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芙蓉
柯尊解
(注明:本文已经在《今古传奇》2023年3月号上发表过。)
2、
无聊的日子,就是从这个节日盼到下一个节日。过了中秋,很快就要过春节了。从入冬就开始张罗的春节,也就热闹了那么几天,元宵闹过花灯之后,一转眼就该是清明祭祖了。祭祖回到城里,天气就一日暖似一日,端午节说到就到了。吃完粽子,划过龙舟,刚把龙舟抬上岸,就又到中秋节了。年怕中秋日怕午,过完中秋节,这一年很快就又要过完了。玉芙蓉就这样从这个节日盼到下一个节日,从来都感觉不到过日子的味道,也不觉得日子有多么难过,但她真的很讨厌夏天。夏天太热,热得人无处可逃,心生烦躁。大热天接客,更是她最难忍受的煎熬。这一年的夏天却并不热,但入了秋后反而更热了,二十四个秋老虎,一个比一个热得厉害,直到过了中秋节,还热得人想剥皮。
就是在入秋后最热的那一天,有位五十岁左右的客人,走进绿珠楼就直接翻了玉芙蓉的牌子。他身后还跟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低着眉眼,走路夹着屁股,一副娇羞扭怩神态,举手投足全是女人的做派,谁都能瞧出来,那是个阴阳人。
老鸨子告诉玉芙蓉,可不敢小瞧了这两位。那个五十岁的男人叫邓锡九,他的姐夫是市参议,他本人是纺织行会的副会长,他还有个小舅子,在区警察局里混着差事,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可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又白又胖的阴阳人,却是他的亲儿子。
从来没见过父亲带着儿子一起逛妓院的,且那儿子还是个阴阳人。
“今天的事有些古怪,”老鸨子就把玉芙蓉拉到拐角暗处,颤颤兢兢说:“古怪必有妖,只怕是来找事的,你可千万小心伺候着这父子俩。”
玉芙蓉心里便也惶恐起来。是呀,谁见过父亲带着阴阳人儿子一起嫖娼的呢?可人家翻了她的牌子,事情就落到她的头上来了,多大的祸事也躲不过了,就索性硬着头皮往前闯吧。心一横,玉芙蓉反倒不那么害怕了,她转而一想,这个邓锡九也未必是要跟她玉芙蓉过不去。市纺织行会副会长,人家是个场面上的人物,她不过是个青楼妓女,头牌妓女也只是个妓女。两个人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挨不着边,再者说,以他邓锡九的势力,要找一个妓女的碴,还用得着带着儿子找到绿珠楼来吗?玉芙蓉想到这一节,就跟老鸨子说:“妈妈,我也觉得这事太古怪了,心里好生害怕,只怕他们不是冲我来的哩,妈妈可要兜着些啊!”
老鸨子心里正打鼓哩,可她面子上硬撑着说:“我心里有数哩,就是找碴,我们也不怕,要是没有些背景,妈妈我这绿珠楼,也开不到今天。你就只管小心些,凡事顺着他们一点,万一真有什么事,咱们也用不着怕他们的。”
玉芙蓉在香闺里煮了茶,小心翼翼地请二位客人落座,暗地里朝那父子俩偷看了一眼,心里就有些诧异。这哪是父子俩啊?脸上身上,长相神态,哪儿也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那五十岁男人,干瘦得像是从棺材里倒出来的一具骷髅,脸尖削得活脱脱就是只猴子,身材又特别矮小,大概比玉芙蓉还要矮半个头。可这瘦猴似的小老头,却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像猫头鹰似的露着犀利的凶光。玉芙蓉的目光一碰到那双猫头鹰眼睛,就像是骤然触碰到了一道强闪电,吓得连忙把目光转向他的儿子。儿子的个头倒是适中,可他打从进门,就一直朝内仄着身子,只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两条腿又紧紧夹着,两只手却深深地插在两胯间,栽着头只敢看着自己的脚尖,倒像是个唱青衣的男旦。这种人,玉芙蓉在戏班子里见得多了,十个里头就有五六个是变态的阴阳人。想到这一点,玉芙蓉心里又有些害怕起来,万一要她侍候这么一位,她可真的受不了。
父子俩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玉芙蓉提心吊胆地捧着曲笺,走到邓锡九面前,低着眉眼说:“老爷是要听昆曲呢,还是听皮黄,请您示下。”
邓锡九笑着把那本曲笺接过去,卷起来放到膝盖上,说:“姑娘,你也坐吧。”
老东西不点曲,反把曲笺卷起来,玉芙蓉的心就猛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又不敢抬眼去看她,但她却分明感觉到,那双猫头鹰眼的凶光,像蛇信一样,在她的身上舔来舔去地游动着,像是在寻找下口的地方。
她不敢坐,又不敢不坐。
邓锡九却起身走近来,把玉芙蓉按到了椅子上,说:“姑娘,你不用害怕,我是有件非常碍难的事情,特地来求姑娘帮忙的。”
“求我帮忙?老爷,”听了这句话,玉芙蓉更有些害怕了,惊恐问:“我一个青楼女子,能帮您什么忙啊。”
邓锡九说:“姑娘你的芳名,三镇谁不知道呢?我可真的是慕名而来。犬子这件事,还真只有姑娘你能帮我!”
