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芙蓉
柯尊解
(注明:本文已经在《今古传奇》2023年3月号上发表过。)
3、
玉芙蓉从绿珠楼跑出来,就知道身后必定会有人来追她,她想,可不能让他们追回去了,躲开绿珠楼一两天,这件事也许就过去了,邓锡九可以带他的儿子去别的青楼。她想躲过这一劫,就雇了一辆黄包车,问车夫:“这一片的大街小巷你都熟悉吗?”
车夫笑笑,说:“不瞒您说吧,闭着眼睛都跑不错!”
玉芙蓉就说:“那好,你就拉着我,专往那些少有人去的小巷子里钻,能钻多深钻多深,我不叫你停,你就只管跑。”
车夫傻了,说:“你不是撩我玩吧?”
玉芙蓉抓了一把银钱塞给车夫,说:“走吧。”
车夫掂了掂手里的钱,把玉芙蓉扶上车,就懵懵懂懂地跑起来。
车夫对这一带的大街小巷是真熟悉,熟悉得像自己的十个手指头一样。这一带贯穿三条大街,一条直通到江边,两条与江平行。三条大街又连通三十三条短街,短街其实也不短,都由市巷相互连通。三十三条短街连通一百七十七条市巷,市巷纵横交错,曲里拐弯地连着短街,短街又连着长街,要把这一百七十七条市巷全部跑一圈,只怕要跑三天三夜,也未必跑得过来。
黄包车在小巷子里钻了两个多小时,玉芙蓉自己也有点晕了,太阳快要落山了,天气却仍然很热燥,车夫也累得有些跑不动了,就在一棵槐树下停了下来,说:“小姐,能不能在树荫下歇个脚,喝口水。”
玉芙蓉到街边小摊子上为车夫要了一碗酸梅汤,问车夫:“这是哪里?”
车夫说:“花楼街。”
玉芙蓉又问:“离草桥巷有多远?”
车夫说:“至少也有十里路!”
玉芙蓉想了想,又问车夫:“这附近有旅馆吗?”
车夫抬手一指说:“往前笔直走,拐个弯就是一家广和客店,还不错的。”
玉芙蓉说:“那好吧,就到这里了。给你的车钱够吗?”
车夫连忙掏出钱来,说:“够了够了,有多余的!”他像是要退还多余的钱。
玉芙蓉朝车夫摇摇手,转身去寻那家旅店。到了旅店门口,迎面竟碰到了绿珠楼派出来寻她的茶倌小梁。
“幸亏是叫我先碰到你了!”小梁平时得过玉芙蓉不少好处,也与玉芙蓉走得很近。他把玉芙蓉拉到街角避人处,说:“你快跑得远一些吧,这个地方躲不住的。”
玉芙蓉知道小梁不会害她,连忙问:“他们赖在绿珠楼不走吗?”
小梁说:“闯大祸了!那个阴阳人少爷,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见了。人家现在可就真的讹上绿珠楼了。”
玉芙蓉这才知道自己真的闯大祸了。
小梁说:“妈妈派人到处找你,邓锡九的人也在找你,这个地方离我们绿朱楼还是太近了,躲不住的!”
玉芙蓉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拉着小梁的手,惊慌失措说:“小梁,你地方熟,帮帮我,怎么办啊?往哪里躲才好?”
小梁说:“你真是牵着牛找牛,你去找耿先生啊,他在法国人的洋行里做事,邓锡九再有狠,也有些畏怯洋人的。”
玉芙蓉恍然大悟,立即就直奔洋行,找到了耿之光。
耿之光也不方便把玉芙蓉带回家,洋行里自然更不方便安顿玉芙蓉,他也知道邓锡九不是一般人,邓家少爷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玉芙蓉可就真要大难临头了。到时候,恐怕他耿之光也保不住玉芙蓉。
“去教堂!”耿之光认真考虑了一阵,便咬咬牙,对玉芙蓉说:“我们去找富雅神父!”
玉芙蓉担忧说:“我跟神父又不是很熟悉,他肯冒这么大风险帮我吗?”
