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芙蓉
柯尊解
(注明:本文已经在《今古传奇》2023年3月号上发表过。)
1、
从戏班子转到绿珠楼,玉芙蓉也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合适的。她在戏班子里天天吊嗓子练跷功,真正是累死累活,受了百般的打骂欺侮,苦苦唱了多少年戏才挣到头牌,进绿珠楼就干床上那点事,才两年工夫,她也轻轻松松挂了头牌。
这年中秋节下雨,没有月亮,秋风秋雨愁煞人,很有些凉意了,虽然是千里共婵娟的万家团圆之夜,绿珠楼却仍然是玉人洞箫,灯火阑珊,热闹得不得了。
玉芙蓉接了一位老客。这位老客刚进门点她唱昆曲的时候,倒是一副斯文模样,还能吹箫伴奏,可听罢昆曲上床,就变得粗鲁如猪狗,弄得玉芙蓉满心烦躁厌倦。老客直赖到天亮才走,玉芙蓉却懒慵慵的不想挪动身子,眼睁睁听着窗外的秋风秋雨扑打着窗棂,都快要过午了,她仍然拥着香衾,怔怔地望着那爿平绒的紫色窗帘胡思乱想,不想动弹。突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枪响,玉芙蓉这才慢慢睁开眼,坐起来半倚在床头,拈起茶几上的一个石榴,一边剥着石榴米,一边细听外面的动静,却也并不十分惊慌。
这两年新来了三股有名号的土匪,隔三差五地抢劫街上的富商,有时候几股土匪之间也会为点什么事打起来,街市上便时常会响起几声枪声。刚开始大家难免害怕,日子长了,也就习以为常,不那么心惊胆战了。更何况哪股土匪都不曾抢劫过妓院青楼,玉芙蓉更不用担惊受怕,只是她仍想看看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准备起床了。可没等她把裤子穿上,一个红脸大汉撞进了她的香闺。
“大姐,帮我一把!”那大汉用背顶着房门,满头大汗说:“官兵在追我!”
玉芙蓉连想都没想,就说:“脱衣服,上床!”
汉子却犹犹豫豫只想脱掉外面的衣服。
玉芙蓉掀开薄薄的秋被,说:“想活命,就像我这样,脱光!”
汉子脱光了,慌忙钻进香衾,官兵破门而入,看到嫖客妓女正干那点事,便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等到天黑了,外面也平静了,玉芙蓉说:“好啦,没事啦,你走吧。”
那汉子走到房门口,开了门却又关上门,转身朝躺在床上的玉芙蓉拱拱手,说:“大姐,我叫赵铜,赵钱孙李的赵,金银铜铁的铜!”
说完便出门,一头钻进了夜雨里。
赵铜走的时候,玉芙蓉没吭声,甚至也没朝那汉子看一眼,本以为这事就么过去了。哪料到没过几天,街上突然又起枪声,玉芙蓉猛吃一惊,竟然就想到了赵铜,更要命的是,此后只要街上有枪响,玉芙蓉就会无由地想到赵铜。偏偏赵铜一去再无消息,玉芙蓉就越发的老是有些放心不下那个人了。
她一个青楼女子,迎来送往,从来都是人走茶凉,她对这种事是司空见惯了,并不会特别放在心里。她从前在戏班子里也唱过《玉堂春》,甚至被苏三与王金龙的爱情感动得真的流过眼泪。可自从进了绿珠楼,她才知道那戏文里唱的,全不过是安慰众人心的,哪里真有那种事呢?
