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芙蓉
柯尊解
(注明:本文已经在《今古传奇》2023年3月号上发表过。)
5、
玉芙蓉的跷功是童子功。七岁多不到八岁就练成了,练成之后,在戏班子里那么多年,除了睡觉,师父就不许她松跷,就是平时吃饭走路蹲茅坑都得踩着跷,跷功是深入到了她的骨髓里,所以新舞台救场,仍然不减当年。
《挂画》的表演,把个赵秀芳看得心惊肉跳,戏一下妆,她就拉住玉芙蓉欢叫着:“我的妹妹呀,真怕你摔着了,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的嗓子,又有这么好的功夫,你要是登台唱戏,还不红遍天下呀!”
玉芙蓉居然没有理睬赵秀芳。
她或许根本就没有听见赵秀芳说了些什么,她晕乎乎的被众人簇拥着,享受着众人的赞叹和夸耀,全身火烧火燎的,两边脸颊被烧得比上了妆还要红。她觉得自己是被美酒灌得酩酊大醉了,醉得黑天昏地,不省人事了。她觉得自己是在腾云架雾,那种晕乎乎头重脚轻的缥缈感觉,让她那颗心,突然像是悬在半空,无所寄托了。
一次突如其来的救场,竟又点燃了玉芙蓉对舞台的激情。
第二天,新舞台欧老板携同春熙班班主彭青莲登门道谢,欧老板竟然嘻笑着跟玉芙蓉说:“彭班主其实与你玉老板,还有一段奇缘哩!”
玉芙蓉有些意外,便好奇地望着彭青莲,问:“此话从何说起呀。”
彭青莲难为情地笑笑,说:“我们虽然素昧平生,不过,看到玉老板踩跷的《挂画》,我就猜到几分了,我的师父生前提到过您和您的师父一盏灯。”
玉芙蓉更吃惊了,连忙问:“彭班主,尊师是哪一位?”
彭青莲款款说:“在下师父艺名小福子,跟玉老板您的师父一盏灯从小就同门学艺。我们那位祖师爷是个怪人,一辈子只肯教授两个徒弟。一个是你的师父一盏灯,一个是我的师父小福子,但他老人家两个徒弟分开教,教我的师父是不踩跷的,教你师父却是踩跷的。所以,后辈传承下来,你师父那一脉的,都踩跷,我们这一脉的就都不学踩跷。要叙起来,你的师父就是我的师叔,我们也算得是师兄妹了。”
玉芙蓉连忙起身行礼:“冒昧了,师兄!尊师小福子的大名,当年在师父身边,也是常常听到他老人家提起的,他说小福子的水袖是江南一绝!彭师兄一定是得到尊师的真传了,什么时候也让小妹开开眼?”
欧老板就趁势上前,朝玉芙蓉拱一拱手,笑着说:“玉老板,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玉芙蓉说:“欧老板请讲。”
欧老板凑近说:“凭玉老板这样的本钱功夫,若是加盟春熙班,你们师兄妹珠联璧合,远的不好说,何愁不红遍三江两湖?”
彭青莲便也一脸真诚,说:“师妹,你跟着你师父,吃了多少苦才练成这一身的本事,别的且不说,单凭你的跷功,如今何人能及?这么好的玩艺儿,就此埋没在绿珠楼,岂不可惜?”
玉芙蓉真的被彭青莲说动心了。
在青楼的这些年,到绿珠楼来翻她牌子的客人,几乎都是爱听她唱一出的。她在青楼为客人演唱的时刻,心里自然会时时想起当年走红舞台的情形,自然也会时时勾起对红氍毹的渴望。青楼哪里是栖身之处?三五年后颜色衰败,便成残枝败叶,随风飘零沟渠污淖,这便是为娼为妓的宿命。她也想为自己的后半生找条活路,但此前,即使有耿之光帮助她,她也没有能力赎身。原以为身陷青楼,此生就回不到舞台上了,万万没想到,眼下就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送走了欧老板和彭班主,她就立即去找赵铜。
见了面,她就直通通问赵铜:“你肯为我赎身吗?”
赵铜大喜,连声说:“肯啊,当然肯啊!”
她又问:“我可不能嫁给你,也肯吗?”
赵铜愣了一下,仍然高声说:“当然啦,现在就去找老鸨子!”