耿之光说:“没有别的更好办法了,事情真的有些危急了,你得罪了邓锡九,除了富雅祖父,我想不到更安全的地方。”
两个人匆匆跑到了教堂,耿之光把绿珠楼的事向富雅神父陈述了一遍,神父却大不以为然,他反而劝慰玉芙蓉,说:“邓家的儿子就是失踪了,也跟你不相干啊,你离开绿珠楼的时候,那一对父子还都在那里好好的,他是在你离开绿珠楼之后才失踪的,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耿之光苦笑说:“神父,你还是不太了解地方上的事。邓锡九不是一般人,他的儿子要是真在绿珠楼失踪了,他们真的会弄死玉芙蓉的。这个地方的风俗,把这种情况叫做‘垫棺材底’,弄死人也不必偿命的!”
富雅神父看到耿之光和玉芙蓉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尽量轻松地笑着说:“耿,你不用着急,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接受你们的避难请求,让她在这里住下就是了。”
玉芙蓉住进教堂,艾云倒是很高兴。文霞已经读到初中了,长成大姑娘了,有了自己的同学朋友,礼拜也常常跑到同学朋友家里去玩,不回教堂陪母亲,艾云就时时生出一种孤独和寂寞。现在玉芙蓉住进来了,师姐妹俩又能朝夕相处,她就变得快活起来了。
玉芙蓉却每日愁眉不展。
耿之光洋行里有事要忙,并不能常往教堂里跑,外面关于绿珠楼的消息,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玉芙蓉在教堂躲了几天,天天提心吊胆,但天天竟也平安无事地过来了,渐渐地,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慢慢往下落,玉芙蓉就开始惦记着绿珠楼的事情了。她见耿之光一直不来,心里就又烦乱起来,跟艾云说:“师姐,这都五六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想偷偷回草桥巷去看看。”
艾云说:“师妹,别怪我说破口话,外面但凡有好消息,耿先生肯定就会第一个跑来告诉你,他不来,就可能是外面的情况不太好。”
玉芙蓉知道师姐说得有道理,可她仍然想知道外面的消息。说:“我窝在这教堂里,外面的事情一点都不晓得,怎么办啊?”
艾云犹豫了一阵,说:“你莫急,我往绿珠楼去看看,等我回来再说。”
第二天,艾云一大早就动身,坐船到湖对岸,上岸离草桥巷就只有五六里了。她在草桥巷暗暗找人打探邓家儿子的事。有人说,邓锡九的儿子还没有找到;也有人说,找到了,邓锡九故意要找绿珠楼的碴,就把儿子藏起来了,扬言要封了绿珠楼。艾云就连忙往绿珠楼那边去。
绿珠楼并没有封,但每天从早上开门,就有三五成群的地痞到绿珠楼闹事,这一群走了,又来一伙。这些人也不进绿珠楼,就只在大门外三五丈之内的地方,看到一个人往绿珠楼来,就一齐围上去骚扰。有时候甚至故意相互斗殴,还真打得头破血流的,路人看见,吓得转头就跑。有一次,他们甚至把下河的粪车打翻了,弄得绿珠楼门前臭气熏天,即使挑水洗了街,至今仍然绿头苍蝇满天飞。
绿珠楼实在没法做生意了,老鸨子就想关门歇业,但邓家不允许。邓家说,就是要这样开着门,一直等到玉芙蓉回绿珠楼!找不到玉芙蓉,绿珠楼的人,无论是妓女、侍女、茶倌、王八,还是老鸨子,一个也不许离开!
艾云亲自到绿珠楼门前看到了一切,吓得两腿打颤,急忙回到教堂,跟玉芙蓉说:“师妹,你这时候要回去,那就是羊投虎口!”
玉芙蓉哀叹说:“我可把绿珠楼害惨了!”
艾云也找不到话来安慰玉芙蓉,就说:“你也别把什么事都怪到自己头上,明明就是邓锡九仗势欺人嘛。”
这天一大早,艾云正在为神父准备早餐,她的女儿林文霞突然回来了。艾云看到女儿一脸惶恐,就连忙问:“还没到礼拜哩,你怎么回来啦?出什么事了吗?”