可现在,她却毫无理由地牵挂起赵铜来了。
“没良心的,救了他的命哩。”玉芙蓉正这么百无聊奈艾艾怨怨的时候,一个王八在下面喊着说,有个乡下来的老女人找她。
玉芙蓉知道是她的师姐艾云来了。
玉芙蓉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弄进戏班子的,只记得很小就是师姐艾云天天带着她,跟师父学戏。师父一盏灯当年红遍江南,玩艺儿好,更有一手踩跷的绝活,是个有真本事的。就是脾气暴躁,稍不如意就打徒弟,手里拿着什么就是什么,下死手打。那时候玉芙蓉才六七岁,正是记吃不记打的年龄,没有一天不挨几次打的。每次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就总是师姐艾云偷偷醮着盐水为她擦洗伤口,师姐还认识一种野藤,冬天枯了研成粉沫储存起来,无论何时遇着事了,撒一点儿到伤口上,伤口就不会化脓,还能很快结痂,也不会留下疤痕。只可惜艾云师姐不是学戏的材料,师父说她是死脸子没眼睛,就是脸上没有戏,喜怒哀乐全是一张脸,眼睛又太小,不出神,再后来索性连嗓子也没有了。戏班子艰难,是养不起闲人的,师父就亲自撮合张罗,把艾云师姐嫁给了师父的姑表侄儿。
师父的表侄姓林,就在街上的宝和堂药店当伙计,有三间自己的房子,人也仪表堂堂的。师父就以为,把艾云师姐嫁给他,也算是有个好结局。艾云师姐也真的过了几年好日子,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哪想到那男人在父母双双过世之后,竟抽上了鸦片烟,家里那三间房子连同一点点薄家产,一两年就全被他抽光了,他自己也抽死了。这时候,师父早已去世,戏班子也散了,玉芙蓉几经辗转,也进了绿珠楼。艾云母女俩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玉芙蓉只得时时接济一些。可艾云师姐接了玉芙蓉的银钱,却忧郁说:“我这母女两张嘴,总不能老是靠你养活啊,要帮我,你就替我找个事做吧,你在场面上,能认识一些人。”
玉芙蓉听到师姐说得有理,就求到了她的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叫耿之光,是个在法国人的洋行里做事的,也算得是玉芙蓉风月场里的一个知己。他帮忙,求到教堂富雅神父那里,为艾云师姐谋了个打扫教堂的差事,约好了今天带艾云师姐去跟富雅神父见面。
玉芙蓉下楼,看见艾云师姐还牵着她的女儿文霞,心里就有些不自在,她怕带着个拖油瓶,让富雅神父见了不高兴,就说:“且把文霞放在我这里吧。”
那孩子八岁多快九岁了,竟是个娇生惯养的,抓着她妈妈的手死活不肯放开,撅着嘴说:“不,我要跟我妈妈一起。”
艾云师姐一脸无奈,很为难地望着玉芙蓉,有些不忍心地想要掰开女儿的手,却又怕把女儿的小手扳疼了,掰了半天,连那孩子的一个手指头都没有掰开。
玉芙蓉突然对这孩子有些厌烦,却又不愿意叫师姐作难,就说:“也罢,就带着她吧,但愿上帝真的肯发慈悲。”
教堂在城西的湖心半岛上,虽说有条大路直通,可那儿离着绿珠楼所在的草桥巷有二十多里地,玉芙蓉就雇了一辆马车,载着她和艾云母女,吱吱呀呀地走了差不多两个钟头,才到了教堂门前。
耿之光坐船早就到了,迎到了马车,就把她们三个人直接带进了教堂。
富雅神父是个荷兰人,可他的四川重庆话、湖北武汉话,还有湖南长沙话,说得比当地人还地道。这个四十多岁的洋神父,是个真诚善良极富同情心的人。
可小文霞却十分害怕他。这小女孩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洋人,就觉得那副面孔像个传说中的鬼怪,蓬乱的大胡子,恐怖的蓝眼睛,鹰嘴似的勾鼻子,越看越是像个专吃小女孩的魔头。她吓得差点没哭出来,拼命躲到她妈妈的身后。
富雅神父却更注意这个躲到母亲身后的小女孩了,她的母亲衣衫褴褛,她却穿得还算光冕,半新半旧的衣服上连一个小补丁都没有,只是明显营养不良,脸色黑黄。他很和蔼地问艾云:“你女儿几岁啦?上学了吗?”
那孩子拼命往她母亲身后躲避富雅神父,艾云也有些慌乱,一时竟不敢回答,玉芙蓉便连忙接过去,说:“谢谢神父,小孩子没见过世面,都快九岁了,还这样不懂礼貌,神父莫怪啊。”
耿之光也连忙帮腔说:“是呀是呀,小孩子不懂事,神父不会见怪吧。”
艾云这时候才小声回答:“我丈夫去世了,没钱供孩子上学。”
富雅神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仍然望着艾云说:“你把自己安顿好了,就送她去上学吧。上我们教会学校,全部免费的!”
富雅神父说话时的神态很平静,声音也不高,玉芙蓉真怕自己听错了,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惊讶,有些失态地盯着富雅神父问:“神父,你是说,这个孩子可以进教会学校读书吗?”
富雅神父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说:“她有受教育的权利!”
玉芙蓉感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连忙一把拉过神情木然的艾云,说:“师姐,快感谢神父啊,没听见吗?”
