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知道,到了我这个年龄,还提出这样的问题,无疑有些可笑了。因此,我请诸位先绷紧了双唇,免得笑掉了嘴里的大板牙。
在日常生活里,我习惯称呼我家那口子为“领导”,或“吾家领导”,以示尊崇。尽管如此,我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爱与不爱”这回事。只是觉得,既然命运让我们邂逅了,那就搭伙过日子呗。什么爱不爱的,扯吧!
恍惚记得,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吧,我大学毕业来到报社不久,奉命去井陉县小作镇采访,恰巧驻军某部的陈干事也一同前往,陈干事身板细瘦,小眼眯眯,和善热情,言语之间,我俩谈起了工作与家庭,他忽然说给我介绍个对象,是他老领导的女儿,我含含糊糊答应了。于是,我开始与吾家领导交往。始于媒妁之言,实在有点庸俗呢。后来,我俩顺理成章走进了婚姻,生了一个宝贝女儿。像世上许多夫妻一样,柴米油盐酱醋茶,芝麻绿豆也唱歌,我们的家庭生活,也是庸碌而琐碎,烦恼而快活,由于对有些事看法不尽一致,或曰“三观”略有差异,闹出些饭勺碰锅沿的矛盾,也是不可避免的,磕磕绊绊走过来,其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啊!
还是几天之前,她说,我感到腹部不舒服。我说,去医院看看吧。但我没有说陪她去。因为工作很忙嘛。这个借口,无疑太冠冕堂皇了。她说,你别管了,我自己去吧,别耽误了你的工作。
于是,她一个人去了市三院。这家医院离我家很近。一个上午,我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我知道自己在惦记她。于是开始拨电话。关机。没来由的怒火中烧。办公室通知我开会,我恼怒地回答:就说我不在!放下电话,我直奔医院。
她做了妇科常规检查,还做了B超,病理切片。医生说,三天后再看结果。等她从妇科诊室出来,一脸的惶惑。她说,大夫告诉她,可能是子宫肌瘤,可能还有囊肿,但不知道是否良性?——这就是说,如果不是良性,那就是癌!
此后,是几天特别痛苦难熬的日子。女儿问我,爸爸,妈妈没事吧?我说没事。岳母打来电话,我打哈哈说,我们挺好的啊,你老人家想我了吧?可是,放下电话,我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万一,万一是癌症呢?……

我明白,在病魔面前,人类是无能为力的。当年母亲罹患胰腺癌,是我代表全家人签字同意手术的。那是1987年2月。从2月到10月,母亲在病痛中挣扎了八个月,最终离我们而去;2001年春天,父亲突然昏迷,送到正定256医院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最后的一个晚上,医生问我,老人肯定是不行了,还抢救吗?若抢救,需要一大笔钱的。医生是不希望我们花这笔钱了。我回答说,抢救!我不想对不住我的老父亲……
可是,如今,也轮到我为自己的妻子来签字了吗?我不敢想象。
我想到了,这些年来,她对我的好。我从小就很笨,不会干活,她从来没有让我做过家务,哪怕我主动抢着做,她也说,你不会哦,放着吧!我的衣服,无论是内衣还是外衣,我从来没有洗过。她不允许我洗,说我太笨,洗不干净。无论中午,还是晚上,下班之前,她都要打电话来,问我回家吃饭不?——假如我回家吃饭,她一定会做我喜欢吃的饭菜。有时候我在家里,她就问我:你想吃什么?我往往回答说:什么都行。我真的是什么都行的,但她就很失落,觉得不知道做什么饭好了……
这么多年来,我们家有三道保留“大菜”,都是我的最爱。第一道菜,是猪头肉。她知道我喜欢吃猪头肉,每过一段时间,就买回来一块熏猪脸,放在冰箱里,说,想吃自己拿吧。我往往就会拿一把餐刀,拿一瓶啤酒,一边割肉吃,一边喝啤酒。

猪头肉这道美食,可以说人人喜欢,做法也是千姿百态,卤猪头肉、腊猪头肉、丁香猪头肉、五彩猪头肉、蒜泥猪头肉等,不一而足。北宋大才子苏东坡当年贬谪黄州,大啖当地猪肉,并作了一首打油诗《猪肉颂》:“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东坡先生大赞猪肉,当然包括猪头肉。他说,煮肉大有学问,洗净锅,少放水,文火慢慢烹,等到煮的酥烂了,拎出来大嚼,唔噜唔噜,肉香肥美,满口缭绕,再饮几杯老酒,令人几欲醉倒也。嘿嘿!咱有幸与苏大才子同嗜此物,也是一件快事,这多年来,偏嗜不辍,可是,因为早年爱喝啤酒,后来罹患痛风,从此戒掉了这碗“马尿”,一滴不沾,也是后话了。