林文霞神色慌张说:“南兵破城了,学校要所有女生都回家躲躲。”
玉芙蓉连忙问:“教会学校也怕南兵掳女学生么?”
林文霞摇摇头,说:“我哪里知道啊,反正初中部的女生都回家了。”
南兵是一伙什么样的队伍啊,连教会学校都敢打掳,教堂能安全么?玉芙蓉就又吓得没有主意了。过了半个小时,耿之光也跑到教堂来了,他却是满面红光进门就报喜:“应该没有事了,北兵败了,南兵有几万人的队伍攻进城了,听说,邓锡九他们全家都逃往信阳去了!”
玉芙蓉不知道哪个消息才真的是好消息,她有些六神无主,又兴奋又害怕,拉住耿之光的手说:“你的信息是哪里来的啊,靠得住吗?”
叫玉芙蓉这么一质疑,耿之光倒有些犹豫了,他一大早就听到传言,说北兵败了,凡是与北兵相关的人物,都纷纷往信阳逃跑了。他急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玉芙蓉,甚至没有去绿珠楼看看情况,就跑到教堂里来了。他愣了一会儿就说:“要不,我返回去打听清楚了再来告诉你。”
耿之光一刻也不耽搁,立即坐船返回,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绿珠楼,以前邓锡九雇的那伙流氓地痞的确不见了,但绿珠楼门前却站着十几个拿着枪的南兵,还有一些南兵进进出出的,好像把座绿珠楼给占领了。
百姓不敢靠近绿珠楼,耿之光也不敢向前打听,连忙返回教堂。
玉芙蓉听说绿珠楼里住满了南兵,就更害怕了,她拉着耿之光的手,说:“南兵为啥要占绿珠楼啊,走了一只狼,又来一群虎,这可怎么办啊?”
耿之光却说:“绿珠楼的事,看看再说吧,邓锡九跑了总是好事!”
玉芙蓉悲哀说:“没有绿珠楼,我怎么办啊?”
耿之光说:“朝好处想吧,南兵赶走了邓锡九,你就不用再躲在教堂里了。”
玉芙蓉到这时候才猛然想起自己可以不用东躲西藏了,她一把拽住耿之光说:“是啊,我不用躲啦,要不,你陪我去绿珠楼看看吧?”
耿之光连忙雇了一条船,陪着玉芙蓉到了绿珠楼前。
玉芙蓉看到绿珠楼门前站着那么多拿枪的兵,老百姓怕兵,没特别要紧的事,都不敢近前,她也吓得只敢站在十几丈远的地方,踮起脚朝绿珠楼那边瞄。但她到底不甘心,她想知道绿珠楼里到底有多少南兵,她想知道这些南兵在绿珠楼里干什么。她就试探着,一步一步往前挪。过了一会儿,她看到绿珠楼门前有一辆马车经过,那些拿枪的南兵也没有怎么样。马车过去不久,竟又有一辆黄包车拉着两个年轻女子,也从绿珠楼门前经过,那些拿着枪的南兵还是没有上前阻拦。
玉芙蓉有了主意,叫了一辆黄包车,对耿之光说:“我们近前去看看吧。”
上了黄包车,玉芙蓉跟车夫说:“你能贴近绿珠楼走吗?”
车夫点点头,拉着玉芙蓉和耿之光,真的是贴着绿珠楼走过去,可玉芙蓉说车夫跑得太快了,她还没来得及朝里面看,车就跑过去了,她要车夫再折返回去。
车夫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心里有些怀疑,畏畏怯怯地问:“折回去?你们不会害我吧?”
耿之光给车夫加了一些钱,说:“你看我们像是害你的人吗?”