玉芙蓉的脸都吓白了,这对父子竟真的是冲着她来的,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们怎么会是专门来找她的呢?亲生的父子嫖娼,就是找她玉芙蓉一个人么?这也太出格了!就在一刹那间,玉芙蓉感觉有一条疯狗追到了她的身后,快要咬着她的腿了,她急着想跑,却偏偏腿吓软了,挪不开脚了。她跑不掉了,索性泼开胆子朝那老头说:“老爷,我也不是什么千金之体,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您到底要我干什么?是要我陪您,还是要我陪你的少爷?您这样不吞不吐的,我真的很害怕。您总不能让我一个人伺候你们父子俩吧!”
邓锡九干笑了一声,说:“那好,我就直说啦。”他把曲笺放到茶几上,端起蓝瓷盖盅喝了一口茶,却用嘴巴指了指局促坐在角落的那个白胖子,说:“我这个儿子,整二十岁了,也不痴也不傻,可他就是完全不懂床上那个事。我今天把他带来见姑娘,就是想请姑娘你能帮我调教调教他。”
玉芙蓉一听,羞得满脸绯红。她虽然是个风尘女子,但她听到邓锡九的话,仍然感到恶心,就像是吃饭吃出了一条蛆一样恶心。她红着脸满怀恶意地回答邓锡九说:“老爷,这种事情不是妓女教的,要教他,也该是你们做父母的!”
邓锡九却一点也不恼,反而陪着小心说:“姑娘,你千万别多心,我们是诚心诚意的,就是想给孩子治病。我们老夫妻都年过半百了,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总之是求求姑娘啦。”
邓锡九有七个子女,却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那六个全是女儿,这个唯一的儿子自然就成了他的全部指望。儿子虽然自小在女儿堆里长大,养成了一些女儿态,但心智是没有问题的,平时说话行事,接人待物,都与正常人一样。十八岁为他娶了亲,女方的祖父是前清翰林,父亲也是国学名宿,真正世代书香的名门闺秀。谁知成亲两年有余,那媳妇竟没有一点动静。邓锡九夫妻急了,拜托亲家母询问,才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完全不知道行那男女之事!
那个儿子,谁看了都认为是个阴阳人,邓锡九却不肯承认。但他心底下也担心儿子真有毛病,就在暗地里遍访名医。那些医生居然是众口一词,都说他儿子的生理机能没有问题,可能只是心理上有障碍,西医说,这种病,可能中医更有办法。邓锡九又到处暗访,终于又访到一位祖传的男性专科老中医。老中医连脉都不切,只朝那儿子看了几眼,就说,他在一本民间刻印的异疾偏方书里看到过一种心癔病,就是这样的症状。病人生理上没有毛病,心理上却不通,就好像是哪儿被堵塞了一样。如果有个女人引诱他,让他放出了第一炮,一通百通,以后他就什么都知道了。但那个出身名门的儿媳妇,自小受到严厉的家庭教育,恪守妇道,于淫荡二字,深以为耻,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那种引诱丈夫行房的事情。
那位老中医就给邓锡九开了个特殊方子:何妨找一个青楼妓女试一试。
这话猛然就点醒了梦中人。
邓家的儿子天生就是个旦,他十一二岁就开始票戏,痴迷青衣。当年玉芙蓉跟着师父一盏灯,也是唱红过的,不幸入了青楼。邓家的儿子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现在听说要带他去青楼,他竟指名道姓,一定要上绿珠楼见玉芙蓉。于是,邓锡九就亲自带着儿子,上了绿珠楼,翻了玉芙蓉的牌子。
但是,玉芙蓉却不肯受这样的侮辱。是的,她认为这是对她的侮辱。
邓锡九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碰钉子。在他看来,以他的身份地位,找一个妓女做这种事,邓家出得起银钱,哪一个妓女能不乐意呢?可现在,玉芙蓉却是如此强烈反抗,甚至敢出言不逊。他有些憋不住了。但他知道自己是带儿子来治病的,这可是为了邓家的香火存续大计,病急乱投医,他不能把这里当妓院,得当成是医院,他还得隐忍一时。他强装笑脸对玉芙蓉说:“实话对姑娘说吧,我们这也是一位名医指的路,只要有人能够曲意引诱他,让他放出头一炮,他的这种怪病就一通百通了。他的妻子是名门闺秀,正经人家女子,自然是做不出那种引诱男人的事情来,偏偏我儿子又点了姑娘你的大名,所以才求到了姑娘你这里。姑娘若是治好了我儿子的病,必有重金酬谢!”
