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娘的孩子
河北 一米阳光
公元1937年,中华民国26年,天干为丁,地支为丑,五行属土,丑为生肖牛。太行山脚下有一个叫寺沟的小山村,农历二月十二日,一户李姓的庄户人家里,一个女婴悄悄地降临。她的到来,无足轻重,上有兄姐,排行第三。也许是多了一张吃饭的嘴,父母不悲不喜,连名字都懒得起,看她长得有点儿黑,随口叫了个黑妮。这个微不足道的女人三十四岁那年,带我来到这个世界,成了我至尊至爱的娘亲,下面讲述的是一段关于她的故事……

(一)幼年丧母
1940年,日本人的铁蹄踏遍了中华大地。紧挨着寺沟的套垴村是一处高坡,成了日本兵长期盘据之地,他们利用地理优势建了一座炮楼,当年的断壁残垣至今依稀可见。这一年姥姥去世,我娘三岁,懵懵懂懂的年纪,还没来得及记住母亲的样子,就成了没娘的孩子。我娘印象最深的是,日本兵进村后,姥爷为了去找舅舅把她和大姨藏在一个土窑里,用玉米秸挡住洞口,她们屏住呼吸看着日本人端着明晃晃的刺刀从洞前走过。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无依也无靠,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除了人祸,还有天灾。那时候山高林密,村子里常有野狼出没。一天傍晚,我娘一个人躺在门前的石板上睡着了,一群村民追着一只狼从她身边经过。赶跑了狼,回过头,众人哑然:咦,这里怎么还睡着一个孩子?好险啊,这孩子命真大!
我娘一生里饮食清淡,最忌讳的是放盐。说来是有缘由的,她六岁时,不知糖是何滋味。她大爷是放羊的,常拿粗盐啖羊,我娘好奇地问羊吃的是什么?大爷开玩笑说是“糖”,她大概也听说过糖是美味的,但没吃过。就趁大爷不在家时,从袋子里取出粗盐来,一块一块放进嘴里,到大人发现时已口吐白沫……

(二)年少持家
俗言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此话真的不假。七岁的娃娃,本该在学堂念书,承欢父母膝下,我娘却一天书没念,代替早逝的母亲撑起了这个贫寒之家。没有锅台高,围着锅台转,又瘦又小的她踩个板凳才能把又厚又大的木头锅盖掀开,没有人问她重不重,没有人问她烫不烫,也没有人知道她怕不怕。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周而复始。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偏偏有一个白发老媪专欺这个穷少年。那时候的村民没有什么贫富贵贱之分,终日奔波也难填腹内之饥。十来岁时,我娘就学会了蒸窝头,贴饼子。所谓的窝头可不是现在的纯米纯面,往往都是糠菜参半,就这样上锅蒸时,篦子上还时常闲着大半。这个机会被常来串门的一个老妇人发现了,她就常趁我娘蒸窝头时把自己蒸的生胚窝头拿来拼锅,好让我娘烧火一起蒸熟。那时侯的贫穷我们无法想像,少吃、没穿还缺烧的。我娘年纪小,也不知道吃亏。久而久之,她发现了端倪。虽然没上过学,阿拉伯数字还是数得清的,自己的窝头本来就不多,等老妇人拿完之后,凭空又少了几个。她实在太小了,根本就斗不过这个贪婪的老女人。明争不行,只能智取了,等老妇人再来拼锅时,她一走,我娘就把她的窝头从锅里取出来放在一边,等快掀锅时再放进去,一番操作下来,她的窝头总蒸得半生不熟,回去吃饭时还得挨老头的骂。不来蒸窝了,改贴饼子吧,饼子是转着圈贴的,我娘等她走后把贴她家饼子一边的锅盖错开一道缝,烧一会儿火后再盖严,饼子自然也不会全熟,老妇人再也不来拼锅了。就这样,她用小孩子的计谋战胜了狡猾的老女人,保住了一家人的口粮。后来,她给我讲起这一段时,总是笑逐颜开,我却听得五味杂陈!这是她一生中做过最坏的事,却“坏”得正义凛然。