车夫真朝耿之光和玉芙蓉的脸上认真确认了一下,大概也觉得二位不像坏人。就照玉芙蓉说的,折转身,回头经过绿珠楼的时候,就特别放慢了脚步。可是,走过去十几丈远,玉芙蓉又要他再折回去一次。
玉芙蓉说她看到绿珠楼内有个女人很像是老鸨子。
耿之光说:“我没有看到啊,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玉芙蓉坚持说:“我的确看到有个像妈妈的人,我们再回去去看看!”
耿之光就又给车夫加了一些钱。车夫跑过两个来回,胆子也跑大了,这一回拉着车经过绿珠楼的时候,他就慢慢悠悠地像戏台上走台步似的,走到正门口的时候,他甚至就在两个南兵面前还故意停了一下。
那两个南兵立即赶过来,指着车夫喝问:“干什么?”
车夫吓着了,拉着车子就想跑,另一个南兵早就用枪指着他了,说:“跑!我打死你!”
车夫吓瘫了,玉芙蓉和耿之光也吓坏了。
这时候,绿珠楼里面走出来个穿长衫的,看样子是个当官的,问怎么回事。
那两个南兵就说,这辆黄包车就在门口转来转去,打了三个来回,总是贼头贼脑地往楼里面看,像是打探什么的。
当官的就让那两个兵把玉芙蓉耿之光连同车夫一起,全都带进绿珠楼。
“你们想干什么?”进了大厅,那个穿长衫的突然转身,厉声问。
玉芙蓉跟着进门的路上,就觉得那当官的背影有些眼熟,等到他在大厅里转身的时候,她就朝那人认真看了一眼,心里猛然一惊,鼓了鼓勇气,仰起脸冲那个穿长衫的大声说:“长官,我就是绿珠楼的人!”
穿长衫的也睁大了眼睛,盯着玉芙蓉问:“你是绿珠楼的?”
玉芙蓉已经完全认出眼前这个人了,心一横说:“我是绿珠楼的头牌妓女玉芙蓉!”
穿长衫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盯着玉芙蓉看了一阵子,狠狠地眨着眼睛说:“难道你就是救过我性命的恩人?”
玉芙蓉反而不肯说话了。
穿长衫的走近前,朝玉芙蓉再三看了看,立即兴奋起来,他把玉芙蓉和耿之光让到椅子上坐下来,朝玉芙蓉倒身便拜,说:“我是赵铜啊,大姐!”
赵铜当年逃出罗网后,又拉起了一彪人马,正碰到南军夏大帅扯旗招兵,他就领着二百多人投了夏大帅。烽火战场上他舍得拼命,屡建大功,很快就得到夏大帅的赏识,视为心腹,如今是夏大帅麾下的东城警备师长,队伍就驻扎在离草桥巷两三里远的南围场。驻扎下来,赵铜就直奔绿珠楼来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他没想到等他赶到的时候,绿珠楼成了一座空楼。南兵破城的时候,邓锡九的人都四散逃了,老鸨子一伙人不知祸福,也作鸟兽散各自躲起来了。当年玉芙蓉救他的时候,赵铜是惊弓之鸟,仓皇之间只顾逃命,他根本也无心看玉芙蓉的容颜,也没有问玉芙蓉的芳名,他既说不清楚恩人的长相,又不知道恩人叫什么,实在想不出寻找恩人的办法,就想呆在绿珠楼守个十天半个月,看能不能把他的救命恩人守出来。
没想到真的是心诚则灵!找到了大恩人,赵铜万分高兴,他本想到鸿宾楼摆下几桌,弄个大场面,要在大庭广众面前,表达他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
玉芙蓉听了,连忙劝阻,说:“你那样的大排场,我可承受不起。我不过是个妓女,当年救你那是情急之下,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举动。你若是大摆排场,让别人把当年床上救你的事情当着故事传说出去,倒是显着你大英雄了,可这对我有啥光彩的呢?”
赵铜想了想,那个故事要是让人舔油加醋传说起来,对玉芙蓉还真是不大光彩,就说:“恩人,你总得让我为你做点啥呀!”
玉芙蓉说:“你就帮我们绿珠楼早日重新开业吧!”
作者简介: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