“我是妓女不假,老爷。”玉芙蓉似乎也铁了心了,冷冷说:“我陪了嫖客,嫖客付给嫖资,这也是自古以来的正经买卖。你们要嫖,无论是老爷您自己,还是您家的少爷,我都可以陪你们,可这教导你们少爷的事,实在是轮不到我们做妓女的。”
这一番话,仿佛是往邓锡九脸上泼了一盆狗血,他再也挂不住了,说:“你既是做买卖,就不该挑买主,我给钱就是了!”
玉芙蓉冷笑说:“老爷,你做的不是我这行的买卖,我实在伺候不了!”
到了这时候邓锡九就无需再客气了,他把儿子扯起来,推到床上,对玉芙蓉说:“既是这么说,那好,就是少爷要嫖你,伺候吧!”
玉芙蓉也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起身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老爷,您请便。”
邓锡九说:“我请什么便,我儿子不会做那种事,我要留在这里守着他!”
玉芙蓉终于忍无可忍了,一脚跨到门口,说:“邓老爷,妓女也不是可以随便侮辱的,您请自重!”
玉芙蓉甩下这句话,就愤然大步跨出自己的香闺。
邓锡九叫了一声:“你要去哪里?不许走!”也紧跟着追出来。
玉芙蓉负气,径直出了绿珠楼,往大街上去了。
邓锡九没有追上玉芙蓉,就折转身怒冲冲找到老鸨子,说:“这就是你们绿珠楼的待客之道吗?今天你们不把玉芙蓉追回来,我决不离开!”
老鸨子吓得直想跪下去磕头,连忙派出五六个人上街去找玉芙蓉。可是,草桥巷出去半里,就是大街。虽然天气热得要命,但人们为生计所迫,也不得不出来奔波,大街上乱哄哄的,成千上万的人来人往,玉芙蓉一头扎进了大街的人流里,就仿佛一条小鱼儿逃进了长江里,一时间哪里能够找得到?
那些人找不到玉芙蓉,谁也不敢回绿珠楼,这可就把老鸨子放到火炉上烤了。邓锡九一言不发,端坐在那里像一尊泥塑的菩萨,一双猫头鹰眼睛圆睁着,眼珠子也不动,可射出来的寒光,却叫人心惊胆战。他不发话,老鸨子一步也不敢离开,惶悚悚地在原地站了一个多钟头,大热的天,她也不敢喝口水,更不敢摇一下莆扇,两条腿早就麻木了,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了,汗珠子把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就觉得头昏脑胀,摇摇欲坠,身子一晃荡,竟真的扑通一头栽倒。
几个小伺女急忙向前,抱住老鸨子的头,给她灌酸梅汤,另两个伺女就连忙给她打扇,连哭带喊手忙脚乱了一阵子,老鸨子才慢慢醒过来。
老鸨子中暑晕倒了,邓锡九却仍然端坐着,一动不动,甚至于连正眼都不朝老鸨子这边瞧一下。等到老鸨子醒了,他就假咳一声,说:“你派出去的人,到这时候了,连一个回来的都没有,你就这样让我等下去吗?”
老鸨子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实在站不起来了,她就跪在地上,惶恐说:“老爷,您也知道,这一块是闹市,横的竖的大街小巷,像蜘蛛网一样密,那么多人来来往往的,要找一个人,真是比大海捞针还难啊!”
邓锡九说:“那你说怎么办?”
老鸨子朝邓锡九磕了一个响头,头也就势栽在地上不抬起来,说:“求老爷您宽宥一下,总有找到她的时候。只要找到了,我马上把玉芙蓉送到您府上,听凭老爷处置!”
邓锡九想了想,说:“那不成,让一个妓女进我的家门,成何体统?”
老鸨子无计可施了,静等着屠宰。
邓锡九说:“我们今天回去,你们找到了玉芙蓉,就把她看住了,派人给我送个信。你们也好好劝劝她,一个妓女嘛,不就是做这种事的吗?她若是教会了我儿子床上的那个事,我一定重金酬谢,连你们绿珠楼也会有好处的。”
老鸨子听了这几句话,如获大赦,狠狠地磕了几个头,千恩万谢地爬起来,说:“邓老爷,这没问题,保证没问题!”
邓锡九这才伸了一下手,说:“行啦,把我们少爷请下来吧。”
老鸨子连忙差人上楼,可一会儿那人急匆匆从楼上跑下来,一路跑一路喊着:“妈妈,玉芙蓉房间里,没有看见邓家少爷。”、
邓锡九愣了一下,说:“他不会乱跑的!”
老鸨子却笑了一声,说:“会不会是跑到别的姐妹房间里去了?”
邓锡九吼起来:“快去找啊!”
老鸨子又惊慌起来了,呼叫着众人分头去找。一伙人把绿珠楼的所有角落都找遍了,却没有找到邓少爷的影子。这一下连邓锡九自己也惊慌了,他恶狠狠地指着老鸨子说:“少爷若是出了半点差池,我拆了你的绿珠楼,活剥了玉芙蓉,叫她垫棺材底!”
作者简介: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