玉芙蓉内心非常激动,却只浅笑着说:“不过,你可不能吓唬妈妈,绿珠楼待我不薄,赎身的银钱,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一文一毫也不能少给。我这里还有些积蓄,不够的,你替我垫着,记个数,我日后一定如数奉还!”
赵铜自然满口应承。
玉芙蓉赎身出了绿珠楼,一时无处安身,赵秀芳立即说:“住到我家里去吧,我们姊妹正好做个伴!”
赵铜便假装开玩笑,说:“不如就嫁给我哩,何必这么麻烦?”
玉芙蓉连忙申明,说:“我们可有言在先的啊。”
赵秀芳立即骂道:“怎么啦?趁火打劫啊?妹妹,别理那个槽头货!”一面骂,一面就拉着玉芙蓉进了她的卧室。
赵铜被扔在房门外,一个人嘟囔着:“不肯嫁给我,那也不许嫁给别人!”
赵铜在赵秀芳的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犹豫着想进去,又不想进去,突然感到很无聊,他回头大声叫着:“魏骡子呢?死哪里去啦?”
魏骡子应声跑在赵铜背后,气喘吁吁说:“我在这儿哩,师长。”
赵铜望着魏骡子,眨着眼睛问:“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魏骡子喘着粗气说:“我蹲在茅房里哩。”
茅房在前院与后院之间的一个拐角里,赵铜朝茅房那边看了看,小声问魏骡子:“姨奶奶的药喝了吗?”
魏骡子气喘匀了,也低声说:“喝是喝了,可又吐了。”
赵铜急了,问:“怎么吐了呢?”
魏骡子说:“我哪儿知道啊。”
赵铜就急忙拐进后院,往小老婆姜氏的房间里跑。
赵铜娶了两个老婆,至今却仍然没有一男半女,这也是他着急的一件大事。大老婆赵秀芳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就怀不上,小老婆姜氏倒是怀过两次,可两次都是刚刚怀上两三个月就流产了。这一次听说又怀上了,赵铜就请了个有名的郎中,三天来把一次脉,一天一帖保胎药。费了这么大劲,总算保到了四个半月。那郎中说,只要过了五个月,胎儿就可以确保无虞了。偏在这个紧要当口,姜氏见药就吐,赵铜就着急了,心里话,只差半个月了,可别出什么事啊。
赵铜急匆匆到了姜氏房里,却看见她脸色红润,好好儿的并没有什么事,就放心了,他转身问那个伺候姜氏的孙婆子:“魏骡子说,姨奶奶吐药啦?”
孙婆子却朝姜氏望了望,只点头,不吱声。
姜氏就连忙怯怯地回答说:“没有事,吃两颗青杏子就压住了。”
赵铜大喜,说:“咱后院就有两棵杏子树啊!”他回头对魏骡子说:“你守着,那两棵树上的青杏子,谁都不许动一颗。姨奶奶要吃,你马上去摘来。”
魏骡子说:“师长,我也不能时刻守在这里啊!”
赵铜说:“怎么就不能时刻守在这里啦?这半个月,不,这个月,你就守在这里,守着姨奶奶,一刻也不许离开!对啦,加一条,除了那个郎中,也不许任何人到后院来打扰姨奶奶!”
魏骡子就连忙把行李卷抱进了后院的一间耳房里,距离姜氏的卧室,只隔着一条巷道,姜氏咳声嗽都能听到。
赵铜觉得有魏骡子这样贴近守护着,不会有事了,他就抽身去找玉芙蓉。
玉芙蓉决心要下海了,就立即去新舞台跟春熙班班主彭青莲订立契约。契约是有旧制的,不费力,双方写了字,彭班主就带玉芙蓉跟戏班里的众人见面。后台场面上,只见了打鼓佬和琴师,前台生行旦行见了十几位角儿,最后停在一位身穿长衫的男人面前,恭恭敬敬说:“师妹,这位是燕赵名丑宝珊峰宝三爷。”
宝珊峰这个名字,玉芙蓉早年在戏班子里,也是听说过的,但却没见到真人。现在见到的真人,竟是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头儿,有些儿秃顶,一领蓝衫,慈眉善目,笑脸弥勒似的,她便连忙双手抱着肚子角,向前施礼说:“给宝三爷请安了。”
宝三爷连忙也后退半步,躬身还礼,嘴里念着:“有礼有礼!”