第二道菜,是溜肥肠。这道家常菜,据说有润燥、补虚、止渴之功效,有网友恶搞古诗,把溜肥肠包括了进去,歌曰:“怎得梅花扑鼻香,东北正宗溜肥肠”“一支梨花压海棠,青椒干煸溜肥肠”,呵呵有才呀!吾家领导做的溜肥肠,那真是天下第一美味。我这大半生,吃过那么多的星级酒店,吃过了无数道大餐,从来没有吃到过像她整的溜肥肠一样的美味!
在酒店里,有时候人家客气,让我坐主宾位上点菜,我往往一开口,就要点个溜肥肠,惹得人家不好意思,可能还嫌我不够档次吧。一般地说,那些海里游的,譬如龙虾、螃蟹、鱼翅、海参之类,好像很高档,很讲究,才是高端人士进餐的标配;而鸡爪、猪蹄、猪头肉等,则显得很低端,有些不上台面呢!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就是要比较一下,这道溜肥肠,究竟是酒店做的好吃,还是吾家领导做的好吃?——我的结论是:她做的美味,无可比拟!
有时候,我还喜欢点一盘红薯片,红艳艳的,煞是好看,拿起一片塞进嘴里,嘎嘣清脆,美不胜收。这个习惯,是当年在老家形成的。那时候年少无知,昏天黑地玩耍,跑到地里偷茄子,拧黄瓜,盗花生,挖红薯,得手后跑到田野里,拿衣袖擦一擦,张开大口猛吞,茄子甜而绵密,黄瓜爽而脆嫩,花生香而绮腻,红薯甘而温润,真是美味啊!可惜,酒店里的红薯,味道比乡下地里的红薯差远了。
第三道菜,是辣子鸡块。那是一锅由鸡块、辣椒、青椒、麻椒、花椒、香菜、葱段、姜片、蒜瓣……组成的一曲“美食大合唱”,吱吱啦啦,噼噼啪啪,辅以花生油、料酒、酱油、老醋、蚝油、味精、五香粉等等,那真是叫人吃得吸吸溜溜,满头冒汗,满心欢喜,不知道今生今世该感激哪个了!

我们的家,堪称“一尘不染”,每天早晨,她都要拿了抹布,一点点清理地板,以及每一个角落,哪怕一丝灰尘,她都不能容忍。为此,我多次批评她,我说,家不是宾馆,何必如此啊,你累不累?她往往反驳说,把你放在猪窝里,你都会得过且过,你自己懒虫不说,还要埋怨别人么?……
那几天,我不知道她检查的最后结果,兀自惶惑。人们在不知所措时,往往会很脆弱,很渺小;但是,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帮助我渡过难关。我先跑到正定隆兴寺,祈祷大佛保佑;再跑到赵州柏林寺,拜求大师呵护。我希望世界上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保佑她平安无事……
那是一个惶惑得手足无措的夜晚。睡觉,无疑是太奢侈了。还好,我在值夜班,要签很多个版的付印。那些付印样上的字,老在眼前晃动,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很凌乱,没来由的黑着脸批评人;美编小许和小王,两个笑容灿烂的小丫头,非要请我下了夜班去吃烤肉。在去年的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我曾经领着两个小丫头,踏着皑皑白雪,去吃了一次跃进路上的白老太,她们的天真快乐的笑脸,令我很感动;但今天,我实在没有心情……
午夜时分,辗转反侧,写了一篇博文,题曰:《祈祷,祈祷……》,转眼又删去了;我不希望自己的不安情绪,影响别人。因为大家都很忙,很累……

病理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正常。但医生说,囊肿是什么性质,还不太清楚,要求做彩超,那把晃动在头顶上的妖刀——“癌”,似乎依然还在狞笑。我不清楚这是否是一种医生对患者的“忽悠”,只是认为要听医生的话……
今天上午,我带着她来到了省四院。这是省城有名的肿瘤医院。我的朋友王女士、田先生,都是这里的高管。王女士是医学博士,医术精湛,热情洋溢;田先生朴实厚道,努力奋进,堪称业界精英,是去年河北省“十大杰出青年”。我与他们夫妻俩的交往,始于“十大杰出青年”评选。那时我是评委之一,田先生是热门人选,我们由此结缘。那一次,田先生以高票当选全省十大杰青;当然,我是投了赞成票的。此后,大家各自忙碌,很少联系了,这次带着吾家领导前来,是我头一回找他们帮忙。
王女士很忙,很热情,带着她做了全面深入的妇科检查,然后告诉我,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有一点妇科常见病。你呀你,为什么不早来找我呢?
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知道,一块石头落地,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回响。我知道,挣扎许多年,折腾半天,我还是爱她。真的爱,也许就是无言的生命关怀。所谓风花雪夜,所谓花前月下,所谓山盟海誓,所谓生离死别,所谓浪漫绮丽,所谓举案齐眉,所谓梁山伯与祝英台,所谓罗蜜欧与朱丽叶……那些都是书上的童话;可惜,我已经过了阅读童话的年代。
我想说:我真的很傻,做过许多糊涂事;可是,我真的很爱你……
(2007年8月1日,凌晨1时)

【作者简介】
韩联社,笔名萧含,河北藁城人,1982年3月毕业于河北大学中文系,77级。著有文集《家园里的流浪》,中篇小说集《清明前后》,散文精选集《人生总有孤独时》,历史文化散文集《孤鹜已远•与古典诗人的灵魂对话》《历史的忠告•史海殷鉴录》《史海撷英录》,品读古典政治家系列之《我为峰•中国古代四大帝王心灵史》《大师的巅峰时刻•政治家卷》,诗词集《孤鹜秋水辞》《红船与白夜》等。