除了洗衣做饭,那时候穿的衣服和鞋都是女人一针一线手工缝制。针线活全靠老人口口相传,手把手的教。我娘没人教,但女工甚好。十一二岁的时候,她给自己做了一双鞋,拿给左邻右舍看,把婶子大娘们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原来她做的鞋五颜六色,全是别人丟弃的布尖尖,一只鞋由十来块布尖拼湊而成,大的布尖谁舍得扔啊。那时候再穷,做鞋是不能拼接的,传说穿了拼接的鞋去世时难以咽气。婶子大娘取笑她说:“闺女,你穿了这鞋,可长命百岁了”,我娘不明所以,听了还挺高兴。
那时候没有电,吃的面都是用碾子推的,一家有几口人几乎三天两头要推碾子磨面。男人下地,一般这样的粗活都要女人来干。我娘还是个孩子,也没人催,该推碾子时她自己会早起把牲口套好,开始磨面。有一天,鸡叫三遍,我娘就起床了,就着月光,推起了碾子,面都磨好了,天还没亮,原来是那夜的鸡叫早了。
(三)嫁做人妇

十七岁,还是年少无知的年纪,有人上门给我娘提亲了,提亲的对象就是我爹。当时,我娘弱弱地问了一句:听说他们家是不是很穷的?我姥爷说:人无一世穷,吕蒙正当年还是讨饭的呢。一句从戏文里听来的话就把我娘打发了,全凭媒妁之言,父亲之命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花了我爷爷七块钱,娘就进了我家的门。传闻非虚,我家的确很穷,穷得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按时间推算,父母结婚时应该是1954年,解放初期,新中国的农村已完成了第三次土地改革和阶级的划分。由于祖上世代勤劳,置下了一点儿田地和房屋,我家被划分成了中农,田地归公,像样的房子归了贫农,仅剩下几间破破烂烂的房屋尚能容身。我爹也是苦命的人,他十二岁时父亲集劳成疾,抱憾离世。迫于生计,奶奶带着四个孩子改嫁到了本村,我娘嫁过来后,他们就搬回了老屋。爹娘无依无靠,只能白手起家。
缝补浆洗,推碾子磨面,自然难不倒饱经风霜的娘。推碾子时得借人牲口,有时主人说牲口累了,只有人推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娘时常面临无米下锅的尴尬境地。有一次娘烧好了水,看着水在锅里沸腾,缸里没米,瓮里没面,急得她直掉眼泪,这时候奶奶端来了一瓢涮小磨的水,给倒进锅里,总算给水换了个颜色。糠菜半年粮。熬过去了冬天,春夏就好过多了,我娘常和姑姑们一起去野外挖野菜,摘榆钱,剥榆树皮,拿来充饥。听父母讲他们的历史,印象中除了石头、沙子不能吃,可以下咽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吃野菜吃得身体浮肿,荆柴籽,枣核渣子也拿来吃,直到解大便时疼得拉不下来……
(四)中年致残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顶头风。我娘二十九岁那年再遭不幸,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父亲用东拼西凑的钱把娘送进了医院,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临出院时,医生嘱咐他回家后要给我娘加强营养,滋补身体。那个时期,填饱肚子都难,更不用说加强营养了,半年下来,我娘的脊柱严重变形,弯曲九十度,几乎与地面平行,从此再也没站直过。
命运的不公,生活的苦难,身体的残疾接踵而至,我娘没有屈服,选择了默默承受,她用顽强的毅力,无怨无悔地谱写着属于自己的生命乐章!
(五)魅力人生

