不会耽误。”晚饭后,寒风呼啸,丢下饭碗我就钻进了被窝。半夜醒来,看见母亲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鞋垫。我的良心发现了,心疼的泪水夺眶而出,披衣下床:“妈,不要做了,天太冷。”第二天一大早,父亲背上母亲连夜做的两捆鞋垫,又步行几十里进城,批发给那个做零售小生意的老奶奶。我的学费果真没有受到影响。
那次,母亲花了好大劲,用零碎布尖儿,很费事的给我缝制了一件小坎肩儿。我非常喜欢,穿在身上,激动得连路都走不好,赶紧在同伴面前炫耀:“这是我母亲用我家缝纫机,给我做的新衣服。”
同伴们都羡慕的不得了,我心里美滋滋的。
周末早饭时候,我发现母亲额头上一块枣大的疙瘩,便吃惊地问母亲:“妈,你额头这儿咋了?”
母亲笑了笑:“没事。”
父亲接上话茬儿:“昨晚又熬夜赶做鞋垫时候,瞌睡了,一头撞到缝纫机上。当时“咚”的一声,把我惊醒了,吓我一大跳,好大一个黑紫血包!我赶紧给她揉揉,正揉着,鸡叫了。又是一个通宵!唉,真拿她没办法!”
母亲啊母亲,为了儿女,你不知疲倦地辛劳着!母亲啊母亲,我长大有本事了,一定让你享受荣华富贵!
从破旧的草坯房,到崭新的大楼房,从吃糠咽菜到大鱼大肉,从充满补丁的粗布衣,到五花八门的新潮名牌,人们的生活水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如今,我兄弟姊妹们都在城里有了温馨的家,好日子如同芝麻开花。可我们的双亲没享几天福,就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儿女们的心好痛!
母亲用过的那台缝纫机,我们还恭恭敬敬地放在母亲生前所放的位置,并在上面盖上厚厚的绒布。我们每次回家,都要把屋里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特别要给缝纫机一抹布一抹布地擦拭一番,不让有任何灰尘。
这不是一台普通的缝纫机,这是父母不知用多少辛勤的汗水换来的!她见证了时代的变化,她陪伴母亲一起变老,她记载了母亲一生的勤劳朴实,以及那浓浓的邻里友善之情。
我家的缝纫机,是我兄弟姊妹心中永远的图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