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黄树和
叔祖父名本益,字钰甫,是祖父的二弟,生于一九O三年,殁于一九八一年,享年78岁。
在我儿的记忆里,我有俩个祖父,长大后才知道怎么回事。
原来,叔祖父也有自己的家,有三间南向的土坯墙瓦房,一层半高。小时候,我就在这三间屋里玩耍长大的。
紧临瓦房西边是父亲成家后将祖父的老屋改建的红砖墙新瓦房。我们一家人就在这里吃饭住宿,客人来了也在这里接待。
通叔祖父三间旧瓦房第一道门进去是火炉屋。长七米,宽三米,北边墙上开一扇小木窗。屋里光线不足,黑古溜湫。
俩个袓父冬天里就围着火炉烤火。柴火是他们到后面山上捡回来的,有时临时捡回来的湿柴,架在火上烧,满屋子烟雾缭绕,睁不开眼。人就像孙猴子放在太上老君八卦炉里蒸。也好,练就了我现在的火眼金睛,能识破人妖鬼怪。
四九寒天雪纷飞,俩祖父出不了门,一天到晚泡在火炉屋里烤火。母亲饭菜做好了,干脆端进来,小桌子搬过来,俩祖父转过身背靠着火吃饭。我小屁孩是俩祖父的开心果,肝心肺,桌子上有好吃的必先夹到我碗里。其情其景,其乐融融,有诗为证:
一边向火塘,
一边熏腊肉。
山水养亲人,
农家多乐趣。
鸡犬之声闻,
幼童绕膝转。
其乐融融时,
当思圣彭祖。
俩祖父不识字,他们可没有这份雅兴,这诗情都是我瞎编的。
祖父每餐必喝点小酒,叔祖父不喝酒,只抽旱烟。俩人为各自的爱好,常发生一点争执,不分胜负。
祖父常说:“冬天里只要灶前有炭,米桶里有米,火炉屋里有柴,就是幸福”。这就是祖父的幸福观。
由于受祖父的影响,长大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幸福观,就是:“冬天不要冷到,夏天不要热着,粗茶淡饭过日子,就是幸福”。为了落实这个幸福观,我喜欢上了捡柴,上山拾柴也是一项运动。每年我都要捡好多柴,永远烧不完。酷热的夏天,我呆在空调房里。这样的生活,比祖父他们幸福多了。
……
火炉屋隔壁是牛栏屋。牛栏里一直养有牛,一头大水牛我看着他长大。我喜欢看牛儿吃草的样子,不急不忙,慢慢咀嚼。就像林海音小时候看驼队的骆驼吃草料慢慢咀嚼的样子,神情一样的专注。
俩祖父很勤劳,天天放牛,给牛加草料,大水牛长得骠肥体壮,春耕时耕田是把好手。
出牛栏那天,是个难忘的日子。祖父赤着脚,卷上裤腿,用铁耙把牛栏里的湿垫草包上牛屎往外拖,一直拖到瓦屋外的空地上堆放高。从牛栏到空地,地上留下一条湿黄的印痕。
出牛栏那天,屋子里散发出酸臭的牛粪味。夏秋天里,蚊虫撞面,嗡嗡叫。母亲在墙角点上烟火堆,浓烈呛鼻的白烟顿时熏没了蚊虫的翁翁声。
牛栏楼上堆放干稻草料。夏天炽热的阳光把小瓦房晒成了蒸笼,我和老俵就在这蒸笼里堆放过草料。我俩在里面热得像两条污泥里扒拉出的泥鳅,汗水搅和着灰尘,顺手一摸,小泥丸跟济公活佛身上的一样。
……
牛栏屋再往前走是猪栏屋,用松本板做了楼面。楼上放了稻谷,老鼠在上面敞开肚皮吃,吃饱了赛跑摔跤开运动会。祖父心痛不已,但奈何不了这群畜牲,无计可施。
祖父养过母猪,小猪崽抢吃白米粥的样子特好看,十几只小嘴巴长蛇阵伸进食槽,后脚用力保持身子稳定,几分钟功夫,一条条肚皮鼓起来,一摇一摆到外面躺倒晒太阳。
二师兄力气大,用嘴在土坯墙上掏洞,先伸出头去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然后干脆钻出去,跑了。几个人费半天功夫追回来。
猪栏杆外面是一堆堆蚯蚓排出的类便,看着恶心,赤脚踩上去发怵。
猪栏屋墙外是一条山水沟。雨季,大雨倾盆时,沟里黄水咆哮,污水漫入猪舍,祖父总是冒雨出去抗洪。
……
我童年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渡过的,长大了就蒙生改造“自然”的想法。十六岁那年,我和下乡在我家的知青黄某君,亲自动手改造了祖父的老猪栏。墙壁和地面用水泥硬化,二师兄再也逃不出去了。
十七岁那年,我外出谋生,四年后回家来,父亲在旧屋原址上改建了新房,叔祖父三间小瓦房不见了踪影。