我娘是个勤劳能干的人。缺衣少食的年代,把我们兄弟姊妹六个拉扯成人,其中的艰辛勿庸多言。有几件事我印象深刻。1980年,我们自己建房盖屋。那时我们年幼,只有父亲和两个姐姐拼死拼活的劳作。盖房子是要请帮工的,光管饭不开工钱。我娘心疼姐姐劳累,半夜里独自一人蒸了三锅馒头。她在院里烧火时,伴随着一声巨响,一块碗大的石头砸在我娘身旁。原来是一位邻居趁夜里没人在后山上放炮采石,没想到差点酿成大祸。麦收时,父亲打了三千多斤麦子扛到房顶上晾晒。等别人熟睡后,我娘轻手轻脚地上了房,趁着月光,一簸箕一簸箕地把三千斤麦子簸得干干净净。每年秋天,我们这里的酸枣树特别多,我娘就会背上挎篓去拾酸枣,手脚麻利,比身体健全的人拾得还要多。有一次我和她一起去山上拾酸枣,有一棵枣树挂满了枣,但生长的地势险峻陡峭,我不敢上前。我娘却毫不犹豫地上了树,她弓身弯腰上树的一幕从此在我脑海里定格!
我娘是个胸襟开阔,心地善良的人。最难处的婆媳、妯娌、姑嫂关系,她都处理得妥妥当当,和和睦睦。最小的姑姑比我姐大一岁,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娘到这个家这么多年,从来没与你奶奶红过脸,起过争执。我十七八岁时还不知道我爷爷是爹的继父。小时候过中秋节,月饼是论个买的,一毛一一个,六毛六六个,我娘会给爷爷奶奶送去三个,我们一家八口平分剩下的三个。奶奶去世早,爷爷跟着叔叔一起生活,做了好吃的,我娘会送一些给爷爷,从来不会藏着掖着。爷爷生气时不吃饭,都得我娘去哄,一番劝解之后,爷爷就转怒为喜了。八十多岁的婶婶也从来没有与我娘发生过争执。我娘叫我两个姑姑时,从来不直呼其名,总是叫最后一个字,“丑儿”,“梅儿”,她们亲如姐妹,毫无隔阂,娘总念着姑姑们的好,一直到老。我有三个嫂嫂,娘也从不说儿媳妇儿的不是,哥哥嫂嫂吵架时,我娘这边教训自己的儿子,爹那边就已经用巴掌招呼我哥了。嫂嫂常说,我娘是个明事理的老人。娘对家人宽厚,对外人也不刻薄。小时侯,总有走街串巷的盲人算命先生,饭点一到,总能听到竹板打得呱嗒响。娘就会盛上一碗饭,让我送到先生手上。我问娘“你怎么知道他没吃饭?”娘说打竹板就是暗语。更有叫花子的老人上门乞讨时,爹娘竟然招呼人家上桌和我们一起吃饭。
我娘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裁、剪、缝、纳样样精通,且做工精细。一块布料在她手里折叠几下就有了成衣的样子;一件旧衣破了补上,大了改小,总让我们穿得舒适又得体。九七年的时候,她还用一件旧衬衣给我刚出生的儿子改了一件小棉袄,非常合身。她说小孩第一件衣服穿旧的容易成人,我听了半信半疑,但那件手工缝制的棉衣我一直留存至今。她没上过学,但剪出来的花、鸟栩栩如生,猫头鞋,绣花鞋无所不能。她正月十五捏粘面灯时,还会做出龙、鸡、鸟、狗、熊猫的样子,引得各路小孩十五晚上常来我家门前偷粘灯,十六早起烤官火时烧着吃。没有白面,她把玉米面用开水烫好后,抹上猪油,烙出的千层饼简直是人间美味。同样手法,她用红薯面捏成猫耳朵,蒸成包子,让我至今回味无穷。大家庭里来亲戚了,都是我娘管饭多,提起她烙的饼,擀的面亲戚们都交口称赞。无师自通,十八般“武艺”样样全能。
我至今纳闷:她没有娘教,各路生计都是怎么学会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娘是个有心的人。
(六)我娘和我