这位宝三爷,原是前清的一位王爷,十岁就开始票戏,酷爱文丑,对杨三(同光名丑杨鸣玉)崇拜得五体投地。只可惜他出生晚了,开始票戏的时候,杨三已年近花甲,再过两三年就不怎么登台作艺了,他还是花了大把的银子要学杨三。家里有钱的时候,视钱财如粪土,特别肯花钱捧角,当年小福子就受过他许多恩惠。后来家道中落,找不到饭辄了,他干脆下海,进了小福子的春熙班。
宝三爷见了玉芙蓉,笑着说:“信不信我还真的傍过你师父一出戏咧。”
玉芙蓉连忙也笑着回答:“您阅历丰富,晚辈信的。”
宝三爷说:“真的哩。那时候你师父也刚刚出道,在天津段家唱堂会,你师父的《思凡.下山》。我那时候正学了这一出,没演过,求到了你师爷爷的面前,才让我傍你师父,去小和尚本无,台上见识了你师父的跷功,那是真漂亮!不过哩,我也自夸一句吧,你师父对我的含靴扔靴的小身段,也是很赏识的。我那个小身段,学的就是杨三先生的路子。后来又在湖广会馆,还是这一出《思凡.下山》,我们正式贴演过一回,那一回可真是得了不少的彩!”
彭青莲便连忙凑上前说:“正好啊,师妹来了,二位把这出戏捡起来!”
宝三爷却极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当然乐意了,这出戏原本是要踩跷才更能出彩。不过,我是野路子,不知道玉老板可否瞧得上眼?”
玉芙蓉说:“宝三爷太客气啦,有您老前辈兜着,我跟您沾光哩。”
大家正说着话,有个人站在玉芙蓉背后,畏怯怯地柔声低叫了一句:“玉老板,您好。”
玉芙蓉被惊了一下,循声回头,看见身后紧贴着她,站着个白白净净略微有些胖的青年男子,她大惊失色,有些慌乱地问:“你是——”
那青年红着脸,低眉说:“我叫邓含璞。”
玉芙蓉一脸的茫然,有些失态地往后倒退了两步,她认出来那个自称叫邓含璞的人,就是邓锡九的儿子,惊慌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彭青莲在一旁看出了一些端倪,待众人尽去,他便关切地问玉芙蓉:“师妹,你跟邓含璞认识?”
“岂止认识!”玉芙蓉苦笑着,说出了当年邓锡九带儿子邓含璞进绿珠楼的故事,满是感慨说:“只是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又跟他见面了。”
彭青莲怎么也猜想不到这里面会有这么曲折的故事,他虽然也是感慨万千,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玉芙蓉,迟疑了一会,说:“师妹,这也是缘分吧。这个邓含璞也是从小就玩票,酷爱青衣花旦戏。他们家有钱,传说他父亲邓锡九还重金请余玉琴先生给他说过《醉酒》和《虹霓关》这两出戏,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他的戏路子,还真有些余老板的意思,而且扮相俊美,嗓音甜润。后来全家逃难到了开封,他父亲邓锡九被人砍死,母亲投河自尽,他从小玩票玩入了魔,不扮戏的时候,他跟别人连话都懒得说。待到父母双亡,他就流落街头,却又连乞讨都不会,后来还是得亏遇到了宝三爷。宝三爷与邓家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瓜葛,知道他会不少的青衣戏花旦戏,就求到了我这里,把他弄进了班子里。你进来之前,凡是对儿戏,大多就是由宝三爷兜着他。《思凡.下山》就是他去色空,宝三爷傍他,去小和尚本无。”
玉芙蓉的情绪却久久沉浸在当年的故事里,突然又关切问:“他是娶了亲的呀,他妻子呢?”
彭青莲摇摇头,说:“据他自己说,那女子当年就没有跟他们家一起逃出来,有说就在附近的一座小庵里削发出家的,也有说是被南兵的一个什么长官霸占去做了小妾。倒是邓含璞自己,一点儿也不关心那女子的下落,进了戏班子,只要天天有戏扮,他就把家里的那些事,丢到了后脑勺,不但没有半点儿悲伤,反而换了个人似的,见天乐呵呵的。”
玉芙蓉沉默着,若有所思。
彭青莲朝玉芙蓉看一眼,轻声笑了笑,又低声说:“只是有一怪,这个邓含璞在班子里,见到男人总是绕开走,可见到女的,无论老少他都贴上去,跟人家亲热得让人受不了。师妹你长得太好看了,还真得避着他一点哩。”
玉芙蓉嘴里说:“谢谢师兄,我不会有事的。”但她心底却起了一层波浪,回到草桥巷,第一个就把她遇见邓含璞的事,对赵秀芳讲了。
赵秀芳虎着脸说:“这才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现世报哩!”