艾云好像也突然醒过神来了,她连忙拉过女儿,跪下去就要给神父磕头。
神父连忙拉住了艾云。文霞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听懂了神父的话,心生感激,竟然趴在地上,鸡啄米似的不停给富雅神父磕头,她母亲想拉都拉不住。
富雅神父在教堂里为艾云母女安排了一间住房,可是,教会学校离教堂很远,小文霞必须住校,只有礼拜才能回到教堂与母亲团聚。她居然很乐意,不哭不闹,笑逐颜开地上学了。这倒是玉芙蓉没有想到的。因为穷困,因为是孤儿寡母,因为念及孩子从小就失去了父亲,艾云就特别疼爱自己的女儿,自己把所有的苦都吃遍,也不肯让女儿受到半点委屈。这个穷人家的孤女,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洗脸洗脚都是妈妈给她洗,听说直到去年,还是妈妈给她擦屁股。长这么大,半步都离不开她妈妈的文霞,现在却乐意一个人去住校!玉芙蓉想,真是上帝突然间就把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唤醒了吗?她矇矇眬眬地有些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个上帝了,冥冥中她甚至对那座阴森神秘的教堂有了一种模糊不清但又似乎有些迫切的向往。
她很感激耿之光。回到绿珠楼,她就在自己的香闺里摆了几样小菜,烫了一壶老酒,拉耿之光坐下,笑着说:“就这样答谢你,行吗?”
耿之光也笑笑,说:“你我之间,用得着说这种话吗?”
玉芙蓉说:“毕竟是我师姐的事,这个恩情太大了,连孩子都能上学读书,还管吃管住,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是到鸿宾楼摆上一大桌,也是应该的。”
耿之光说:“我知道富雅神父是个好人,可今天的结果,我也是没想到的!”
玉芙蓉就朝耿之光飞了一个媚眼,说:“你也是个好人!”
耿之光轻轻地握住了玉芙蓉的两只如葱似的手指,低声温存说:“再等我两年,母亲风烛残年,我不想太拂她的意了。”
玉芙蓉叹了一口气,含情凝望着耿之光,说:“我一个风尘女子,你何苦啊。”
耿之光也直视着玉芙蓉,说:“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但我的心是真的!”
玉芙蓉莞尔一笑,说:“我相信你还不成吗,瞧把你头上的汗都急出来了。”
耿之光也笑了,说:“酒酣耳热哩。”
玉芙蓉一边替耿之光擦汗,一边软语说:“在这里过夜吗?”
“不!”耿之光很坚决地说,转瞬间感觉有什么不妥当的,又连忙说:“我没别的意思。每次我要给你钱,你说我们不是买卖。可老鸨子要钱!你还得掏自己的私房钱给老鸨子,替我付嫖资,我不想这样!”
这话成了死结,两个人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喝了一阵闷酒,老鸨子又在下面催着玉芙蓉接客,耿之光就悄悄下楼了。
玉芙蓉看着耿之光悻悻离去的背影,怅然若有失。耿之光是真心待她,她哪里能不知道?只是她身在青楼,要想赎身从良,谈何容易?她更不想因为自己而坏了耿之光的名声。耿之光是母亲守寡养大的,他母亲含辛茹苦,送他读到了高中毕业,后来实在没钱上大学,就考进了法国人办的洋行,凭着自己的努力,得到上司赏识提拔,如今已经做到了副经理的位置上。他这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呢?可他偏偏就看上了玉芙蓉。偏偏他的母亲又为他抱养了一个童养媳,比他小整整十岁,那女子也还长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母亲就认定了,要这个女孩做自己的儿媳妇,决不允许耿之光有二心。
耿之光真的对这个童养媳没有一点感觉,他只想娶玉芙蓉,别的女人都进不了他的心里。他现在只想说服母亲,把那个童养媳当着女儿嫁出去。但是,他知道母亲不会放弃那个童养媳,更不会容忍自己娶一个青楼女子。他说让玉芙蓉等他两年,其实是一种说不出口的打算——他很不孝道地想,母亲马上就七十岁了,又体弱多病,人到七十古来稀,等到母亲去世了,他就可以作主,把童养媳当妹妹嫁了。他曾经在床席间把自己的这段心思透露给玉芙蓉,玉芙蓉就更觉得这想法太荒唐可笑了,但她仍然很感动,她能感觉到耿之光的这片痴情有多深,这辈子能被这个男人如此真诚热烈地爱过,纵然不能嫁给他,她也心满意足了。
作者简介: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