“天下老的,偏向小的”,这句话也是真的。姊妹兄弟六个,我是老小,深得娘的偏爱。其实娘性子急,脾气也不好,但生我气时,巴掌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不会真打。爹叫我去干农活时,总被我娘拦下说“这么点儿大的人,能干啥”,一句话替我挡了二十多年的驾,以致我长大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六年级时出村上学,走读是要带干粮的。别的学生拿的大多是窝头、饼子,我娘总是会给我烙个香喷喷的烧饼,中午吃时还又煊又软。饭也是现做的,一般是疙瘩汤或者方便面,在当时算是最好的早饭了,从来不会热剩饭给我。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我二十五岁,从上学到代课教学。以致于结婚后第一次从婆家去学校,没有早饭吃,让我倍感失落和委屈,其实早已到了自食其力的年纪,只是有娘疼爱,后知后觉。
最难忘的是我在将军墓中学住宿求学,一个下雪天的早晨,本村一位在学校附近上班的叔叔给我带来了一罐葱炒鸡蛋,包裹严实,冒着热气。我家住东坡,叔叔家住北坡,相距一里多远。难以想象,身体残疾的老娘是如何一步一滑地在冰天雪地里行走个来回。
母年一百岁,常忧八十儿。娘八十五岁那年,我挨着她在沙发上坐着,随口说了一句“腰疼”,娘竟然伸出手给我按摩、捶背,那种爱怜,依然如故,好像我还是三岁。每次回家看她,她都是欣喜的,临走时会告诉她,过几天我会回来,有多少次我都爽约了,心存愧疚。每次进门后第一句话都是“娘,我回来了,骂我了吗?”。我娘总违心地说:“你忙,别总来回跑了,不是有电话吗?”。其实,我知道她总盼着我回去呢。
(七)生日秘密

时光好不经用,不经意间娘老了,腰更弯了,背更驼了,但她仍不肯向岁月低头。儿女都已成家立业,孙辈儿又相继出生。为了减轻儿女的压力,她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小一辈儿的责任,常常是手上一个,背上一个,有时候小孩子不听话,都不肯走路,只能两个一起背,背着背着,两个打起了架,把我娘闪个跟头。娘老了,已过古稀之年,早该享受天伦之乐。我们每年都给她张罗着过生日,她总说姥姥去世早,只知道生在春天,不知道具体时间,年年如此,娘的生日一拖又是十多年。娘八十五岁高龄时,我们商量了一下,就按户口本上的生日给她过,事前也没告诉她。三月十七这天,儿孙带着寿礼欢聚一堂,娘好奇地问:“怎么都回来了?”当听到说给她祝寿时,她说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我的生日早过了,是二月十二”,自此瞒了七十年的秘密真相大白,她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不得不佩服娘的意志力,一辈子守口如瓶,瞒过了所有人,包括我父亲。
(八)垂暮之年

2022年的腊月,一场猝不及防的疫情席卷全国各地,不知道有多少老人没有熬过这个年关。怕啥来啥,我娘也未能幸免:发烧、咳嗽、汤水不进。整整二十天,在哥嫂和姐姐的精心照顾下,娘又转危为安。
2023年的春天到了,天气渐暖,老人们也应该好过些了。我回去陪娘过了元宵节和二月二,再过十天,就是她的生日,我早早做起了准备,打算今年给娘过个隆重的生日,毕竟去年才过过一次真的。各位亲友纷纷表示会来参加这次生日聚会。农历初七这天,接到了哥的电话,说娘胃疼,我们赶紧开车回去把娘送到了医院。经过半天诊治,娘又恢复如常了。第二天晚上去看她,她高兴地接了孙子的视频电话。九点多钟就连声催我们回家睡觉,看她精神不错,我就放心离开了。夜里十一点,姐打电话来说娘的情况不好,我还不信。到了医院,医生和护士都在,强心针也用上了。我娘眼都懒得睁,医生单独吿诉我们,娘多功能衰竭,建议立刻回家。我们不想放弃,一直拖到上午九点,也没有等到奇迹出现。在家里终老,是娘多年的心愿。我们回家了,娘不说话,但神智清醒。小心翼翼,我最后一次给她剪了指甲和头发。十一点十分,娘走了,走得很安祥。2023年农历二月初九,从今以后,我就成了没娘的孩子!
请了阴阳师,葬礼定于二月十二日,写书都不敢这么巧,您来人间一趟,生于此日,走于此日!今后,每逢此日我怎么过?惟有泪千行!
娘,您常说“娘想儿,路来长;儿想娘,线来长”。您的遗物,我留了一团您缠的线和绷线的绳。这条线是您缠的,我留着,不知道有多长,但应该足以到达有您的地方!
娘,您的一生平凡而伟大,可歌而可泣。轻轻的来,轻轻的去,轻如一粒尘土,但在我们心里却重如泰山!

作者简介:一米阳光,河北邢台人,曾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工作。自幼爱好文学,喜欢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