玉芙蓉却叹着气说:“说是那么说,可弄得他家破人亡,那也太惨了。现在细想起来,当年作恶的,其实也不是他。我记得他在我那里,从进门之后,就像个旦似的侧身坐半边屁股,没抬头看过我一眼,也没有吱过一声。”
赵秀芳便大笑起来,说:“我的傻妹妹,你是真善良啊。不吱声你才不知道他心里憋着啥坏屁哩,闷头鸡吃糯米,真咬人的狗不叫。有根像根,无根不生,别忘了他到底也是邓锡九的种!”
玉芙蓉被赵秀芳这番话说得有点儿心惊,便连忙笑笑,说:“不说他了,姐姐,说点高兴的事儿吧。今天跟彭班主写了契约,我心里真的好高兴,像小时候过年穿新衣服的那种高兴,像当年我师父给我发压岁钱的那种高兴……”
赵秀芳说:“好妹妹,姐姐也为你高兴,总算是离开绿珠楼了,总算是让你重新回到戏台上了!就为这,姐姐也要为你摆一桌庆祝庆祝!”
玉芙蓉也兴冲冲说:“好啊,姐姐,就在家里摆吧。我看到你前院的那几棵石榴都有花蕊了,我就最爱石榴了。今天是十六,夜里一定有好月亮,就咱姐妹俩,在前院的石榴树下,喝着菊花酒赏月,岂不是一件快乐事儿?”
赵秀芳兴致高涨起来,她自己动手,在石榴树下摆了张小圆桌,桌子上只摆了一碟子瓜子,一碟子果蔬,一碟子点心,两只小酒盅里各斟了大半盅菊花黄酒,她和玉芙蓉一人一只草墩,面对面对坐对饮。这时候,好大好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偏南的天际上,有风轻轻地摇动着石榴树影,院墙脚的杂草丛中,蛙声如鼓,虫鸣啾啾,触景生情,玉芙蓉就很想唱一曲。
但赵秀芳却没有这样的情致,春末夏初,天气还有些凉,特别是晚上,竟稍稍还有点儿寒意,但几怀黄酒下肚,赵秀芳就浑身热乎起来。她突然瞧见月光下的玉芙蓉,真的就像是月中嫦娥一般美丽动人,别说是男人,就是她,也被这个女人的漂亮迷倒了。她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手伸过圆桌来,握住了玉芙蓉的手背,说:“妹妹,你要是肯嫁给我们家那槽头货,该有多好啊。”
玉芙蓉这才发现赵秀芳一直在盯着她看,立即羞赧起来,端起酒盅遮脸,娇嗔说:“大姐,我们有言在先,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
“大姐知道你的心思。”赵秀芳把玉芙蓉的手握得更紧了,她有些慈爱地看着玉芙蓉,说:“可大姐的心思,你哪里能知道啊。说起来真好笑,那槽头货是我带大的,就总感觉是我儿子,我就总想为他找个好女人。那个姜氏,本来也是我们木鱼镇的,他父亲欠了人家很多钱,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我看她眉眼儿脸蛋儿还真不错,那年才十七岁的黄花大闺女,就把她收来给那槽头货做个小,只说让那槽头货得些女人的温柔情趣。哪知那槽头货一点也不爱惜姜氏,动不动就大耳巴子搧,马鞭抽。平时回到家里,他还是老要赖在我的床上,有时候,就是过去把人家弄一下,弄完了,半夜里提着裤子也要跑过来跟我睡!”
玉芙蓉被这一番话惊呆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一个女人竟然会为自己的丈夫找喜欢的女人。她突然感觉赵秀芳很陌生,但又似乎应该更值得尊重,她就让赵秀芳那样握着她的手,突然莫名其妙地问:“大姐,姜氏不是怀孕了吗?”
赵秀芳转了笑脸,说:“这也是件大喜事,可那槽头货只关心人家肚子里面孩子,对姜氏,还是不喜欢。实话跟你说吧,我还是想给他再找一房小。他是个大男人,床上要有个他宠爱的女人,让他开心,让他尽兴。”
玉芙蓉听得目瞪口呆。
作者简介: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