毛泽东少年时立志改造世界,我少年时立志改造祖父的猪栏,不让二师兄逃跑,现在想来是多么的滑稽可笑。
……
叔祖父中年丧偶。本有一对儿女,可儿子是个盲人,早夭。我叔姑妈出嫁,适枫桥人李某君。此后叔祖父成了空巢老人,一个人过日子,在灶上吃饭。
这情况,我只知道事实,发生的时间已无考证,父亲从未跟我讲过。
父亲看叔祖父一个人过日子好可怜,就把他接来我家,两家并一家。可惜这合并的时间也已失传,只是童年我记忆里有俩个祖父。
叔祖父很勤劳,生产队赚工分,放牛,栽菜,推炭,捡柴,什么事都做,很少歇着。
父亲对叔祖父更好,不是父亲胜似父亲。经常是叔叔前叔叔后。买吃的穿的都是俩份,俩个祖父各一份。
叔祖父有时会生病。会亲自去医院请来医师诊治,然后拿着处方去医院抓药回来,让母亲煎好。母亲将汤药端到叔祖父床前,望着他喝下去,然后拿碗离开。
受父亲影响,母亲与父亲通力合作照顾叔祖父。母亲不厌其烦,从无怨言,从没给过叔祖父脸色。也经常是叔叔前叔叔后,热饭热菜伺候。对俩个祖父一视同仁。叔祖父洗换下来的衣服,母亲拿到门口塘里去洗,凉晒干,叠好,放在叔祖父床前木箱上。
我上面有哥哥。我十七岁时,三个妹妹相继出生了。全家共九个人吃饭。为了俩个祖父,为了我们兄妹五个,付出了多少心血,真难为他俩。
当时房子这么少,这么旧,条件这么差,哥哥妹妹们睡在哪里?是怎样长大的,我真不知道。
俩个祖父睡一个房间,两张挂蚊帐的老木床。床上铺干稻草,稻草上面铺草席。人睡在草席上,夏天盖单被,冬天盖棉被。我十七岁以前一直跟俩个祖父睡,小时候在床上翻筋斗,猴子捞月亮。累了,抱着祖父或叔祖父的腿进入温馨梦乡。
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温顺贤惠,吃苦耐劳。家里房子虽简陋,但东西放置有序,打理干净。饭菜做得特别好吃。热乎乎的蕃薯丝饭,茶油炒菜。当我身体发育正需要多进食时,母亲做的饭菜成了我的美味佳肴。
父亲总是领人回家吃饭,母亲总是倾其所有,热情款待。现在尚健在的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对母亲的品德都是交口称赞。尤其是说她照顾叔祖父,不是儿媳妇胜似儿媳妇。
母亲生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人,上面还要照顾俩个老人,在当时那个生活条件差,物资奇缺的年代,既要抚养孩子,又要操持家务,她一个弱小的身子,是怎样挺过来的?真是不可思议。
……
后来,叔祖父年岁已高,祖父先他一步于一九七五年三月去世了。父亲一九七七年建四栋三间两层款式新房,叫叔祖父搬新房住。他生死不肯住新房,老人很有讲究啊!
后面的几年,叔祖父经常患病,有时一次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都是母亲照料。最后于一九八一年五月十六日因风湿性心脏病医治无效去世。说来也怪,叔祖父弥留之际只有我一个人在他床前,家里其他人都忙这忙那去了。我伸进手去托住叔祖父的头,他就在我臂弯里停止了呼吸。我顿时一阵心酸,嚎啕大哭。大声呼叫:“快来人呀,公公不行了”!很快,屋子里挤满了人,邻居也都来了,帮叔祖父料理后事。
叔祖父走了,是父亲母亲为他养老,是我为他送终。
叔祖父丧事办得很隆重,父亲一直守在孝堂里,只差没穿孝衣。酒席四十多桌,丰盛超标准,在当时那个年代规格是最高的。
……
村后松山上并列四座祖坟,分别是曾祖父,祖父,二祖父,三祖父(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每年冬至日前后三天,我一定会去把坟上的杂草清除打扫干净。我成了我们家祖坟包括父亲母亲坟墓的守墓人。
愿先人安息,家里永远清吉平安!
写於二O二三年春

【作者简介】黄树和,赤山镇慕冲村人,中共党员,已退休中学副高级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